在我剛剛開始寫博客的時候,我給自己定下了一個規矩 -- 隻講故事,不寫心情。因為我不願意跟所有的人分享我的心情。更多的感觸我習慣於埋在心裏,埋著埋著就忘了。一年又一年之後,我就從一個很敏感的人變成了一個不敏感的人。今天和一個同事出去吃飯,三杯兩盞過後他給我講起他悲慘的離婚經曆來。同事人很好,我們關係很近,他的離婚故事很慘,(同時由於離婚的雙方都是律師,there were a lot of motions filed, he pretty much lost all the motion fights.) 但我就像是一個拙劣的言情劇演員,臉上各種痛苦表情,卻怎麽也擠不出一滴眼淚來。我腦子裏的畫外音一直在響:It would be good if you could shed a few tears. 然並卵。我變成一個空心人了。
經曆的太多,心就硬了。
上大學的時候我有兩個發小 --石頭和小英。我們三個從上大學第一天認識,就迅速熟絡,就掏心掏肺了。大學畢業之後,我和小英來到了美國,石頭留在國內。
第一次我和小英回國探親,石頭好奇地問我們國外的種種。那時正是偉大祖國日新月異的年代,物價翻著跟頭往上漲。我和小英出國兩年,已經不適應國內的物價標準了。石頭請我們喝茶,喝光了一壺準備再要一壺,我隨口問多少錢,服務員小姐說一百八。“一百八?!”我和小英同時把腦袋搖的像電風扇:“不要了不要了,回家喝去!” 那時候,對於從國外回去的人,摳唆是一種時髦,代表我們已經不適應發展中國家的生活了。
再過兩年,石頭來美國進修。石頭特別聰明!他是少年大學生,念書的時候就是我們班的尖子,再加上一副永遠十八歲的模樣,是所有中年女老師的寵兒。工作之後憑著他的聰明腦殼和小鮮肉魅力,很快就混的風生水起。但是石頭年紀小,一個人要在紐約呆半年,他受不了,想家。我就讓他每個周末住到我們在新澤西的家裏。
石頭就這樣在我家住了半年。那半年裏我和我先生都沒有工資,每個月靠他姐姐寄給我們生活費。這事兒我沒告訴石頭,不是怕丟臉,而是怕他介意,不來住了。不過後來石頭跟我說,就算當時知道我們沒收入,他也一樣會來。發小就是發小,從來不跟我見外。
不說是不說,可是我們的窘迫又哪裏藏的住呢?很快,石頭就上道兒了 --這倆人沒錢!於是出去購物的時候他每次都搶著付錢,還給我買衣服買禮物。可是我們並沒有什麽可以回報他,因為確實沒錢。我們吃的也很簡陋,夥食標準大概降到將將能夠飽腹了吧。所以有一天晚上,飯菜放到桌子上之後,石頭就掉眼淚了 -- 想家,想他媽。
石頭現在已經是全國頂尖的骨科專家,美國骨外科協會的外籍會員,滿世界的給人傳道授業去了。不知他坐在頂層旋轉餐廳享受美味的時候,會不會偶爾想起當年,被我們家的飯菜素哭了的那次?
那個時候小英住在猶他州,跟教會走的很近,常常去蹭吃蹭喝,也蹭一點人氣,畢竟那裏中國人多,不孤單啊。教會裏的人善良,看出他們兩口子是假裝想進天堂,但卻是真餓,所以也不多計較,回回讓他們吃。吃的次數多了,小英臉上也過不去,想著要不就入了吧?反正她當年入過黨,對信仰這東西不是那麽糾結。小英給她爸打電話的時候,跟爸爸說想要加入教會,改信基督。小英她爸爸是老黨員,非常開通,明確告訴她:“入教會對你的未來有沒有好處?有好處你就入!”
當然小英後來沒入教會 --我們仨都是散漫慣了的,哪個組織我們都呆不住。但是我們剛到美國的時候都得到過教會的很多幫助,雖然沒有慧根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當年的收留之恩我們永生難忘。
當然苦日子誰都經曆過,也都走過來了。我和小英也一樣。等我法學院畢業拿到第一份律師工作,我也吹的全世界都知道了。正巧石頭又來美國開會,見了我就問:“你也沒變樣兒啊,怎麽還是穿的這麽隨便?你不是掙大錢了嗎?你的錢都用哪兒了?”我隻好搪塞說,啊我現在吃炸醬麵終於敢放青豆了。
那時候我們的確處在吃炸醬麵剛敢放青豆的階段,要再來點香菜還得算計算計。石頭可不一樣,資本積累的速度很快,去歐洲開了幾次會,回來這譜兒就大了。“喝水我隻喝 St Pellegrino." 石頭告訴我們。我跟我老公大眼瞪小眼:“啥?”“St Pellegrino, 是一種意大利無糖汽水,我隻喝那個水。”
那就得給淘換去啊!畢竟人家在這裏是客人,(況且人家每次來都請我們吃飯)。我和老公到處找這個意大利無糖汽水,終於在Costco看到了,咬牙買了一箱回來。我老公喝一口,讚歎道:“的確好喝!”然後,這個挨千刀的居然就當著石頭的麵把剩下的多半瓶水遞給我,討好地說:“老婆,這個水我不喝了,省下來給你喝。”
那些年我們丟過的人現過的眼!現在回想起來,我也想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小英那會兒幹嘛呢?小英幹的可是真不錯!她拿到Ph.D之後去了一個很大的醫學中心,拚命幹了幾年就當上助理教授了。當上教授就不一樣了,就能回國講學了!衣錦還鄉!我們在外麵苦熬苦掖,不就是為了衣錦還鄉的這一天嗎?
衣錦還鄉這個詞我用在這兒完全是打比方,因為小英還鄉的那次最缺的就是衣服。小英在美國住的那地方,一年有八個多月的酷暑。所以她沒有羽絨服。要說為了回北京講個學還特地買件羽絨服,小英覺得不劃算。所以數九寒冬小英穿著單衣就回去了。在北京見到她一直在國內踏踏實實工作的弟弟,小英吸溜著鼻子批評弟弟不求上進。弟弟心疼的說:“姐我先給你買件冬衣去吧?”
小英穿著弟弟給買的冬衣去北京某大學給人講課。大學方麵把她安置在校內的招待所裏。她講的是第二天早上九點的課,工作人員說小英教授,明兒一早兒我們來接您。小英說好好好,心裏想著明兒一早來接,還不得管一頓早飯啊?於是第二天小英就沒出去買早飯,早早兒的就在房間裏等啊。結果等到九點鍾,工作人員接了她直接就奔教室了。小英沒忍住,說咱們不吃早飯了?工作人員說哎呦!英教授您還沒吃早飯呢?咱們招待所樓下就有賣的啊!小英臉皮再厚,這時候也擱不住了,手擺的跟得了瘧疾似的:“沒關係沒關係!我在美國養成的習慣,從來不吃早飯!”其實小英在美國天天吃早飯,吃的可多呢!
那些年我們走過的日子。。。有時想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來的。再讓我來一次,我肯定不幹了。
我不是一個懷舊的人,但是有時候我也放任自己的思緒往回走一走,看看那些年我們住過的地下室,開過的二手車,買過的廉價衣服,省過的每一分錢。我們如同一棵棵小樹被連根拔起,插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每一絲陽光雨露都彌足珍貴,每一個微小的空間都要竭力爭取。因為我們盡管水土不服,卻要盡力長出新的根來,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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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你的回憶,想起我剛從國內來美時,雖然不是富人,我在國內工資加上各種外快,花錢手還是挺鬆的。記得一次跟先生逛mall,我說渴了買點喝的去,先生說不用買了吧,一會回家喝去;我進超市買牛肉拿起一塊就走,先生提醒我:你先看仔細了價格,不同部位的牛肉價格差很多的,你這是“老子城裏吃飯館從來不給錢”的架勢啊,美國的日子可不是那樣過的。我們也曾有過一段數著錢過日子的時候。現在想起來不禁莞爾一笑...... :)
因為我不願意跟所有的人分享我的心情。更多的感觸我習慣於埋在心裏,埋著埋著就忘了。一年又一年之後,我就從一個很敏感的人變成了一個不敏感的人
根本就做不到。我們是人。有情有義有想法有感覺。
來個老朋友在家住太長(一個月以上)就是問題。不管有多少老話也會說完。再說,誰的私人生活都喜歡真實。有些甚至連閨蜜哥們都不想讓知道。
謝謝你不寫心情但透了心情的好文章。聖誕好。
謝謝邊邊 :)
還要特別地讚你這句 “得饒人處且饒人,放過別人,也就是放過我們自己。 ”
謝謝!
謝謝這麽好的文字。
我很高興這一篇小文能夠喚醒我們一些共同的回憶。從二十年前邁出國門的那天起,這一路我們經曆了多少的不易啊!不管我們今天從事什麽工作,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我相信我們經曆的艱苦,付出的努力,都是一樣的。
十幾年前我剛剛上網的時候,也很意氣用事,寫過大批判文章,自以為在維護某種”正義“。可是我很快就了解到,對有些人來說,網絡幾乎是他們同外界溝通的唯一平台,在網上寫文說話,是他們精神上一個很重要的寄托, 或者,他們寄情於網絡,是因為在真實的世界裏正在經曆某個 difficult time 。。。在文字後麵那個真實的人生,我們其實無從知曉。 從那以後,見解上的不同對我來說就沒有那麽重要了。我再也不願意因為一些虛空的”原則“或是”主義“,去傷害一個活生生的人。得饒人處且饒人,這是我一生信奉的道理。放過別人,也就是放過我們自己。
All the best.
人生路縱橫交錯,但隻能選擇一條路,選擇不同,過程和結局就截然不同了。
漂泊海外,道路崎嶇,同是天涯淪落人,卻有少數人百般苛責,不依不饒,怎不叫人歎息。
不說了,再說成博客版《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了。祝姐妹兄弟們節日快樂,為我們走過的日子感恩。
感謝寧寧,感謝文學城,讓我重新回味我們這代人的留學故事,心中感念,不再孤單。我如今多麽自豪自己在一次次的哭泣後依然能夠"目光如炬",就象"胖胖"網友那樣。
真的好喜歡你筆下的石頭,那個"雁渡寒潭"裏的石頭。喜歡你筆下流淌的"北京味兒"...
謝謝寧寧,謝謝文學城,讓我重新回首我們這一代的留學故事,有你們陪伴,不再孤單。我多麽自豪自己在哭過後依然能夠"目光如炬",就象"胖胖"網友說的。
我真的好喜歡你筆下的石頭,那個"雁渡寒潭"裏的石頭,我喜歡你筆下流淌的"北京味兒"...
有個做護士的朋友對我說過這句話, 看來在律師界也流行 :)
記得是十六七年前吧,大使館曾請在悉尼的華人華僑開了個新年茶話會,誰又曾忘記大家也是一把鼻子一把淚的。
三十年前,但凡出國,幾乎都要去打零工的,就是電影明星的陳衝不也曾在餐館做過服務生嗎,很多年前我曾讀過一個香港作家的書;“商旅生涯不是夢”,記得書中他曾提起,幫助陳衝出國深造。
寧寧這篇把我直接帶回上學的那幾年:書、穿的、用的都買二手的,在吃上盡量不克扣自己,但每天的飯錢都是算好的。但是那時候每天也都挺高興的,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大精神,我曾經36小時不睡覺、寫paper,然後仍然去上課,做presentation,目光如炬。有一次看到王小波說全世界年輕人都這樣(大意哈):沒錢,但是有著遠大的前程。現在想想,年輕的時候吃點苦真的沒啥,學到本事是自己的。
笑死了。我也分享一個,大一的時候我帶幾個哥們去頤和園晚,餓了在園裏找個飯館一坐,拿出幾包榨菜,然後吩咐服務員,“來十五碗米飯”。服務員:“你們這麽多人也不點菜"? “哦,那來一盤醋溜土豆絲吧”。
服務員:&^%*&%&(&@#$%^...
我們也度過苦日子。 而且這段苦日子還給我留下了病根,那就是花錢變得格外仔細。
感恩節快樂。
我女兒小時一直穿別人的舊衣。送舊衣和穿舊衣的,為彼此開心。
那樣的生活,也很快樂。而且,那又何嚐不是一種堅韌勇敢向上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