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泉 - 香穀先生

學者,詩人,書畫家,一級美術師。職業認證網球教練。現任“北美中紅書院”主席,”中華文化交流大使“等職。號白水道人,老泉,畫泉(多用於畫款),西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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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大豐:大話朱新建

(2019-12-29 10:55:04) 下一個

 

   據雅昌藝術網訊,2014年2月10日淩晨2:23,著名畫家,新文人畫代表朱新建先生逝世,享年61歲。

     

    當代中國畫家在國際上得過什麽獎不大好統計,可究竟沒有一個能比莫言獲得的文學諾獎有分量。似乎繪畫就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世界大獎,藝術無國界,因此也沒什麽權威和標準能以德服人。

 

    我印象中朱新建曾得過不少美術獎項,連環畫、剪紙和動畫造型設計一類的,國內國際似乎都有,他自己沒當回事,別人似乎也沒當回事。這廝還在日本、法國呆過好幾年,竟然是以訪問學者的身份被邀請去的。他曾提到過當年從日本回國時,行李超重,主要是帶回的畫冊太多,就把所有畫冊的硬殼封麵拆下扔掉,果然減輕了不少分量,又與成田機場的小姐玩數字遊戲,省下了一大筆運費。於是,朱同學敞開肚皮,在機場餐廳大吃了一頓魚生料理,怕回國再也吃不到了。朱新建有兩點與莫言頗為相似,饕餮好吃與能言善辯。雖說這兩項都是嘴上功夫,但分屬人類的生物特性與人文特征,可經常同時出現在很多大人物身上,不得不引起我們注意。看來,好吃並不一定懶做。好吃並勤快的家夥很多,古今中外,有大出息的還不少,西方的哲學家康德在這方麵就很出名,中國畫家當中齊白石與張大千都以好美食而著稱。他們都有些有關吃喝方麵的精彩論述,暫且按下不表。

 

    朱新建頗能搖唇鼓舌,藝術上歪理邪說同妙語慧言與畫筆齊飛,時下已被很多粉絲奉為寶典,當然視為糞土的人更多。莫言同學的文學大作我是很早就喜歡的,幾年前聽到一位作家朋友高度評價他的文學成就,溢美之詞連篇累牘,聽得我惺惺相惜扼腕讚同,不料他說了一句更加深刻的評語,一下子使我目為之不能暇接,耳為之鼓膜欲穿。他是這樣深情深切地總結概括道:“總而言之,莫言的文字就是口吐蓮花加屎尿橫飛!”以我當時的文武修為,遇到這樣強大的語言颶風,隻能抱起頭來,先讓耳鼓的轟鳴和大腦的眩暈風平浪靜些,再做下一步的拆解分析。這樣的狠招,把我以前聽到的諸多讚美和內心形成的崇拜之情打掃得一幹二淨,就剩下“屎尿橫飛”四個大字,結結實實地糊在了牆上。聽說思想是有牆麵的,粉紅色的。俗話說的糞土糊不上牆是不正確的,糊上去還就下不來了。我熱愛了二十年的作家,被這位仁兄隻用四個字就汙水處理廠了,不才的文學慧根從此為之動搖。


 

    朱新建就不同了,他有一句關於繪畫的話,至今還回響在我的耳邊,並逐漸成為很多笨蛋繪畫愛好者的毒人金針,他老人家說過:“反正我是那種先射箭後畫鳥的人,打哪兒算哪兒。”為這句話,我買了他所有的畫冊,還買了好幾幅原作,來研究這種無敵箭法。沒研究出個結果,我又攛掇周圍的人看他的畫,然後動員他們買他的畫,這麽有名,又便宜,為什麽不買啊?私心存焉,或許他山之玉可以攻石,說不定這世界上真能碰到個舍身取義的好漢呢。花別人的銀子解自己的謎,好辦法。結果呢,我差點被人家的唾沫星子砸死。這太不公平了,畫又不是我畫的,有本事你們找朱新建去,罵人也得講個冤有頭債有主呀。不過,好人的確是有的,真有人聽我話買了朱新建的畫。債主也的確是有的,過了兩三年,真有人把聽我話買到的朱新建的畫再送到我這裏來,你不是說可以升值嗎?點錢給人家唄,不就加點利息嗎,灑灑碎啦。還有人賠上畫框送來,隻拿回買畫的本錢就很滿意,這樣厚道的人也有,當然現在很難找了。

   朱新建實在是個胡作非為的人,他就不知道還有社會責任這一說,給自己漲漲價,自己受益,大家也跟著受益,何樂而不為?市場也得講個與狼共舞,與時俱進同舟共濟呀。但同時他又是個表裏如一的人,怎麽想就敢怎麽說,怎麽說就敢怎麽做。這樣一個人,別說在他的年輕時代,即便是現在,也很難得到社會的廣泛認同。作為一個畫家,在過去那個時代必須要表現偉光正豔陽天,他當年就是靠畫兒童版樣板戲混進南藝的。可他從不敢公開畫偉人像,偷著畫,一畫出來就像個流氓。畫壞蛋、二流子、小開一類人物倒是下筆就能傳神。畫美女,畫閨房,畫西門慶與潘金蓮,畫我地下黨怎樣麵對女特務和美人計,更是活靈活現,出神入化。你說他沒能力畫像領袖,似乎也不完全是對他造型能力的貶低,朱同誌天性骨子裏就是個適合把龍種種成跳蚤或把龍女種成狐狸精的天才,他這方麵的天目有開。可你真說他缺乏造型能力,那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金鑲芋頭,山東好漢西門大官人和辣妹潘小姐絕對不能同意你的觀點。


 

    照相術發明以後,像與不像,在西方美術領域內已經不是個問題,在我們這兒卻似乎永遠是個問題。中國繪畫講形似與神似的關係,看似一目了然,實則軒輊有分。形之不存神將焉附固然是個道理,可不一定就是真理。朱新建在解決這個問題上有獨到之處,他徹底破壞了文人畫的筆墨規則,根本就不理形神兼備那個茬,直接揭示魏晉風度絲竹管弦之後還有些什麽。就像看《韓熙載夜宴圖》,我們非常想知道畫中這些角色在夜宴結束後會幹些什麽,還有之前會幹些什麽,演奏者、表演者在後台會做些什麽,朱新建為我們拉開帷幕一一上演。他利用邪惡的筆墨建立起了一片葳蕤豔麗的酒池肉林,又端坐其中認真地談禪論道。

 

   看過周星馳的電影,我明白了“無厘頭”的意思,也似乎找到了可與朱新建繪畫相對應的其他領域藝術變革現象。正像周星馳一樣,他真的不想無厘頭,他就是想演好一個“死跑龍套的”,可越是嚴肅認真地學習《演員的修養》,越是顯得很搞很好笑。硬是要把自己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讓大家開心一下,你有什麽辦法。前些年,朱新建還不是很大歲數,隻不過頭發全白了,看起來像個退休老頭。某天清晨起來到雞鳴寺山下寫生(他是個一貫勤奮的人)。寫生畫自然要以忠於現實為原則,朱老師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畫得很投入很認真,周圍不知什麽時候圍上來一群手持刀劍晨練的大姐大媽,見有人圍觀,朱老師很興奮,更加起勁,愈發認真。最後,終於得到了群眾的中肯評價:“你們別看這位老爺子現在畫得不怎麽樣,有這種精神(大概是勤奮加厚臉皮),早晚會考上老年大學的。”朱新建聽見後,衝一位大姐叫:“把劍借我用用!”人家看到他一付悲憤的表情,終於沒敢把寶劍借給他。

 

    朱新建畢其一生在傳統中國畫裏討生活,無論是題材還是思想。即使是畫油畫,也隻是個材料的不同而已,畫的還是文人骨子裏那些敢想不敢說的事,他也從不苦惱什麽油畫民族化的問題。他迷戀舊式文人的生活,當然是有錢有閑的文人生活,最好是畫徐渭那樣的畫,過李漁和袁枚那樣的日子。這樣的夢想自然很難成功,或者說難以完全成功,首先,是徐渭那樣的畫不是很好學,八大年輕時都學不太好,八大以後更沒一個人比八大學得還好。朱新建喜歡也是白搭,我不信他的能力會超過八大。其次,徐渭那樣的畫法,完全是自絕於富貴名利的畫法,殘花枯枝敗葉,一片蕭瑟今又是,怎麽可能賣出欣欣向榮的新生活,更不要說花天酒地美女成群的舊生活了,我不相信他會步徐渭做人的清苦後塵。然而,朱新建卻成功了。這得力於我們的改革開放,中國人不喜歡他的畫,那就畫給外國人看,老外喜歡,並且出手還大方。可老外喜歡的人也有限,那就再換個國家,西方那麽多國家,還不信轉來轉去至於轉到非洲去。不過轉到了也沒關係,畢加索一生向往還沒去成呢。可轉了沒幾個地方,老朱就煩了,還是回到了瓷器國高老莊的好。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啊!朱大哥鄉音難改,故土難離,在法蘭西,除了跟女士打招呼的話,他說的法語可是連因紐特人都聽不懂。

 

    回來好啊,北京的哥們都論尺賣畫了,幾千一尺。老子兩百一尺行不?不行,兩百一幅,可以了吧?但還是33×33cm,一尺見方,這是原則和底線,不好突破。好,好,嫌貴,不要緊,再送你張書法總可以了吧,就算買餃子白饒你一碗餃子湯,該滿意了吧?“買石得雲饒”,作者還有個詩意的說法,且不管人家看到他歪七扭八的字是想扔還是想留。就這樣,朱新建一路助長著買家貪賤吃便宜的惡習,雪片般拚命地製造著《美人圖》,沒幾年時間,市場上的畫作數量就超過了齊老爺子一生所畫。有一樣,是令人歎為觀止的,至今還沒看到他畫的哪兩個美人是完全重樣的。別和我強嘴,說怎麽看著都是一個模子磕出來的,那是你看,不是我看,有些事情你不懂,嗯,慢慢會懂的。有人看齊白石,還有黃賓虹,也說是千篇一律,重複來重複去就那麽幾個破題材,看過一張就等於看了一百張。真是這麽回事嗎?否!至少老夫看是一張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這點上,朱新建倒是個大畫家摸樣,產量盡管多,卻每張都是認真地畫。題材也用不著重複,寫生稿成千上萬汗牛充棟, AV片無其代數循環播放。也幸虧他當年的熱情高漲,平添了中國人物畫的滿園春色管不住。


 

    朱新建的畫是那種你可以不喜歡,但你看過絕對忘不了的畫。這對於有道德潔癖的人來說,無疑是個災難。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會兒,正是朱新建畫小腳女人起勁的時候。在一次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展覽上,周思聰對旁邊的徐樂樂說,越看越喜歡朱新建的線條,越恨自己的線條不如人家。我相信周思聰說的是心裏話,不但我信,徐樂樂也信。她對周思聰說,那是天生的,學也沒用。於是兩個女人就一起誇開了朱新建。沒想到,惹得旁邊的葉淺予先生大為光火,葉先生那時腿腳已經不利索,無法暴跳如雷,就用拐棍把美術館的地板戳得山響:“這都畫的是些什麽封建殘渣餘孽,簡直就是複辟倒退!”周思聰這才注意到,朱新建畫的女人竟然是些三寸金蓮。也怪不得周思聰,她注意的是藝術;也難怪葉先生,他注意的是女人。朱新建事後知道這件事,嘟囔道:“我可是看著葉老師的速寫長大的,好多畫都能背著畫出來。”那也沒用,單相思不是一種病,而是一條規律。

 

    朱新建的畫變成現在這個摸樣是與傳統中國畫死磕的結果。現在活躍在中國畫壇的很多著名畫家,早年都是畫插圖畫連環畫的,要變成創作型畫家,必須要經過一道藝術蛻變,那就是要去文學性。這對於習慣了插圖形式的他們來說是個很難的事,離開故事他們就無從著手。賀友直先生就是個典型的例子,連環畫畫得多好啊,可有誰現在承認他是個創作型大畫家?“創作”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幽靈,始終不肯眷顧很多像賀先生這樣有能力的插圖藝術家。朱新建的職業美術生涯也是從連環畫、插圖開始的,現在他的畫也沒有徹底擺脫插圖的痕跡。雖說這對他來說不見得是個神馬壞事,可當年他可不這麽想,拚了老命也不能讓人再說隻會畫插圖。就這樣,他開始尋找中國畫的用水之道,也就是水色。這裏的水色說的不是水性顏料,其實指的還是用墨。墨分五色,或者要分出更多的色,非借助水不可,因此也可稱之為水法。雖說朱新建的藝術思想是享樂主義的,生活追求是自甘墮落的,但他從來也沒停止過對繪畫表現技法的深入探求。他的這種探求麵對的是一種巨大的自設障礙,因為他本身又是反技法、反藝術甚至反文化的。他既不能模仿杜尚,又不能步禪宗後塵。他的手停不下來,他的嘴也停不下來,他要以技法來反技法,妄想最後達到折枝為劍,寸鐵屠龍的境地。傳統中國畫其實是有用水之道的,隻不過包含在墨法之內,單純的用水是畫不出什麽道道的,因此就沒有用水的專門學說。朱新建專論用水也不是獨創,黃賓虹大概是首先提出水法一說的,但具體的論述也就限於水破墨、墨破水、鋪水、罩水的簡單介紹。朱新建一開始畫中國畫有恐水症,這是長期畫插圖的通病,克服不了用水的恐懼,就沒法畫寫意國畫。當然,這裏說的還僅僅就是淡墨濕筆的使用。由於解決不好這個問題,朱新建就有病亂投醫,開始相信並采納了自小就接受過的道聽途說,狂練書法,練了很久也沒解決根本問題。一發狠,又關起門來畫油畫,畫了一批之後,用他自己的話說,其厭惡的程度就像是拖著瀝青往畫布上塗抹。等到塗瀝青上癮了,突然有天恍然大悟:我連瀝青都不怕了,水有何懼哉?朱同學簡直是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沒幾下,眼前一黑,倒下了。到醫院一檢查,患了嚴重的黃疸型肝炎,這就是探索藝術的代價,繆斯是不肯輕易泄漏天機的,盡管至今我還納悶不怕瀝青與不怕水有什麽關係。


 

    朱新建是個善於讀書善於思考的畫家,當下這樣的畫家不是很多。也許具備這兩項長處的畫家有,可絕沒有像朱新建這樣繼續對傳統五迷三道死纏爛打的。他們要麽從了傳統,要麽搞現代、搞觀念去了。朱新建不,當年《江蘇畫刊》討論中國畫的出路問題時,在一片驚惶失措“中國畫窮途末路”的呼喊中,對李小山的最有力批判者就是朱新建,他使用得還都是全新的觀念,邏輯清楚,觀點鮮明。我見到他在一幅山水畫上這樣寫道:“失於自然而後神,失於神而後妙,失於妙而後精,精之為病,而後成謹細。”當時看後深為歎服,後來知道這是唐代張彥遠《曆代名畫記》中的意思,就又佩服張彥遠,但也不影響對朱新建的佩服——這王八蛋真敢拿草繩子穿珍珠啊。

 

    崇尚自然是很多畫家喜歡高呼的口號,什麽是自然就不知道了。朱新建在這上麵比較清楚,在一幅人體寫生畫上,朱新建這樣寫道:“用線遲慢則滯,用線快細則滑;水多則爛,水少又枯;講形則有作家造作腔調,不講形則難逃呆子唱戲派頭。畫事不易。或曰:以真性情,用真聲音寫出,則或可救。”描摹自然永遠也不可能再現自然,再現了也沒用,主要在於體會,有了體會之後,怎麽調弄筆墨的順暢自然,才是正事。快慢也不是關鍵,不快不慢不見得就能如何,一切還得根據材料材質,根據要表現的場景場麵,在畫麵上點點篤篤揮灑情調。現在很多評論者把朱新建的山水、戲劇、花鳥畫捧上了天,且不說他的這些題材還有構圖很多是抄襲古人今人的(說好聽點是取材),單說筆墨的熨帖自然和情調的真切細膩,都無法與他的美人圖相比。沒辦法,人家就是那種“吃紅燒大肉,抽外國香煙”的人,就適合“撒金屑作咫尺小圖,攜美人住五星酒店。”

抄一段書上評朱新建繪畫的話:
    “朱新建已遠超齊白石。
    朱新建筆墨精妙處遠非齊白石能比。
    齊白石還是村野氣,氣息還是近吳昌碩。
    素養和格調,齊白石更是沒法和朱新建比。
    ——這些話看似驚世駭俗。其實是事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
    但是,現實就是這樣:齊白石被神化後,沒人再敢說三道四。人家可是公認的大師啊
    現在看,齊白石就是一過渡,是為朱新建的出現做鋪墊
    ——未來的藝術史會這樣寫,您信嗎?”


    上麵的話是王子庸說的,我相信是網絡論壇的發言,看起來不乏感情用事的成分。不過,據我所知子庸同學是正經搞文藝理論出身的,因此我相信他說這種話的時候是知道要負責的。不負責任也沒關係,網絡就是要提供娛樂至死的機會,隻是真沒必要非把齊老爺子拉出來墊背。在朱新建的心目中,這個世界上除了愛因斯坦這種改變了世界,王羲之這種改變了書法,八大、石濤這種改變了繪畫的人,再接著說,他佩服的人就輪到齊白石了。我覺得齊白石也是改變了繪畫的畫家。齊白石對中國畫的改變是隱性的,到了朱新建這兒就成了顯性的,可正如沒有吳昌碩的啟發就不會有齊白石的出現,如果沒有齊白石的鋪墊,也不會有朱新建的創新或者背叛,當然齊白石絕不僅僅是個鋪墊。不知為什麽,朱新建也不喜歡吳昌碩,他論齊白石時很自然就把吳昌碩拉來做墊背:“同樣的方法在吳昌碩手裏俗不可耐,就是討好讀者,討好觀眾,賣弄技巧,什麽毛病都出現了;到了齊白石手裏,腐朽變為神奇。就像一個破爛花棉襖,穿在吳昌碩身上,一副窮酸相,穿在齊白石身上,太好看了,沒辦法。齊白石屬於天生資質太好,我覺得齊白石是一個不自覺的大畫家。他告訴我們一個道理:藝術家是學不成的,是天生的。”吳昌碩招誰惹誰了,就這樣躺著接連中槍。藝術家與藝術家不是不可以比較,可總要具體一點吧,總不能拿著齊白石的白菜與朱新建的金瓶梅做比較吧?白菜蘿卜一起比,姑娘美人一起比,就簡單多了。我堅持認為朱新建的山水花鳥是他的餘興塗抹,偶爾也有精彩作品,但難與都市女孩相比,美人圖是他的大文章大山水。

 

朱新建最了不起的社會作用,就是誰看了他的畫都會覺得畫畫很容易。看了他這種畫,其實很多人會想,這還用學嗎?怎麽拙劣怎麽幼稚怎麽畫不就得了嗎,咱隻能比他畫得更聰明,不會比他畫的更笨。就算沒有最好,還沒有更差嗎?畫得更差不就是更好嗎?拚畫不像,拚塗鴉,誰還會草雞,——試試吧,沒準還真紅毛公雞變成了金鳳凰呢。

 

   我真的認為朱新建繪畫是對傳統積習乏味形式一個了不起的反撥,他打破了專業壟斷,模糊了高雅與塗鴉的分野,破壞了學院與民間的界限。他一發狠,直接就把墨豬養成了可愛的寵物。中國文人上千年嘔心嚦血錘煉出的一套精妙筆墨大法,本來是一直要表現禪心道骨月白風清高山流水的,可被他拿來肆意塗抹著一個個的脂粉俗人。從來也沒有人如此大膽過,豐臀肥乳玉體橫陳也就罷了,還非要題上些“春來草自生,問佛做什麽?”“疏燈秋讀畫,細雨夜談詩。”“花遠重重樹,雲輕處處山。”一類文縐縐的詞。那些字是用他自我標榜得自顏真卿真傳的筆法架構來書寫的,存心想把練書法的老先生們氣煞,也不怕把老顏氣得從地底下蹦出來找他算賬。


 

    以前的文人畫對於讀者來說,主要是個詩意的傳達慰藉作用,視覺是個次要的要求,肉欲則避之猶恐不及,文人士子更是不屑不敢不能為之,倒不是全都要裝。據說唐伯虎是個例外,陳丹青說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看到過他畫的春宮畫,說是好極了。我猜想好也好不到哪裏去,這門藝術在中國畫中一直不發達,一直就是畸形的,隱秘的,見不得陽光,大多看著叫人惡心。連陳丹青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朱新建畫的這些美人圖很健康,“就我對20世紀80年代的記憶,是朱新建率先在繪畫創作中為‘性欲’正名。當年,隨便哪位中國男人見到這些畫,一定在瞬間即被點穿了自己心中的淫念。”


 

朱新建的畫到底好不好,這自然是見仁見智的事,誰想下結論都可以,隻是不能把自己的結論強加給唱反調的人。於明詮在論朱新建的意義時說:“朱新建的畫,最表麵一層是情色和媚俗;往下揭一層是瀟灑和率真;再往下揭是頹廢和無奈;一層層往下揭吧,揭到最後便是‘淒涼’二字。”看看,這像是個會讀畫的人,能讀出這麽多層的意思,作者手心不知會不會冒汗。表現“情色”二字已經夠難了,就算一個“情”字,古今有幾個畫家能拿捏到合適的分寸。何況情色交融,何其難哉。到了“淒涼”境地,那不簡直就紅樓一夢了嗎?


 

    朱新建的身體是2007年底毀掉的,萬幸隻是毀掉了一半,大約半年之後開始用左手畫畫了。過了大約三年時間,他做了個很男人的決定,與最後一位夫人離婚。其時他的夫人陸逸已被他培養成了油畫家,他們還生了個寶貝女兒。這是另外的故事,不說了。朱新建有個字數創紀錄的齋號:“除了要吃飯其他就跟神仙一樣齋”,可見吃喝對他是何等重要,為了口腹之欲,我相信他寧可放棄神仙的生活(假如真的存在)。事實證明,他畢竟不是神仙,最後身體就毀在胡吃海喝任性縱欲上,差點就像小沈陽說的:錢沒花完人沒了。大概也是上帝看著我們的河蟹社會河蟹藝術實在太沒勁,就把他繼續留在我們中間,給一貫道貌岸然的中國畫添點亂。病前的兩年,他一直稱自己是“老年癡呆”,簡言“呆”,沒好意思加那個“子”,大概覺得難與他本家前輩悟能大哥比肩,可又把他年輕的太太稱為“飼養員”,可見還是心向往之的。飼養員的工作很有成就,又是畫畫,又是編書,又是經營,朱新建萬事不操心,把剩下的心都放在了花心和畫心上了。


 

    再說說朱新建的左手畫吧。用邊平山的話說是“早該這麽畫了”,就像他有先見之明一樣,又似乎是說朱新建以前右手畫的畫很難令邊老爺滿意。我則認為這是邊平山善意的稱許。一個畫家正值創作的高峰期,突然由於健康的原因就此要終止畫畫,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當然,文革時不讓那些正值壯年沒病沒災的畫家畫畫,比這事更殘酷。按理說,朱新建的繪畫就完成度來說,早已經達到可以安心收工的程度了。1995年前是一個時期,1995——1999年是一個時期,2000——2005年又是一個時期,各個時期都成就斐然。2005年之後,我看不到朱新建還有什麽新的想法新的形式,基本是在用高度成熟的手法向市場進行批發。2007年中風之後,朱新建的大腦思維能力深受損害,語言功能喪失大半,寫字把不住行,還經常寫錯字,手腦失調。可令人非常奇怪的是,他的油畫反而比右手時期畫得還要流暢,我十分懷疑是否有陸逸合作的成分在內,但我認為這不影響畫作本身的藝術價值,因為觀念符號和技術手段都是朱新建的,同時陸逸已具備很高的藝術修養。有個別水墨作品很精彩,肯定是右手畫不出來的,但我把這視作意外,是造化的奇觀。大多左手的水墨畫我不敢恭維,直線用得過多,線條有些柴。畫麵情節進一步簡單了,插圖畫的痕跡似乎消失了,可抽象的整體意味並沒有建立起來。中國畫難得的重、拙意味倒是大大加強了,可顯得不是那麽自然,他往常所獨有的無處不在的嫵媚妖豔之氣難得一現。當然,有些東西是朱新建以前拚命追求的,現在不得不如此了。雖說成之於無奈,可也是事實。


 

    左手畫畫,再也無法隨心所欲了,也用不著有意識作出稚拙的樣子了,真是你想到的最終就是你得到的,也不用誰說可以有,隻是代價有點大了。生理上難以控製住,小心拘謹是免不了的,隻能畫畫小品了。好在朱新建從來也不願意畫大作品,也沒什麽主題先行的咒語束縛。不過,一個畫家一生沒有幾件大作品,不知叫以後的美術史怎麽寫,總不能把他的《金瓶梅畫葉》列為代表作吧,那樣又會把老朱打回到插圖畫家中。就像小說家,如果沒寫過哪怕是一個長篇,會是個很尷尬的事情。朱新建是不在乎美術史的,他在乎的是及時行樂,“有的快活就快活,沒得快活就拉倒。”他不是說說而已,他身體力行做到了,後果很嚴重地做到了。不過,我真的希望朱新建能夠再創造些奇跡,因為他一直是個不蹈常規的家夥,很多人會在乎他的創作,美術史也會很在乎他的存在。   

 

作者/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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