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泉 - 香穀先生

學者,詩人,書畫家,一級美術師。職業認證網球教練。現任“北美中紅書院”主席,”中華文化交流大使“等職。號白水道人,老泉,畫泉(多用於畫款),西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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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中談中國書法之美

(2020-05-16 09:49:22) 下一個

 

 

近十年來常應邀去大陸各地講學,事後主人例必殷勤伴遊,或縱覽山川之名勝,或低回寺觀、故居之古跡,而隻要能刻、能題、能掛的地方,總是有書法可賞。

 

書法不愧為中國特有的藝術,不但能配合建築與雕刻,而且能呼應文學與繪畫;不但能美化生活的環境,而且能加強藝術的欣賞。無論是登高臨水,或是俯仰古跡,隻要有宏美的書法躍然於匾額、楹聯或石碑之上,現場的情景便得以聚焦,懷古的氣氛立刻就點醒了。

 

顏真卿《祭侄文稿》

 

這一切文化現場,豪傑與誌士所徘徊不去,正好由書法來畫龍點睛。廣義而言,整個書法藝術就像是中華文化的簽名,簽在一切的亭台樓閣、一切的關梁阨塞之上,說,這一切都屬於伏羲與倉頡的子孫。

 

所以麵對名勝古跡,我常低回於曆代的題詠之前,幻覺祖先的魂魄就在那神秘難認的篆隸之間向我泄密,就在那一點一捺、那頓挫轉折之中向我手語,幻覺曆史就躲在那後麵隱隱地向我題詞,有時是楷書的端莊,有時是行書的從容,而有時,是草書的狂放。

 

一九九九年中秋,李元洛、水運憲陪我在常德城外,沿著湛湛的沅水巡禮江邊的“詩牆”。那是長堤石壁上用書法鐫刻的宏觀詩展,從屈原、宋玉一直到當代的新詩名家,再加上世界各國名作的中譯,入選作品在千首以上。書法家入列者從古人黃庭堅、趙孟俯到今人啟功、費新我,也逾千人。浩蕩的詩牆除了詩、書交映,還有長幅的壁畫,連綿二點七公裏。終於走到了我和洛夫的詩前,就在我的《鄉愁》下麵,常德市政府的接待人員致贈我證書一紙,稿費百元,接著就要我留言紀念。

 

我題了“詩國長城”四個大字,圍觀者照例禮貌地鼓掌。我自信詞題得並不離譜,但那書法實在不堪入目,別說什麽力透紙背了,顯然連毫端都沒有達到。

 

▲ 餘光中“詩國長城”

 

這些年來回大陸,常在登臨之餘,凜然於猛一回頭,案上的文房四寶早已在嚴陣伺候。題什麽呢,倒難不了我。圍觀者以為我懸筆不下,是在構思吧,豈知我實在是難以下筆,因為拙腕管不住頑筆,輕毫控不了重墨,隻要一落筆就滿紙雲煙,不,就烏煙瘴氣了。

 

我常和朋友說笑:一個人要去旅行,最理想的安排是帶一個銀行家、一個博物學家、一個語言學家,還有一個像李小龍的武術家,如此就有人為你付賬,告訴你草木蟲魚之名,為你辦各種交涉,並擔任你的保鏢。這當然是太奢望了。可是我似乎還漏了一個同伴,那就是再帶一個書法家去。一個像董陽孜的書法家,就可以讓我隻管覓句了。

 

 

書法之為中國藝術,具體而又抽象,明顯而又高深,通俗而又出塵,實用而又唯美,真是矛盾而又統一。書法就像語言,人人都用,天天在用,但隻有藝術家用來才美。

 

我自己不擅書法,小時雖也在九宮格中臨過柳體,但既無才氣,也欠毅力,很快便放棄了。這麽多年來,寫硬筆還勉稱整齊,一遇軟毫就四肢無力;寫小字還不成問題,但要寫大字,就亂了方寸,鞭長不及。所以看到書法家的朋友如熊秉明、張隆延、楚戈、董陽孜者健筆淋漓,揮灑如意,墨瀋上紙,或駐或行,或舞或飛,或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或盤馬彎弓、蓄勢待發,或輕舟出峽、順流而下,看他們一管在握如揮魔杖,我總是豔羨之餘,以指書空,摹擬那夭矯筆勢。如果我也能像那樣信手隨心,對客揮毫,盡成妙趣,則天下的名勝古跡就大可暢遊,不用怕人要你留下“墨寶”了。

 

 

其實名人在江山勝處的題詞,也不一定都好。以題詞成癖的乾隆為例,我總覺得他的政績雖佳,詩卻平平,字也不出色。至於現代政治人物的“墨寶”,也常常言語無味,書法平庸,不免敗人遊興,若被潔癖狂倪瓚撞見,恐怕真會派幾個洗桐僮仆來清滌一番。在學界,也不見得有多少人擅書。我就見過有些中文係的教授筆跡之潦草,恐怕連草聖也瞇眼難認,還有些則生硬不屈,像美國學生搭架起來的鐵畫銀鉤。如此一比,我又似乎不必太自咎了。

 

西洋也有書法之說,英文叫做penmanship,也可稱calligraphy,源出希臘文,意為“美繪”,又稱chirography,也從希臘文借來,意為“手稿”。不過西洋所謂“書法”,因為習用的“筆”與紙跟中國所用的大不相同,注定了不可能發展成像中國一樣高妙的藝術。

 

古埃及用磨過的蘆稈寫在紙莎草紙上。從中世紀到十九世紀,僧侶在鬥室裏抄經,文人在書房裏寫稿,淑女在閨房裏寫情書,都是用一支鵝毛筆。蘇格蘭五英鎊鈔票上的詩人彭斯,一百法郎鈔票上的畫家戴拉庫瓦,右手握的都是一管鵝毛筆。一八二八年以後,才換了沾墨的金屬筆頭,半世紀後又被鋼筆取代。不過換來換去,其為硬筆則一。

 

陸遊書法

 

最有趣的是:西洋人做筆,用的是禽羽粗硬的一端,即所謂“翮”,亦即“羽根”;中國人卻福至心靈,用的是獸毛軟細的一端,無論是兔毫、羊毫、狼毫,甚至鼠須或雞絨細毛,無不有柱有被,能達到“尖、齊、圓、健”的理想,於是擒縱控放,腴瘦曲直,乃可得心應手,無施而不宜了。

 

西洋雖有書法, 不過聊備一格, 畢竟硬筆光紙,變化有限,哪像中國的書法這麽大氣,可以勒石銘碑,可以掛壁懸匾,峙立楹柱。樂山大佛旁的百仞石壁,可以刻一個駭目奪神的超巨“佛”字,可是好萊塢的坡上隻能單調而生硬地豎立九個大字母(HOLLYWOOD),不過唐突四周的風景罷了,而西洋的書法家卻無能為力。

 

我曾和英國喬治六世時代的代表作家布倫敦(Edmund Blunden, 1896-1974)通信。他的書法是有名的,卻也不過字體雅逸,有點古色古香,若比中國書法的筆酣墨飽,滿紙馳驟,就太馴順拘謹了。鋼筆寫出來的拚音文字,怎麽可能“墨分六彩”或“一波三折”,更怎麽可能“飛白”。

 

 

 

去年初秋,因山東大學講學之便,得遊山東半島東端的成山頭。高崖險岬、岌岌乎危臨於黃海的風濤,有石碑焉矗於龜背,上刻“天盡頭秦東門”六個大字,筆畫圓潤簡樸,應為秦小篆體,乃李斯隨始皇帝東巡至此所書。那是我所見的最早書法,深受震撼。我不相信在古羅馬,比李斯更晚一百多年的文人如魏吉爾與奧維德,會在大理石上留下深刻的書法。在倫敦西敏寺的“詩人之隅”,石像栩栩,也不過刻名像座,絕無手跡。

 

改造後的石碑改用了康熙字體“天無盡頭”

 

中國詩人的書法,不論是懸在現場或印在書中,都令我感到興奮,似乎與仰慕的錦心更親近了一些,不僅因為書法也是藝術人格的載體,更因為當時當場,詩人全神所注,盡在妙腕所施。因為詩成之後還可以沉吟修改,但是書成之後就一筆不易了。

 

蘇軾遊蹤既廣,題署亦多。六年前在樂山江邊,拾級而上,仰瞻了他題的“淩雲禪院”橫匾,黑底金字,右書“元祐二年”,左書“蘇軾題”。書法渾厚自在,但不如《寒食帖》瀟灑,也不如《赤壁賦》凝練,想是經過匠人描摹之故。依我久讀東坡詩文所得的直覺,他的書法似乎不應該那麽渾厚,倒應該像黃庭堅的倜儻自得。

 

最令我震撼神往的,是李白草書的《上陽台帖》,除題款外隻有四句:“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何窮。”字則大小不拘,體則縱橫所之,放斂隨意。老”、“清”兩字尤見雄豪,落款的“上陽台”三字也酣暢淋漓。這才是詩仙真正的老筆。

 

他如陸遊的行草書《自書詩卷》,磅礡遒勁,有“大舸破浪,瘦蛟出海”之稱。薑夔的書法人所罕見,但其《跋王獻之保母帖》楷書謹嚴,秀氣中透出瀟灑。

 

至於杜牧的行書《張好好詩卷》,有“雄健渾厚”之譽,我看普通而已,並不能滿足我對晚唐才俊的期待。

 

▲ 杜牧行書《張好好詩卷》(局部)

 

書法從篆隸而楷書,從楷書而行草,發展的趨勢從繁到簡,從典範到率性,從舒緩到迅疾,似乎一直在加速。今日印刷術如此方便,甚至到了網絡泛民主的地步。書法的日常任務既被架空,遂有退居“絕學”或“絕技”之虞。但是換一個角度看,書道也就卸下實用的重負,索性唯美是務,變成一門純粹的藝術。

 

二零零三年五月

 

本文原標題《墨香濡染,筆勢淋漓——董陽孜觀後》,選自海天出版社出版的《心花怒放的煙火》。

圖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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