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台灣記者專訪韓戰老兵 揭穿「一萬四千反共義士」騙局

(2010-07-15 20:00:34) 下一個
口述:趙英魁 撰稿:王豐


前言:趙英魁,山西平遙人氏。抗戰勝利,國共內戰爆發初期,年僅十四歲的他,進入國民黨閻錫山部,成為一名娃娃兵。從軍不久,共軍包圍太原周邊地區,多次衝殺截擊,國民黨軍節節敗退,趙英魁在撤退途中,遭中國人民解放軍俘獲,不久,他被納編為華北野戰軍一名戰士,參與了解放四川的戰鬥。一九四九年底,除了台灣、海南島及若幹東南島嶼之外,祖國全境基本解放,中國統一在望。一九五0年初夏,朝鮮戰爭突然爆發,上級號召共軍戰士奔赴前線,抗擊美國侵略者,趙英魁參加了入朝誌願軍。


入朝半年,趙英魁在漢城以北不遠處負傷,因不及跟隨大部隊撤出重圍,行動滯後,被追擊而來的美軍虜獲。他先後被關押釜山戰俘營、濟州島戰俘營、巨濟島戰俘營。在戰俘營裏,趙英魁親眼目睹許多非人道的虐俘罪行。美國、韓國和來自台灣的管理幹部,對共軍戰俘進行了各種不可思議的淩虐和暴力迫害。


台灣國府當局為了有效控製戰俘營,派遣一批政工人員偽裝成戰俘,魚目混珠,混進戰俘營。並從真戰俘中秘密挑選畢業於國民黨軍校,或有國民黨黨員資曆的共軍戰俘,將這些人員派任為營區管理幹部,完全掌控戰俘營中樞神經。偽裝成戰俘幹部的台灣政工人員,極盡威逼利誘之能事,透過紋身刺字,打殺施暴等各種不人道手段,無視一萬餘名誌願軍戰俘之回鄉意願,強製將他們送往台灣。一九五四年一月,近萬名中國戰俘被遣送到台灣。國府當局對外宣稱,朝鮮戰場有一萬四千餘名中國戰俘,拒絕重返大陸,選擇前往台灣,投奔國府蔣介石陣營。國府當局並為這群赴台戰俘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一萬四千反共義士」。


被強製押解到台灣的真戰俘,因不甘心國府當局強令他們離鄉背井,迭有煩言,不少人因言賈禍,竟被當局誣攀為「匪諜」政治犯,以軍法審判將他們關進監獄,過著暗無天日的歲月。部份態度強硬者,甚至被槍決,身死異鄉。國府當局刻意炮製的「一萬四千反共義士」神話,其目的,不外乎希望在國際間製造假象,誤以為風雨飄搖的蔣介石當局,仍具有相當實力與精神號召力,企圖挽回美國當局對他的信任,以爭取美國援助,徐圖再起。


近期,作者在台北專訪韓戰老兵戰俘趙英魁,透過趙老現身說法,回溯這段令人刻骨難忘的戰俘故事。


主文:一九四五年秋冬之交,我還不滿十五歲,進入閻錫山部隊當兵。進部隊滿四個月,排長告訴我們,現在部隊人滿為患,正準備裁員,如果你們想領餉,就坐在大院裏等候吧。北方入冬之後,天寒地凍,坐在大院不一會功夫,人差點沒凍僵。一塊與我去當兵的同學和我商量,這個兵餉甭想領了,再等下去非凍死不可。我們跟排長辭了行,兩手空空,一分錢都沒領著,白幹了四個月。後來我才曉得,錢餉都給排長私吞了。


一九四六年春,國共內戰全麵開打。有位長輩在閻錫山部當連長,有天他來家裏找父親聊天,見我年輕失學又沒固定職業,就跟我父親說:「這孩子隨我去當兵吧!」父親同意,我就隨著這位連長又回到閻錫山部,被編配在閻部第三十三軍七十師工兵連當兵,駐地在太原外圍地區,部隊的任務是修碉堡、安地雷、構築工事。這時內戰越打越凶,晉省境內交通中斷,回不了老家。過不久,共軍攻進太原周邊地帶,城郊逐漸陷於漫天戰火之中。


一九四七年七月某日,工兵連奉命掩護團部突圍,團長和長官們早已逃之夭夭,我們掩護部隊邊走邊打,來不及撤退,亂軍之中全部打散了。大雨傾盆,夜幕低垂,四方炮聲轟鳴,殺聲震天。打了一整天仗,像無頭蒼蠅似的四處奔竄,既疲乏又恐懼,我這娃娃兵哪裏見過這種場麵。槍炮聲鋪天蓋地,不知道該往哪裏躲最安全。我狂奔到一棵大樹底下,喘著大氣,心想暫時在樹下掩蔽休息吧。我才剛坐下不久,工兵連一個下士班長也氣喘噓噓奔了過來。我問他:「眼下我們的人都跑光了,該怎麽辦?」他說:「部隊打散了,我也不知道該往哪裏逃,等天亮再說吧!」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遠處走來兩個穿粗布軍服的軍爺,衣服胸口別了一方符號,上邊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我朝他打招呼:「怎麽沒聽說過有這個番號啊?你們是胡宗南的部隊嗎?」內戰時期胡宗南部調了不少人支持閻錫山部。走在前頭那個操河南口音的軍爺,麵露不悅地斥責我:「胡說八道!什麽是胡宗南的部隊!我們是解放軍。不要亂講話!你們兩個俘虜跟我走,我帶你們進村裏去。」我這才意識到,我們已經成了解放軍的戰俘!


在戰場上折騰了一整天,被俘後我覺得口渴難耐,信步走到附近老百姓家裏找點水喝。共軍衛兵在門口站崗,衛兵的視線範圍內,我走進一戶老百姓住家廚房,從水缸裏舀了一碗水,我拿起瓢子才要喝,有個大娘衝出來,指著我鼻子喝斥:「你憑什麽跑到我家裏來?」我答說:「我渴了來你家討點水喝…」我話還沒講完,她大聲斥罵:「現在已經不是你們國民黨天下了,你還跑到我家裏來幹什麽?」我說:「大娘你這麽凶幹什麽,我喝點水都不行?」她越吼越大聲,衛兵聞聲衝進屋來,見我闖進民宅,便大聲申斥:「你這小鬼跑到人家家裏幹什麽?誰叫你闖進老百姓家裏,我們解放軍是不可以隨便進到老百姓家裏頭的。」


這位衛兵教育我解放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要旨。聽他講完,我說,我渴得要命才去借碗水喝的。衛兵說,你得跟我講啊!我說,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裏。


這樁小事讓我受到很大警悟,我終於弄明白老百姓為什麽這麽恨國民黨,國民黨軍為什麽會一敗塗地!


我剛被俘,闖進百姓家裏找水喝,身上穿著國民黨軍服,帽子上綴著青天白日帽徽,難怪會挨那位大娘的罵。國民黨部隊軍紀敗壞,實在令人難為情。部隊所到之處,看到老百姓飼養的雞、牛、羊,逮著了就宰來吃。衝進百姓家裏一陣翻箱倒櫃,搜括財物。遇到良家婦女就無禮調戲。老百姓當然恨之入骨。


一九四六年秋天,上級來了一道命令,要我們死守太原外圍的某個據點。靠近百姓田地邊上有座碉堡,農民在那裏種了玉米、棗樹、蕃茄等各種妝稼,那時正逢秋收時節,上麵命令我們清除碉堡四周一兩百公尺範圍內,所有的障礙物和植物,清理射擊視野。我們剛開始動手砍妝稼,老百姓聞訊奔來,跪在地下哀求:「老總啊!可憐可憐我們,再過幾天就要收成了,等我們收成後再砍吧!求求你們,行行好吧!」部隊長官說:「沒有辦法!這是上麵的命令。」不分青紅皂白,我們把農民的妝稼全砍了,一棵不留。可是,砍了沒兩天,前方閻部兵敗,我們奉命一路往後撤。農民終年辛勞,瞬間化為烏有,不給賠償拍拍屁股就跑了,老百姓沒糧食吃,能不切齒痛恨嗎?


被俘之後,我思鄉心切,一度想逃跑。我聯係了另外一名戰俘康複民一塊跑。結果,康複民動作敏捷,跑掉了,我因為才十五、六歲,體力沒康複民好,沒跑掉。半路被解放軍戰士抓回部隊。指導員訊問我:「小鬼,你幹什麽?」我狡辯:「我悶得慌,出去散散步。」指導員半信半疑:「你散什麽步?另外一個人呢?」我慌稱不知道,其實康複民早已跑掉了,但是我不敢講。指導員指著我身上背的幹糧袋,質問我:「幹糧袋淋了雨還不丟掉,你背著幹糧袋不是想跑是幹什麽?」指導員向身旁的人說:「這孩子身上的國民黨軍服別叫他換,就讓他繼續穿著,看他怎麽跑。」解放後,農村普遍組織了婦女團、兒童團,哪怕是解放軍戰士外出也要拿路條。我們想逃也插翅難飛。我的逃跑紀錄,讓我在部隊換得了「小頑固」的稱號。


我這「小頑固」很快適應了部隊生活。隨著解放戰爭的順利展開,我被編進中國人民解放軍華北野戰軍,成為一名戰士,參加了解放太原的戰役。這支隸屬徐向前的隊伍,在四九年解放戰爭的最後階段,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八兵團,大軍直指西安。那裏原本是蔣介石愛將胡宗南部隊的駐地。我們從風陵渡,過黃河,再到潼關,搭火車。我軍在壩橋的黃河大鐵橋附近,和胡宗南部隊正麵交鋒。胡宗南部士氣低落,一經接戰,胡部立刻潰敗,部眾朝山區逃跑。


扶風戰役,第十八兵團,外加彭德懷的部隊,把胡宗南部六個軍,團團圍住。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共軍把胡部六個軍解決之後,胡宗南帶著一部份隊伍往四川潰逃。我軍沿著川陝公路一路追擊,越過秦嶺、巴山,邊追邊打。到四九年十二月底,四川境內國民黨軍全部就殲,劉文輝、鄧錫侯部也早已起義投降,四川全境紅旗飄揚。


一九五0年八、九月份間,由於朝鮮戰事白熱化,上級下達指示,要調我們到國防最前線去。大部隊到達天津,我們在那裏接受抗美援朝戰前教育。上級命令,開赴前線的單位名額有限,一個營隻挑一個連,采取自願報名方式,但是,這項命令旋即引起戰士們一陣喧鬧,因為很多人來不及報名,誌願軍即已額滿。報不上名的人,群情激動,上級見士氣高昂,便順應軍心,下令全軍開赴前線。那年,我十七歲,隸屬第十八軍團第六十軍第一八0師,階級:戰士。


我軍是第二階段入朝的部隊。入朝之後,橋梁和道路都被美國飛機炸得柔腸寸斷,一片廢墟。鴨綠江鐵橋炸斷,我們部隊趁夜泅渡新義州。美國飛機投擲的燃燒彈,把新義州蹂躪得麵目全非。朝鮮民居全是稻草房子,美軍轟炸讓他們無家可歸,家當化作灰燼。美機企圖二十四小時阻滯我軍的前進,公路、鐵路、橋梁完全癱瘓。渡過鴨綠江後第三天,我軍遭逢美機狂炸濫射,官兵傷亡頗重,但仍堅持戰鬥,士氣昂揚。五一年五月份,我軍渡過漢江,前鋒距離漢城僅二十公裏,上級突然緊急命令我軍撤退。接到命令,我們非常錯愕。我軍兩名隨軍韓語翻譯,從電台廣播知悉,我軍已深陷美軍包圍。


躲在壕溝裏,炮彈不斷從四麵八方射來,飛機輪番投擲燒夷彈。入夜後,老美惟恐我軍偷襲,打開探照燈,把陣地照得如同白晝,我軍固守的壕溝、橋梁、和每一處據點,都在探照燈籠罩之下。深陷重圍之中,上級命令我軍各自為戰,往回撤至鐵原,再行集結。接奉突圍命令以後,因視線不良,我不慎失足掉進坑道裏,摔傷了腿。我舉步維艱,跟不上隊伍,一路步履蹣跚,走走停停。


天亮之後,來了幾個手持衝鋒槍的美軍,他們先是對我們大吼大叫,繼而比手劃腳,示意要我們舉起手來。我和另外三個無武裝的傷兵,一塊被送進釜山戰俘營。因為天冷,腿部傷口疼痛難當,美軍待我們稍微客氣一點,一切都照規矩辦事。美軍把我們交給韓國兵看管,幾個韓國兵像強盜似的,窮凶極惡,搶走了我的鋼筆、皮帶和隨身錢幣。一名韓國兵強迫我脫去皮鞋,逼我交換他的破膠鞋,我示意不肯,這韓國兵猛踢我受傷的腿,像土匪似的奪走了我的皮鞋。


韓兵在老美麵前卻是另一副奴顏屈膝的嘴臉。我曾親眼見到一幕情景。一名美軍站在哨樓最頂層值勤,身旁架著一挺重機槍,偶然間他瞥見守衛下層哨樓的一名韓兵,懶洋洋坐在椅子上抽煙偷懶,美國兵見狀,火冒三丈,立馬衝下哨樓,一把揪住韓兵,賞以幾記老拳,一麵揍人,嘴裏還嘟嚷著:「God damn!God damn!God damn!…」。


在釜山戰俘營待了幾天,我們被轉送到濟洲島戰俘營。濟洲島戰俘營美軍虐待中國戰俘,故意給我們小麥粒當主食吃,而不配給我們麵粉吃。許多人因為吃了小麥粒煮成的「飯」,不消化而瀉肚子。戰俘們向美軍提出交涉,老美竟然答複說:「你們中國人吃米不也是這樣吃的嗎?」我們說:「小麥粒哪能吃?必須研磨成麵粉做麵吃啊!」美國人根本置若罔聞,掉頭而去。恰巧,蔣介石的太太宋美齡,從台灣派來牧師,向戰俘傳教,我們借機向牧師抱怨美軍虐待戰俘,牧師大吃一驚,連忙去跟美軍辦交涉。美軍突發慈悲,特地找來一條牛,專門用來牽磨,把麥子壓碎了,再讓中國戰俘吃。


但是,戰俘營夥食配量嚴重不足。我們每天都要修碼頭、扛石頭修房子、幹各種粗活,吃不飽飯,根本沒有力氣做工。中國戰俘再度透過宋美齡的牧師,向美軍反映。老美這次竟然兩手一攤:「你們中國戰俘吃不飽,我也沒有辦法!」老美聲稱,戰俘營的口糧定量,是遵照日內瓦協議的規定。老美根本在扯謊!美軍供應中國戰俘一天吃兩餐,主食是一小碗碎麥飯。菜色千篇一律,永遠隻配給我們吃綠豆芽,這綠豆芽哪裏是芽,根本是老得像稻草似的梗子,塞進嘴裏嘰呱嘰呱,怎麽嚼都嚼不動。隔好幾天才配給每人一丁點罐頭牛肉、罐頭馬鈴薯。


在我們進入濟州島戰俘營之前,總數一萬多人的中國戰俘當中,悄悄混進了一批台灣滲透來的假俘虜,這批假戰俘裏頭有一個叫黃效先的人,他是徐蚌會戰(淮海戰役)中兵敗自殺的國民黨軍將領黃百韜的兒子。黃效先混跡朝鮮戰俘營,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工作人員為身份掩護,表麵上是宣傳聯合國政策,實際上在跟我們洗腦上大課,宣稱共產黨暴力統治如何如何,國民黨在台灣積極建設如何如何,目的是要誘使我們去台灣。


中國戰俘裏邊,有不少是原國民黨軍四川鄧錫侯、劉文輝的部隊,裏頭有不少出身國民黨軍校的成員,也有不少原國民黨黨員,在聯軍默許和台灣方麵積極運作之下,這批人搖身一變為中國戰俘營的管理幹部,分別被任命為聯隊長、大隊長、小隊長、班長等職銜。


上完大課,組織好幹部,接下來第三件事就是發起刺字,就是在我們戰俘身體上刺青紋身,刺上各種反共標語和政治口號。戰俘起初都不願意刺字,有好幾個態度堅決的戰俘,先挨了小隊長一頓耳光,到了晚點名吹熄號以後,那幾個態度強硬不肯刺字的人,被個別叫到營區暗處,他們被幹部圍住恐嚇:「你們究竟是要吃軟還是吃硬?要吃軟,就乖乖刺字。我們是受上級命令,你們不刺字我們就要受處份,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們小隊長,也是原國民黨軍軍官。他除了勸我們刺字,還派一個和我們年齡相當的班長,威脅我們:「關公不吃眼前虧,你們如果不刺字,害小隊長交不了差,那麽就不要怪他不客氣,在這裏,我們要打誰就打誰,要幹掉誰就幹掉誰,神不知鬼不覺,我們可以把屍首扔進毛廁糞坑。」在威逼恐嚇之下,戰俘們迫於無奈,絕大多數人被迫接受刺字命運。


刺完字不久,好戲高潮上演。某夜,集合晚點名的時候,幹部上台宣布:「明天聯軍就要開始審查啦!你們願意回大陸的人舉手!」好多戰俘思鄉心切,紛紛舉手。晚上趁大家上床睡覺以後,舉手表示要回大陸的人,全被幹部帶到營房黑暗空地,施以痛毆,有的戰俘當場被打斷腿。挨了打如果還是拒不合作,就當場被活活打死。我們躺在床上,豎起耳朵傾聽從海灘方向傳來的陣陣哀號聲,那淒厲的哀鳴,今天回想起來,還令人不寒而栗。


幹部們的威脅絕非虛張聲勢,接下去的幾天當中,有好幾個戰俘不明不白失去蹤影。我們深信這些失蹤的戰俘,是被國民黨幹部殺掉之後,扔進了深不見底,臭氣熏天的毛屎坑。更聳人聽聞的說法是,有戰俘被殺死之後,屍身被剁成肉泥,拋進了毛屎坑。也有戰俘被活生生剖開胸膛,摳挖出心髒,遺體最後也被拋棄於糞坑。


白天除了做苦工,戰俘營當局隻讓我們做兩件事,一件是上政治課,強迫我們背誦《總統訓詞》(即蔣介石講演稿),第二件便是以恐怖言行恐嚇我們服從命令。最後階段,他們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毫不避諱地將不從命的戰俘活活打死。一九五二年春天,我就親眼看過他們拿著固定帳蓬的釘鑽子,活活打死兩名戰俘,處死的理由就為了處罰他們不肯刺字。當局殘殺了戰俘之後,還迫令戰俘派出代表,到現場觀看戰俘的屍首。他們對觀看的戰俘說:「你們看,這就是不刺字的下場。」


我認識一個戰俘,原來是解放軍排長,就在一天晚上被他們打斷腿,動彈不得。我悄悄告訴他:「你怎麽那麽傻,你要回去何必現在講出來呢?」他無奈地說:「我哪裏知道他們誘騙我們上當?」最後這位排長仍然如願返回大陸,隻是他的瘸腿已經永遠無法康複。


戰俘的手臂上、胸膛上、背脊上被刺上類似「反共抗俄」之類的字眼。但是,戰俘營幹部基於報複心態,竟然在若幹態度頑強的戰俘下腹部,刺上不堪入目的汙穢字眼,辱罵共產黨的領導人。刺完字以後,幹部們對戰俘說:「刺了這些字,你們回去吧!你們敢回去嗎?」


刺字紋身之後,我們被轉送到距離南朝鮮海岸更遙遠的巨濟島,戰俘插翅難飛。巨濟島戰俘營有二十餘萬北朝鮮戰俘,我們中國戰俘一萬多人。進入巨濟島戰俘營,中國戰俘的災難並未就此結束。


我們的手臂上,胸膛和背部,都已刺滿反共標語。某日,一位幹部跳上講台,手上拿著一本雜誌,貓哭耗子假慈悲地宣布:「各位,這裏有一份香港出版的《新聞天地》,刊登了一篇報道,我念出來給你們聽聽……」他煞有其事地聲稱,凡是身上刺了字的戰俘,回到大陸以後,就會遭到公審批鬥,戰俘會被罰站在台上,被迫用刀子把刺了字的肉,鮮血淋淋地挖掉。念完雜誌的報道,這個幹部問我們:「你們回去就會被批鬥,會被當眾強迫把刺青的肉挖掉,你們還敢回去嗎?」


這麽一講,戰俘們真的被嚇得麵麵相覷,這一招確實管用,戰俘們在心理上軟化了想回大陸老家的堅定決心。威嚇之後,進而利誘戰俘。台灣派遣「大陸災胞救濟總會」會長方治,「軍人之友社」社長江海東,連袂到朝鮮,對戰俘提條件,故示優待。江海東說,隻要戰俘肯去台灣,可以自由選擇職業,假如不肯去台灣的,可以選擇前往中立國(像是印度),悉聽戰俘尊便。方治、江海東大吹法螺,台灣方麵對戰俘寬大為懷。


在國民黨官員甘言誘惑之下,戰俘們不知不覺入其彀中。戰俘們產生了錯誤的認知,誤以為國民黨當局會讓戰俘來去自由,可以先到台灣,再轉往想去的中立國家。


一九五四年一月,美軍與國府連手把我們運往台灣。戰俘登上美軍登陸艇後,有如猛虎出柙,船上接二連三發生了幾宗暴力報複事件。自從被俘之後,大家飽受美軍、韓軍、以及國民黨當局的種種欺淩羞辱,暴力脅迫,強行刺字,強行押解台灣,戰俘們敢怒不敢言。平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小隊長、大隊長、聯隊長們,人人自危,國民黨軍憲兵見狀大為緊張,連忙設法將這些幹部隔離保護起來。等到秩序恢複,他們又露出囂張嘴臉,對戰俘精神喊話:在你們這些戰俘當中,潛伏了許多「匪諜」,就是這些壞份子躲藏在裏頭搗蛋。


船抵達台灣基隆,戰俘們直接被解送台北市南郊的林口,一個叫苦苓嶺的地方。苦苓嶺有一個軍方單位,它隸屬國民黨軍「總政治部」轄下的「心戰總隊」。被威逼利誘送抵台灣的戰俘,總人數號稱一萬四千人,被編成兩個聯隊,後來,我們又被安上一頂高帽子:「一萬四千反共義士」。一萬四千人,根本是灌水的數字,其中,摻雜了一批假戰俘,外加一批韓國華僑,這些華僑多半是朝鮮戰爭爆發後,從山東逃跑到韓國的漁民,竟被台灣當局魚目混珠,濫竽充數,混雜在戰俘群中。


到台灣之初,連續發生好幾宗戰俘上吊自殺悲劇。戰俘原本深信國民黨當局會尊重他們的意願,送他們到別的中立國家去。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到台灣後,立刻失去自由,被集體送往「心戰總隊」,形同關押。還施以密集課程,強迫這些「反共義士」上課,灌輸黨國思想教育。台灣當局又發動所謂「請纓從軍運動」,強迫戰俘簽名附和。有一位我熟識的戰俘,因為不願意當兵,幹部不斷糾纏,逼得他最後走上自殺絕路。每次發生戰俘自殺事件,當局搪塞的理由永遠不變:「此人是匪諜,因無法開展間諜活動,畏罪自殺」。


我被強製分配到嘉義民雄,國民黨軍「教導營」後不久,一九五五年三月八日,突然幾名武裝軍人將我逮捕,罪名是涉嫌「叛亂」!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指控弄得驚慌失措。


這樁「叛亂案」和一位名叫李國安的戰俘有關。李國安在韓國戰俘營裏,曾經參加話劇隊演話劇,台灣還發了一紙獎狀,表彰他為台灣宣傳的功績。李國安就向戰俘營幹部反映他的意願,希望去台灣後能進軍中康樂隊。到了林口「心戰總隊」,上麵卻不理會李國安想去康樂隊的申請,直接分發李國安到部隊當兵。幾次向上頭反映,卻得到「沒有辦法,這是上級命令」的答複。李國安心裏十分氣憤,頻頻抱怨上了國民黨的當。


分發部隊服役後,空閑時間,總和李國安等四、五位戰俘朋友湊在一塊談天說地。台灣天氣熱,部隊集合到河裏洗澡,我們這幾個人聚在一起,邊洗邊談。李國安不管旁邊有沒有人,破口大罵國民黨不守信用,把他騙來台灣,明明答應他演話劇,說話不算話,騙他到台灣當工兵。


我們部隊駐紮在桃園八德,那時軍人薪水微薄,禮拜天隻好待在營房,靠打百分(撲克牌)和聊天打發時間。某日,李國安牢騷滿腹,高聲大罵:「國民黨不如共產黨好,我們從前被共產黨俘虜,人家還不曾欺騙過我們呢!國民黨是騙子!還在我們身上刺了那麽多字,將來有機會回大陸,身上刺了這許多反共標語,我們是兩頭不討好。」李國安愈講愈激動。大夥全是戰俘,彼此同病相憐,別無他法,隻好互相安慰。當時有人提議,大家在台灣舉目無親,何不結拜兄弟,以後兄弟有難或者遇有病痛時,也方便彼此有照應。


名為結拜兄弟,其實僅止於口頭承諾,彼此留下連絡地址而已,根本沒什麽儀式。


可能是李國安講話口無遮攔,遭軍中特務「政治戰士」向政治部檢舉,李國安首先被政治部逮捕。受不住刑求逼供,李國安供出我們結拜兄弟的事。不久,我們五人全部被抓捕。政治部完全不理會我作的任何辯護,硬栽給我一項莫須有的重罪:「從事非法組織,意圖叛亂。」我們被監禁在桃園龍潭第一軍團軍法處政四科的監獄裏,在那裏關了三年多,再把我送到軍人監獄。想一想實在不可思議,也不過是為了結拜兄弟,竟誣指我們「叛亂」。第一審,我們五個人有兩個被處死刑,三個人被判無期徒刑,我被判無期徒刑。


審訊過程中,我們都有受刑求拷打的經驗。政治部保防科的人把我吊起來,凶神惡煞地問我:「你是想要叛亂嘛?你們是不是想上山做反動工作?」我申辯:「完全是冤枉,沒有這回事啊!」保防科的特務不相信我的供訴:「那你們結拜兄弟是幹什麽?」我雙手被捆綁在吊架上,我不肯招供,特務啟動鉸盤,把我高高吊起,他大聲吼叫:「你到底承不承認?」我搖頭表示不承認,他就再把我往上吊上。這時,我的手腕痛徹心腑,兩手幾乎脫臼,實在痛得受不了,隻好被迫低頭認罪。


我們五個人裏頭有一個是山西洪桐縣人,恰巧第二審的軍法官也是山西洪桐縣人,他詳細審閱了全案的檔案數據,軍法官很同情我們的境遇。他輕聲說:「你們五個人文化水平都不高,有人甚至不識字,怎麽可能『組織叛亂團體』呢?」他當場訓誡:「以後你們這些孩子講話要當心了,不要再亂講話。」


我的無期刑期,經軍法官改判成有期徒刑五年。但是,我被關押了五年期滿後,卻找不到「保證人」保我出獄。保證書上印著:「茲保證匪諜某某某,出獄之後不再犯…」看到這種字樣的保證書,除非是很親的親人才敢出麵作保。


因為沒有人敢保釋我,所以又被送到「遊民收容所」,和一群流浪漢、和瘋子關在一起好多年。算算我前後被監禁長達十年,其間,還被關到火燒島(綠島)一年。最後,幸蒙一位在韓國戰俘營當過我們隊長的退伍軍官出麵作保,我才終於獲得自由。剛到台灣時我才二十三歲,出獄時,已經三十好幾了,大好青春歲月,一大半在牢裏蹉跎。現在偶爾想起在朝鮮戰俘營被淩虐,到台灣後被關押的那段艱苦歲月,心裏總是很難受。


記得在我出發上朝鮮戰場前夕,曾經往家裏寄了一封信,說我要去朝鮮打仗了,希望家裏捎一張全家福照片給我。之後音信渺茫。家裏沒我的消息,以為我打仗打死了。我家大門口掛上一隻「烈屬」木牌,大陸政府按月送錢給我母親。「烈屬」木牌,保護我家兩老未受文革之苦。直到台灣開放赴大陸探親,我才一償回鄉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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