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迷五色,心空四象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個人資料
正文

搖落五更鍾

(2008-11-07 16:55:35) 下一個

昆曲《牡丹亭》(俞振飛、梅蘭芳、言慧珠經典版)

(昆曲-張誌紅-遊園驚夢)

“端透定泥、知徹澄娘、幫滂並明、非敷奉微、精清從心邪、照穿床審禪……”。

我始終記得讀大學時的一次中秋晚會,要求每個同學表演一個節目,而我抽到的那張紙條上寫著:“請背誦古漢語聲紐的三十六字母”。

那三十六字母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不是什麽難事。可是,其實我心裏卻更願意抽到“請來一個你拿手的節目”。結果那張拿手節目的紙條被我們宿舍的Judy抽到了,她唱了昆曲《牡丹亭》“遊園”一折裏的《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Judy的嗓音婉轉清麗,事先還在宿舍裏精心排練過,一曲唱畢,果然博得了滿堂彩。

那晚的節目主持人是我們班一個男同學,姓華,圍棋下得極好,人也長得帥。晚會開始前,華同學從我旁邊走過,對我說:“你這條裙子真好看”。那是件豆沙色的長袖雙縐連衣裙,小立領,收腰,下擺裙裾很寬,如果快速地轉上一圈,會飛起來。他那句無心的恭維話,害得我整晚上都在“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裏恍惚,臉色緋紅著,直怨自己怎麽就沒有Judy的金嗓子和好運氣。

其實母親的嗓音特別甜美,從紹興戲的《何文秀》到俄羅斯民歌《山楂樹》,隻要她一開唱,周圍人都會安靜下來,駐足聆聽。可我偏偏像父親,五音不全。有一陣聽諾拉·瓊斯的歌聽上癮,跟朋友一起玩時,我一不留神就唱出了聲來,結果朋友們個個求饒,讓我別再戕害他們“脆弱”的聽力了。所以再好聽的曲子,到了我這兒,不是默默藏在心裏,就是挑個沒人的時候、低唱給自己聽。

當然,也有幾回例外的。那幾次,我可以心無掛礙地引吭高歌,而不必擔心傷及旁人的聽力。所以這些少有的特例,在我的生命中,顯得彌足珍貴。

一、油菜花

“野菊花又開了,紅的豔白的嬌。開在原野,開在山崗,朵朵花含笑……”。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油菜花開得正爛漫,成群的蜜蜂“嗡嗡”叫著飛來飛去,田野上一片金黃一片翠綠地被春天的好風日塗抹得格外動人。在空蕩蕩的田埂上走得久了,鼻尖上便滲出一顆顆細密的汗珠來。我們三個女孩把身上的薄毛衣脫了,係在腰間,邊走邊扯開嗓子唱起歌來。

                                     

那次是我和同桌一起送同班好友陳美美回家。美美被查出先天性心髒病,醫生讓她休學。

那年我們讀高中二年級,平時複習做題很是緊張,本來再有一年就可以考大學了,可這一休學……我們看陳美美難過的樣子,就相約著陪她回去。美美是寄宿生,家在近郊的農村,先坐幾站公共汽車,再走四十來分鍾鄉間小路,就是她家了。

“枝頭上楓葉飄飄,楓葉飄飄秋已到,花在風裏飄,樹在搖,秋色多美好……”,美美是個鄧麗君迷,平時小本本上抄滿了《小城故事》、《又見炊煙》一類的歌詞。那個午後,也許因為天氣實在太好,也許因為歡唱的蜜蜂,也許是那芬香馥馥的油菜花……,本來傷心沉悶著的美美,開始一句一句教我們唱這首鄧麗君的《楓葉飄飄》。等我們一頭薄汗、又笑又唱走到美美家時,歌裏那些秋天的野菊花已經和那個春日下午的油菜花、開得一樣熱烈了。

後來我一看見油菜花,就會想起當年在田埂上學會的《楓葉飄飄》。有一次去青藏高原旅遊,站在甘丹寺附近的天葬台旁邊,往山下瞧時,就見半山腰金燦燦的一大片,問了帶路的藏族小男孩,原來正是油菜花呢。那是炎夏七月,西藏的油菜花時節。

“野菊花又開了,紅的豔白的嬌……”,突然間,我就那樣大聲唱了起來,唱得毫無顧忌。身邊的山坡上,三三兩兩的犛牛低頭吃著青草兒,幾叢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開得有些寂寞。禿鷲盤旋著掠過桑煙和白雲……。

陳美美遲我們一年考上大學,後來慢慢失去了聯係,卻留下一首秋天的歌,唱在油菜花盛開時節。


二、歌板酒旗

那晚月色如水。

我在校門口遇到一位師兄,師兄一時興起,拉我一起去城西的“冷水盤門”賞月。我們騎了二十分鍾自行車,又在城門口的小店買了一瓶酒、一包花生米,爬上了古城牆。

師兄果然興致很高,手掌輕擊著城牆打拍子,吟唱起清人朱彝尊的《賣花聲》來:“衰柳白門灣,潮打城還。小長幹接大長幹。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師兄是江西人,很動聽的中音嗓子,把那位“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的竹垞先生詞作,演繹得滄桑味十足。

那陣我正醉心於古詩詞吟唱,文學院裏不多幾位會吟詩唱詞的老師,不管何門何派,都一一被我纏著學了個遍。所以一聽師兄還留了這手絕活,馬上要求學唱。

有一回我們幾個聚在導師錢先生的書齋“夢苕庵”裏,忘了是聊些什麽了,反正錢先生說到高興處,就用吳方言吟唱了北朝樂府《木蘭辭》:“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八十多歲的老先生,居然中氣十足,搖首擊節,一氣吟下來,當中連歇都不歇一下,直把個“夢苕庵”抑揚頓挫成了舊時的私塾,而把我們一眾弟子全都聽呆了。我就是從那時開始,迷上吟唱的。

可真正唱出點味道來,卻正是那晚的古城牆上,跟著師兄豪氣十足地喝酒唱詞:“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闌。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

其時皓月當空,四野寂寂,城磚縫裏的零星衰草、在冷冽夜風中無聲搖曳。


三、左手的指甲

指甲和掌紋不同。說到“掌紋”,總有一種詩意的宿命感。你可以說,左手是前世,右手是今生。聽上去好不玄妙!相比之下,指甲就俗而務實得多了。

我就常常跟自己左手的指甲過不去,因為務實的原因。

先是學吉他,老師是個有三十年彈奏經驗的美國人,很嚴格。“右手就不用管了,反正你用pick(撥片),但是左手的指甲,一長出來就得剪掉,不然按弦按不嚴實”,上第一堂課時他就這麽關照我,以後每次去上課,也必定從檢查左手指甲開始。

可我卻總是忘記。不得已去找了把小巧的指甲鉗,掛在車鑰匙鏈上,好幾次都是等把車在老師家門口停妥了, 才想起又忘了絞指甲,於是趕緊取出那把指甲鉗來補救。

後來我得著一個機會學古琴,老師是年過七十的葉先生。那次葉先生問我:“你右手留指甲了嗎?”

“留了”。

“左手指甲呢?”

“剪了”。

我的回答讓原本猶豫著收不收我這個弟子的葉先生頷首微笑,覺得頗有緣法,因為操縵正需右手蓄甲、左手無甲。想不到學吉他養成的習慣,還在無意中助了我一臂之力。

葉先生有不少自己打譜的曲子,我最愛那支《漁家傲》,可當琴歌用。有一次我一邊撫琴,一邊“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地唱將起來,頓覺無論幾許春恨秋愁,都在一曲《漁家傲》中,盡悉撫平了,連一旁的葉先生,都聽得大為讚許。

當我左手的指甲又長長時,我很忙碌或很快樂;而當我剪掉左手指甲,吟揉淖注並輕輕哼唱時,我由此很放鬆並很精神。

前世太遠,今生太籠統。掌紋管不了,但或許我可以照顧好我左手的指甲。


四、走婚酒

“喝酒還是唱歌?”

“唱歌,不不,還是……跳舞吧”。

那晚下著大雨。我們坐在摩梭村落的木楞子屋裏,圍著鍋莊喝“咣當酒”。咣當酒也就是“走婚酒”,有30多度,酒勁不小。那是滇西北高原的母係氏族遺留區瀘沽湖,當地人一直保留著“阿夏走婚”習俗,據說小夥子走婚之前都喝走婚酒壯膽。不過對於我們這些酒量不夠的外來客,可以用唱歌來替代喝酒。

“瀘沽湖的月亮到底有多圓,嗎達咪的山歌究竟多好聽……”,我們是在小夥子脆亮的歌聲中陷落的。他們勸酒勸歌的方式實在特獨得厲害。請喝一杯咣當酒。不喝?那我先幹三杯為敬,我喝完你喝。那你唱歌吧。不會唱?怎麽可能?我先唱一個,我唱完你唱……。最後我們又喝又唱、把盞對歌,個個變成了神奇的摩梭人。從《繡荷包》到《忘情水》,那絕對是我這輩子張口唱過最多歌的一次。

同去的一對戀人,是我在麗江街頭結識了搭伴探訪瀘沽湖的。那女孩是專業跳舞老師,借著酒勁拉大家一起跳舞。“鍋莊舞”步子簡單,沒兩下我們全都學會了,並學著隨舞步在竹笛聲中發出“喏!喏!”的呼唱。

跳著跳著,那個著綠衫的小夥子,上來握住我的手,在我掌心輕輕撓了兩下。我聽說過摩梭族的這等風俗,輕撓兩下,表示想走婚。如果姑娘有意,那就反握小夥兒的手,回撓兩下:“晚上等你”。我的手不由“咣當”了幾下,懸在那裏,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火光映在摩梭小夥的氈帽和姑娘的白色百褶筒裙上,豬槽船無聲地泊在屋外的瀘沽湖裏,不遠處的格姆女神山雲遮霧繞,靜靜守著微涼夜色。


五、戀

沉重的腳步
踩痛了下午
花草樹木裏不見蝶舞
一把老吉它在黃昏裏低吟
回憶裏充滿了孤獨
淡淡的月光
鋪滿小河
風詩意地為吉它附和
他唱愛情這支最動聽的歌
他的生命中卻
再沒有快樂

“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戀》”。

“《戀》?”

“是的,就叫《戀》”。

“誰的詞誰的曲?”

“我的”。

他就那樣懶懶地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坐在初夏的晚風裏,彈唱著一首自己作詞作曲的歌。

那是新澤西州中部的一個小鎮,他是我的鄰居,喜歡玩吉他,每次彈唱Beyond的《海闊天空》、《真的愛你》或《大地》時,總是引來一堆觀眾。可我還是對他的《戀》戀戀不舍,直到有一天,我終於也學會了懶懶地坐在門前石階上,學會了在晚風中落寞地彈唱“一把老吉它在黃昏裏低吟”……。

其實每次相遇都很珍貴,因為一不小心,相遇就成了別離的開始。後來我搬家去了隔壁一個小鎮,再後來他也搬走了,去了更遠的地方。而某些情愫,也慢慢自生命中出走,一直走到歲月之外。

那個初夏的傍晚,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又似乎什麽都發生過了。

                           

對了,那位華同學,畢業後去應騁一家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職位,被錄用了。臨了,電視台建議他去做個激光手術,把臉上一顆黑痣點掉,那樣形像就更趨完美了。他去了,那真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手術,一會兒功夫就完成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那顆黑痣,卻是個碰觸不得的地雷。

激光手術後一個月,華同學死於一種罕見的淋巴癌。

其實當初Judy表演節目時,曾讓我友情客串丫環春香。那支《皂羅袍》曲子裏,春香統共隻有一句兩個字的念白,所以這個忙很容易幫。當杜麗娘念“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時,我便拿著春香的腔調接上去念:“便是”。

五更鍾動笙歌散,十裏月明燈火稀。

在這個初春的深夜,時間隨往事一並醒來,生命中那些快樂和惆悵的歌聲,重又響起。我似乎還在起初的那個中秋晚會裏,等著念那句兩個字的台詞。

便是。

便是……。

[附青春版牡丹亭]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多少落寞惆悵...., 真的是回憶裏充滿了孤獨。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過耳風的評論:

整日瞎忙,寫詩比較短平快:)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大漠長河的評論:

謝謝!
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恍惚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讀這些文字的驚豔感覺,再讀一次,仍然驚豔。好久沒看見你寫散文了
大漠長河 回複 悄悄話 一口氣讀完。享受,一刻鍾的文字享受,心裏充實了許多。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