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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貴與美麗 十二月黨人與他們的妻子們 (ZT)

(2013-11-11 11:15:43) 下一個
高貴與美麗 十二月黨人與他們的妻子們
 
作者:王康

  獻給1989年64民主運動的犧牲者和幸存者,他們為了中國的自由或祭獻生命,或被監禁、通緝,流亡海外,已經24個年頭。他們是中國的十二月黨人。

 

  

 

英雄

 

世上有各色人等,有一類人叫英雄。但什麽是英雄,仁智各見。希特勒、墨索裏尼曾經被德國人視為德國最偉大的民族英雄,在猶太人眼裏,卻是無比邪惡的魔鬼;斯大林曾被稱為全世界無產階級和被壓迫民族的領袖和導師,在古拉格群島裏死去的千百萬亡靈心中,他卻是十惡不赦的暴君;911火海的罹難者,會在地獄審判恐怖撒旦拉登,而在伊斯蘭“聖戰”份子心目中,拉登是先知式的英雄。

    究竟是英雄創造曆史,還是所謂的人民群眾推動了曆史,我讚成前者。馬克思是全世界無產階級的革命導師,馬克思的著名口號是: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但是一直到現在,全世界無產者也沒有聯合起來。我們這一代不少人通讀過馬恩列斯全集,我年輕的時候就注意到,馬克思感興趣的,頌揚或者批判的,要麽是古希臘哲學大師,要麽是歐洲文藝複興啟蒙運動的藝術天才,思想巨匠,要麽是西方科學泰鬥,要麽是德國古典哲學大家,要麽是大征服者──拿破侖、凱撒、克倫威爾,沒有一個工人或農民。順便提醒一句,馬克思隻提到過一個中國人——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篇第三章的第83個附注中——清代中期推行幣製改革的官員王茂蔭。

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說,19世紀最偉大的頭腦停止思想了。這個天才的頭腦不再用他強有力的思想哺育兩個半球的無產階級了。現代運動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應歸功於他的理論的和實踐的活動。沒有他,我們今天還會在黑夜中徘徊。

美國哲學家悉尼·胡克曾經寫過一個小冊子《曆史中的英雄》。他認為英雄是人類曆史舞台上的主角。他認為,如果沒有凱撒、君士坦丁、亞曆山大,羅馬帝國的版圖將大不一樣。我們也可以說,如果沒有希特勒,就不一定有第三帝國,不一定有第二次世界大戰,600萬猶太人不一定會死於非命;如果沒有斯大林,俄國老布爾斯維克不一定全部死於非命,不一定有古拉格群島;如果沒有毛澤東,肯定沒有文化大革命。毛澤東總說,隻有人民才是推動曆史發展的真正動力,即使他真這樣認為,也不新鮮。古希臘思想家們早就構造了國家政權為大多數人民謀利益、建設憲政民主共和國的政治理論。孔子也早就發出“天下為公”的號召。毛澤東那首《沁園春.雪》,開口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閉口風騷、文采、風流,跟市井小民販夫走卒肯定不搭界。

   近代西方係統研究英雄史觀的是托馬斯·卡萊爾,英國十九世紀思想家,他的代表作是《論英雄、英雄崇拜和曆史上的英雄》。此書馬克思恩格斯愛不釋手,稱之激動人心扣人心弦的傑作。卡萊爾把英雄分為六類,一類是“神明英雄”,以奧丁為代表;一類是“先知英雄”,以默罕默德為代表;一類是“詩人英雄”,以莎士比亞、但丁為代表;一類是“教士英雄”,馬丁路德為代表;另外一類是“文人英雄”,彭斯和盧梭;最後一類是“帝王英雄”,拿破侖、克倫威爾等等。

   關於英雄史觀, 我個人有所發現。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如果希特勒不把愛因斯坦、奧本海默、玻爾、西拉德、特勒、弗蘭克等猶太物理學家驅趕到美國去,羅斯福總統肯定收不到愛因斯坦那封信,那就肯定沒有曼哈頓計劃,那兩顆原子彈就不會在1945年8月6號和9號落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也就不會有1949年蘇聯在哈薩克斯坦草原上爆炸第一顆原子彈,同樣也不可能有1952年美國在比基尼島上爆炸第一顆氫彈。同樣,1964年就不可在中國西北上空升起核蘑菇雲;現在全世界20來個核國家也不會出現───包括那個流氓成性的北朝鮮,做夢也想不到會拚命製造原子彈。如果希特勒扣留並強迫這批猶太物理學家為納粹服務,德國可望在1942年春天掌握第一顆原子彈,在1944年夏季擁有氫彈。按照希特勒這個邪惡英雄的脾氣和第三帝國的戰爭邏輯,倫敦、巴黎、華盛頓、列寧格勒、斯大林格勒、莫斯科、華盛頓、甚至包括中國的上海和北京還在不在地球上,都是問題;世界會在哪一種製度下生活,都是個問題——很可能是在法西斯的“卐字旗”下苟延殘喘。因此,人類英雄譜係中應增加“科學英雄”。顯然,胡克和卡萊爾和我本人的科學英雄都與“道義”、“真理”、“愛”無關。

 

   本文的主角是188年前在彼得堡公開起義的俄國十二月黨人。任何人都不能否定十二月黨人英雄氣慨,古希臘神話中,最富獻身精神的是普羅米修斯。他把天火竊到人間,終身被鎖在高加索山上,遭受折磨和孤獨。高加索山正好在俄羅斯,十二月黨人也許就是普羅米修斯的後代。

   敘述十二月黨人的故事隻需十分鍾。

十二月黨人起義發生在188年前,在俄羅斯帝國首都彼得堡的中心——樞密院廣場上,公開發動起義。1825年12月14號清晨,禁衛軍軍官們率領禁衛軍莫斯科團和榴彈兵團3200人,從兵營出發。軍官們刀劍出鞘,士兵們荷槍實彈,他們沿途高呼口號:“拒絕宣誓!”“拒絕效忠!”“憲法萬歲!”“俄羅斯萬歲!”

亞曆山大一世12月1號突然病亡,皇位繼承出現問題。本該由亞曆山大的大弟弟康斯坦丁繼承王位,康斯坦丁正和一個波蘭女子戀愛,對皇權沒有興趣,因此轉給他的弟弟尼古拉。當時交通通訊不便,皇位繼承人究竟是誰搞不清楚。十二月黨人不喜歡尼古拉,希望康斯坦丁繼位。尼古拉本人在一個通宵完成了登基宣誓儀式,所以在14號那一天,十二月黨人組織禁衛軍官兵們拒絕宣誓,拒絕效忠。

   他們列隊進入樞密院廣場,在彼得大帝的銅像下排成八個方隊,每個方隊400人。兩萬多彼得堡市民、神職人員和各級官員擁擠觀看,聲勢浩大。起義者代表高聲宣讀《致俄國人民書》和《俄羅斯共和國憲章》。尼古拉一世派去兩個重要人物,一個是彼得堡總督米羅拉多維奇,他是1812年衛國戰爭的著名將領,十二月黨人的老上級;另一個是德高望重的俄國國家大主教謝拉菲馬。他們勸說起義者放下武器回到兵營,稱新沙皇可以派一個代表團跟起義者談判。均被拒絕。

尼古拉一世緊急調遣7000步兵、3000騎兵、2000炮兵,共12000人,兵力上四倍於十二月黨人,將起義軍隊團團圍困。從上午10點開始,雙方一直對峙到下午五點,尼古拉一世命令開炮鎮壓。1000多名起義官兵和民眾倒在血泊裏,起義失敗。

   從1825年12月29號到1826年7月25號,沙皇政府成立軍事審判委員會,緊急審理十二月黨人起義案件。579名軍官和將近2000名士兵被起訴。5名為首分子被判處死刑──彼斯特爾、雷列耶夫、卡霍夫斯基、莫拉維約夫、別斯杜日夫。五人都是近衛軍校尉軍官,都被判處“特等罪”。本應執行分屍刑,幾位軍政要人出麵說情,改為絞刑。121名軍官被流放西伯利亞終身苦役,另有300多名軍官被貶為士兵,流放高加索。1000多名士兵接受鞭刑,被鞭打10000次到12000次,50幾個士兵當場被打死。

   十二月起義是俄羅斯國內各種矛盾、衝突和危機的攤牌,同時也是俄國和西方複雜關係的一次特殊選擇。

   因為地緣宗教民族曆史關係,俄國和歐洲始終若即若離難解難分。十二月黨人起義是800多年俄歐關係的繼續。公元988年,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和拜占庭帝國聯姻,接受《聖經》和基督教;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奧斯曼土耳其人攻陷,東正教主教會議確認莫斯科為第三羅馬──上帝的旨意明顯傾向於俄羅斯;十八世紀初,彼得大帝在芬蘭灣涅瓦河畔建立俄羅斯新首都彼得堡,俄國正式效法西方;十八世紀中葉,葉卡特琳娜二世把法國啟蒙運動主帥之一、《百科全書》主編狄德羅請到皇宮,向他請教。稱《論法的精神>是每個頭腦健全的國君的必讀典籍;她還長期與伏爾泰、孟德斯鳩保持通信,稱譽他們是她心靈和良知的最高統帥。大批歐洲學者、詩人、教師、建築師、藝術家來到俄國,大批俄國貴族青年到巴黎、維也納、柏林留學;1812年,亞曆山大一世重用軍事天才庫圖夫戰勝拿破侖,率反法聯軍功占巴黎。

   1814年3月3號,對於俄羅斯是一個重大日子。亞曆山大一世騎馬穿過巴黎凱旋門,——俄羅斯第一次征服了西歐最強大的國家。亞曆山大說,我不給你們帶來戰爭和災難,我給你們帶來幸福和貿易。魯日·德·李爾,法國國歌《馬賽曲》作者深受感動,專門寫了一首詩獻給亞曆山大:願您成為這個時代的英雄,願您懲罰專製的罪惡者,願您開導法蘭西,願您讓我們的百合花盛開。

   但是,正是這一場對法國的征服,拉開了11年之後(1825年)俄國禁衛軍官兵在俄國首都中心廣場公開武裝起義的序幕。

   十二月黨領袖們幾乎全都跟隨亞曆山大一世遠征過法國,作為勝利者的他們,卻發現了一個新世界。他們登上蒙馬特爾高地,眺望被征服的巴黎的壯麗日落;他們在巴黎聖母院、凡爾賽宮流連忘返;他們到盧梭墓前憑吊這位啟蒙運動宗師;他們參加各種文藝沙龍,接觸法國自由主義基督教兩個重要神父西哀士和格列高裏,拜訪了很多自由派和社會主義知識分子聖西門、貢斯當、斯達爾夫人等;俄羅斯軍官和法國共濟會的重要成員結下了深厚的個人聯係。當他們從法國回來的時候,腦子裏帶著一整套全麵地根本地變革俄國的想法。法國被征服了,但是被征服的法國高揚的是自由平等博愛,體現的是人道文明高尚,代表未來的前途。而戰勝法國的俄國還在實行農奴製、沙皇專製和野蠻的鞭刑,憲兵和警察們還在奴役社會。當十二月黨人從巴黎回來的時候,他們是凱旋而歸的勝利勇士,是俄國榮譽的代表;同時,他們也是未來推翻俄羅斯黑暗專製的先驅。

 

貴族精神(一):榮譽

 

一切曆史事件都有獨特的人文背景,十二月黨人舉行起義決非一時衝動。作為一個群體,十二月黨人有很多共同的文化理想、共同的道德價值觀和共同的國家民族觀,他們最核心的價值是貴族精神。貴族精神內涵極為豐富:榮譽、高尚、英勇、慷慨、克己、幽默、浪漫、正派、懺悔、寬容……。最重要的是榮譽感,貴族珍視榮譽,高於一切包括生命。

    不妨簡單比較一下東西方貴族的榮譽感。中國古代也有貴族,戰國時代齊楚燕趙韓魏就是以貴族精神支撐的諸侯國。秦皇橫掃六合一統天下後,把山東六國貴族殺的殺,關的關,把他們連同妻妾兒女統統變成奴隸。這次災難性的曆史倒退,不僅結束了戰國百家爭鳴的時代,而且結束了中國的貴族傳統。貴族精神的第二次劫難是劉邦。劉邦與項羽爭鬥,是中國流氓政客對貴族豪傑的曆史性勝利。項羽曾經向劉邦建議:“天下洶洶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也。”劉邦拒絕,說“吾寧鬥智,不能鬥力” ,中國式厚黑學從此奠基。第三次是南宋滅於蒙元。南宋殘軍與元軍在崖門海域展開曆時20多天海上決戰,太傅張世傑護送楊太後突出重圍,左丞相陸秀夫攜少帝突圍無望,於是杖劍驅趕妻子入海,自己背負年僅九歲的少帝趙昺蹈海。群臣和後宮妃子及十萬民眾紛紛投海。楊太後聽說趙昺已死,即投海赴死。張世傑葬楊太後於海濱,也投海殉國。中國自漢至宋1000餘年培育的民族氣節和士大夫精神付之東流,“崖山之後,再無中國”!日本舉國茹素紀念大宋壯烈的滅亡。到了龔自珍時代,貴族精神已喪失殆盡:士不知恥,為國之恥矣!身為三公六卿,非不崇高也,而其於古之大臣巍然岸然之風,非但目未睹、耳未聞,夢寐亦未之及,臣節之盛,掃地下矣!李鴻章在練北洋軍隊時,更深感中國士氣不正。士大夫文人們甘於章句小楷之術,軍人則粗鄙不堪。一直到陳獨秀,說西洋人寧願鬥死,也不願意受侮辱;而中國人剛好相反,寧願受辱,不願意戰鬥而死。也不盡然,中國古有田橫五百士,抗戰時期有250多名將領和300餘萬士兵捐軀殉國。日本人不大一樣, 有一個小故事:兩名日本貴族發生口角,馬上要決鬥,其中一人要到皇宮辦事先走一步。另外一個貴族立即拔出刀來開始切腹,等辦完公事的貴族回來,這個切腹者還奄奄一息。公事貴族馬上拔出刀來,說如果不是要到皇宮辦事,我絕對不會讓你先走一步——我的劍和你的劍一樣鋒利,說完就刺進自己胸口。某種意義上,中日後來的差異跟兩國貴族精神的失落或保存,深有關係。

 

決鬥是歐洲騎士製度的產物,是貴族維護榮譽和尊嚴的個人之間的戰爭。17世紀,法國貴族死於決鬥者達到12000人,意大利3000人,德國2600人,英國4000人,西班牙4400人。彼得大帝時代決鬥傳入俄國,先後有7000多名俄國貴族死於決鬥,大都為了尊嚴和榮譽。俄國眾多詩人作家都曾卷入決鬥:普希金、萊蒙托夫、格裏鮑耶多夫死於決鬥,赫爾岑、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托爾斯泰……

美國沒有貴族傳統,但是一度也盛行決鬥。從獨立戰爭到南北戰爭八、九十年間,美國軍官死於決鬥者占總傷亡人數的三分之二。這種傳統一直傳到現在,變成一種民間習俗。現在,美國還在爭議槍支存廢,美國三億人口,大概有兩億三千萬支槍在民間合法擁有。美國人的理由是,我喜歡自己捍衛自己的感覺,我不要依靠任何其他力量,不管社區也好,政府也好,國家也好,統統不重要。我自己保衛自己,武器是我實現和捍衛自由的摸得著看得見的工具——如果一千年前,我會使用弓箭和斧頭。美國三權分立,有參眾兩院,國會,總統,憲法和國家軍隊,當所有這些防護牆都不管用的時候,美國人民還有最後一個武器,就是拿起槍來和專製政府對著幹。

    關於決鬥,俄國曾經頒布過十七次法令,允許軍官決鬥,但有嚴格規定,以確保公平和榮譽。首先要鑒定冒犯和被冒犯的兩方,不管直接、間接、口頭、書麵,以任何形式冒犯了他人,對方就可以提出決鬥;第二,決鬥時冒犯方承認錯誤並請求寬恕,被冒犯一方如果接受,決鬥就解除;如果被冒犯一方不同意,決鬥繼續進行,因為這時冒犯一方的榮譽已經不存在了。決鬥武器一般有三種,一種是軍官配劍,一種是貴族短刀,一種是手槍。決鬥必須有雙方助手在場,決鬥之前必須檢查武器長度,槍筒長度相差不能超過一又四分之一英寸。用手槍決鬥時,由被冒犯一方的助手發出信號:拍掌。第一次掌聲,雙方舉槍,第二次掌聲,雙方瞄準,第三次掌聲,雙方同時射擊。如果哪一方在第三次拍掌之前提前半秒鍾射擊,他就被認為是一個不值得信任和尊敬的人,其行為等同暗殺;如果對方被殺死,他就是暗殺者;如果對方負傷且能還擊,他就擁有一種特權,可以在任意長的時間內進行瞄準和射擊。如果用刀劍進行決鬥,雙方的刀劍必須一樣長,決鬥之前保持一英尺距離;如果哪一方在決鬥中負傷或者刀劍落地,決鬥立即自行終止,繼續刺殺就視為暗殺行為。如果一個團體被冒犯了,那麽團體間不能進行決鬥,打群架是不受歡迎的,團體可以派出自己的代表進行決鬥。也有例外,即戰爭狀態中的兩軍對壘。

    十二月黨人在樞密院廣場的公開起義就是一場特殊決鬥。十二月黨人1816年就開始出現,說起來是一個秘密團體,其實基本上是半公開的軍官俱樂部,軍官藝術沙龍。他們起草的《俄羅斯共和國憲法》、《告俄羅斯人民公開書》、《俄羅斯真理》,廣為流傳。亞曆山大一世一直在關注這些青年軍官們,但沒有幹涉,更沒有動手。

    十二月黨人在12月14號這天列隊進入樞密院廣場,排成八個方陣,從上午10點到下午5點,堅持不開第一槍。一直到下午5點天近黃昏,尼古拉一世沉不住氣開始鎮壓。沙皇帝國沒有冒犯任何一個十二月黨人,他們個人的榮譽絲毫沒有被冒犯,他們是國家的精英,是統治者的中堅人物,是遠征法國凱旋而歸的俄羅斯英雄。但是,沙俄帝國深深冒犯了他們。沙皇專製農奴製書刊檢查製憲兵和秘密警察以及俄國的黑暗愚昧野蠻落後……冒犯了他們的榮譽,冒犯了他們的價值,冒犯了他們的理想——這是最嚴重的冒犯,不可忍受的傷害,遠遠超過任何對他們個人榮譽的侵犯。在帝國首都舉行公開武裝起義,是十二月黨人和沙皇帝國之間的一場集體決鬥,事關俄羅斯的榮譽。

 

貴族精神(二):愛情

 

    今天上午,我向張思之先生討教,下午講十二月黨人,請指點迷津。張先生說,講講他們的夫人們,他們的夫人比他們更偉大!我欣然接受。

    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全是名門望族出身,全是千金小姐,全是年輕美貌的俄羅斯女郎,幸福地嫁給了那些貴族青年軍官。一夜之間,她們的地位和命運發生了劇變。

    在這之前,所有的十二月黨人從來沒有把武裝起義的消息透露給他們的妻子,主要是怕她們擔驚受怕。這些軍官和妻子們在半夜在淩晨擁抱分手時,妻子們都不發問。她們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何許人,恪守為妻之道——當然她們擔心不已。

    一夜之間,十二月黨人,這些驕傲瀟灑,年輕英俊、前程無限的軍官們被押往陰森的彼得-保羅要塞,他們的妻子麵前立即出現一個問題:怎麽辦?有三種選擇:第一,立即跟丈夫離婚。俄國傳統法律嚴禁貴族離婚,以確保貴族血統的高貴純潔。尼古拉一世緊急要求樞密院製定新法律,同意十二月黨人的妻子馬上離婚;第二,跟隨她們的丈夫到西伯利亞服苦役,後來她們中的很多人這樣做了;第三,既不離婚,也不前往,就待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撫養孩子,伺候老人。14名妻子被批準,同時尼古拉一世立即宣布一條法令,凡是自願跟隨丈夫到西伯利亞去的,立即褫奪貴族特權,永遠不能返回莫斯科或彼得堡,而且不能攜帶自己的子女。還有很多沒有被批準的貴族女性,她們要麽離開俄國,遠赴歐洲,要麽遁入修道院;少數女性趕到十二月黨人流放地附近——她們認為,隻要她們在那裏,丈夫、兄弟、兒子們就不會太悲慘太寂寞。

第一個到西伯利亞去的是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她是彼得堡著名的美人,普希金心中的偶像。普希金跟很多女人有風流豔史,但是他心裏麵最愛戀最傾慕的是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她不僅美貌溫柔,而且聰明博學,精通五門歐洲文字,有極高的音樂天賦。

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從彼得堡中轉莫斯科然後到西伯利亞。在莫斯科,數百人為她舉行盛大歡送晚會,氣氛悲壯,普希金本人到場。普希金寫的《波爾塔瓦》就是獻給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的:

 

西伯利亞淒涼的荒原

你發出的最後的聲音

是我唯一的珍寶

我心頭唯一愛戀的夢幻!

 

    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的父親拉耶夫斯基是彼得大帝手下的重臣,她丈夫沃爾康斯斯基公爵是沙皇亞曆山一世的侍衛武官,從法國遠征回來的時候,他騎著馬走在近衛軍的最前麵。現在丈夫成了國事犯,特等囚徒。

   從莫斯科到西伯利亞的路程有5750公裏,那時候沒有汽車,更沒有飛機,得走一年多時間。沃爾康斯卡婭顛沛流離,萬裏迢迢,終於到了西伯利亞。她在法文日記裏麵寫到,“謝爾蓋(丈夫昵稱)向我撲來,他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我突然聽見一陣鐐銬的聲音,他那雙高貴的腳竟然戴上了鐐銬!我突然理解到他的痛苦,他的孤獨,他的憤怒。我跪倒在丈夫麵前,親吻這一堆冰涼的鐐銬,好久好久才站起來親吻我的丈夫”。

傾慕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的還有大詩人涅克拉索夫。 涅克拉索夫寫了一首長詩《俄羅斯婦女》,其中第一首就是獻給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的:

 

     無論他遭到多大災難

          無論西伯利亞多麽遙遠可怕

          我也要把心裏最好的、所有的愛獻給他

          到那遙遠的西伯利亞去……

我在他的麵前雙膝跪倒,

在擁抱我的丈夫前,

我先把冰涼的鐐銬貼近我的嘴唇!

刹那間,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下來

所有的人都臉色蒼白,含著熱淚,

分嚐我們相會的幸福和苦澀!

神聖的、神聖的寂靜啊!它充滿何等的憂傷,

又漾溢著多麽莊嚴的氣息!

 

    涅克拉索夫後來看了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的法文筆記,深受感動,他多次跪倒在地,像小孩子一樣抱頭痛哭。在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麵前,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是一位天使,不僅美侖美奐,而且高尚聖潔。

    第二位著名的十二月黨人妻子是穆拉維約娃,也是天使般的美麗聖潔。21歲的穆拉維約娃在莫斯科家裏接到丈夫穆拉維約夫上尉的一封信:我對不起你,我們結婚之後我從來沒有向你隱瞞任何事情,隻有起義這件危險的事情我沒有告訴你,因為我怕你擔驚受怕。現在,我帶給你痛苦了,我跪下來乞求你寬恕我。穆拉維約娃悲痛欲絕,她馬上回信:你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語言,讓我心碎。我們結婚三個月以來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我像在天堂一樣。我知道沒有永恒的幸福,愛情是天堂也是地獄。親愛的,別悲傷絕望,這是懦弱的表現。她說,你不要這樣說自己,你這樣說自己把我變成一個罪犯的妻子。她說,我覺得我是女性當中最幸福的人,你的淚水和微笑,我都有權分享一半。把我的那一份給我吧,我是你的妻子!

    經過一年多時間,穆拉維約娃終於趕到西伯利亞。之前穆拉維約夫不知道妻子來了,戴著腳鐐手銬正在服苦役。突然間,妻子出現,天使一樣,還是那樣雍容華貴,還是那樣漂亮美麗……穆拉維約娃頭上還戴著一朵小黃花,象征他們的純潔愛情。穆拉維約夫馬上跪下來,苦勸他的妻子回去——他們彼得堡的家裏還有年幼的女兒和兒子。穆拉維約娃說:我要跟隨你,我願意失去一切。

    第一個在西伯利亞倒下的是穆拉維約娃。七年後,她終於被嚴酷的氣候和貧病交加的生活折磨而死。到西伯利亞一年後,兒子夭折,一年後女兒患了重病,她自己的父母親很快去世。穆拉維約娃寫信給婆婆說:媽媽,我已經老了!我再也不是您的從前那個甜蜜的小姑娘,您簡直不知道我有多少白發!七年後她撒手而去,死前她含淚為丈夫和新生的兒子祈禱,然後悄悄離去。人們為她俢了一座寒磣的墳墓,立了一個小小的十字架,點燃一隻蠟燭。妻子走後,36歲的穆拉維耶夫一夜之間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中還有幾位法國姑娘。很多十二月黨人都曾留學或作為征服者占領法國,在法國培育了異國之戀。十二月黨人最著名的法國情侶叫唐狄。唐狄曾在法國和俄國軍官伊瓦謝夫建立了深厚感情。伊瓦謝夫被判刑後,唐狄第一時間趕到彼得堡,寫信給尼古拉一世,要求到西伯利亞跟她的情人結婚。尼古拉一世轉告他,你如果一定要去,將冒極大的風險:你絕對不可能擁有俄國公民身份,也將喪失法蘭西共和國的公民身份。但唐狄不顧一切,毅然啟程,語言不通,流浪在茫茫荒原,一名流放的強盜被她感動,頂風冒雪為他們傳書聯絡,唐狄終於找到了她的情人並跟他結為夫婦。當年在巴黎,唐狄不敢高攀俄國征服者;現在,她自願下嫁給一無所有的苦役犯。三年後,惡劣的氣候和貧困的生活摧毀了這名法蘭西女郎的身體和意誌,她終於倒在西伯利亞。一年後,她的俄國丈夫也隨她而去。

    法國時裝設計師波利娜的情人是俄國近衛軍上校安年科夫。他們在巴黎見麵產生感情的時候,作為時裝設計師的波利娜還很貧賤。為了不耽誤情人的遠大前途,她放棄了這份感情。現在,她的俄國情人成了階下囚,她專程趕到西伯利亞。波利娜給沙皇寫信,俄國政府終於發給他們結婚許可證,他們的婚禮在外貝加爾湖監獄舉行。他們後來雙雙死在流放途中。

列丹久是巴黎家庭女教師,一個年輕漂亮的法國女郎。正在西伯利亞服苦役的伊萬紹夫上尉突然接到列丹久的求婚信。與唐狄和波利娜一樣,列丹久當年在巴黎與伊萬紹夫相遇相愛時,因地位懸殊,列丹久不願耽誤情人的錦繡前程。現在,該輪到伊萬紹夫來表示,不能連累純潔可愛的法國女孩。但是列丹久不顧一切地來到了伊萬紹夫身邊。

普希金最著名的詩歌《致西伯利亞的囚徒》,同時獻給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

 

       在西伯利亞深深的礦井,

             你們堅持著高傲忍耐的榜樣,

             你們悲壯的勞苦和思想的崇高誌向,

             決不會就那樣徒然消亡!災難忠實的姊妹——希望

             正在陰暗的地底潛藏。

             她會喚起你們的勇氣和歡樂

             大家期望的時辰不久就會光降。

愛情和友誼會穿過陰暗的牢門

來到你們身旁。

正像我的自由的歌聲

會傳進你們苦役的洞窟一樣!

沉重的枷鎖會掉下,

陰暗的牢獄會覆亡

自由會在門口熱情地迎接你們,

弟兄們會吧利劍交到你們手上……

 

    《詩》曰: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中國這些古代愛情詩章,似乎也是獻給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的!有必要指出的是,這些高貴的女性絕對不是簡單地從一而終,絕對不是不明事理的家庭婦女,也絕對不是走投無路的孤母寡婦。事實上,她們都年輕美麗,擁有貴族特權、財產權和再婚權,並且廣受愛戴。俄國雖然專製黑暗,但沒有中國式的誅連惡法。

俄國文化有一種悠遠的傳統,俄國深受希臘文化影響,希臘神話中的女神,大地之母該婭、天後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愛和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德、月亮女神阿耳忒彌斯、青春女神赫柏、勝利女神尼姬等等,在彼得堡、莫斯科的街頭和博物館裏麵都有很多她們的塑像——當然最神聖的是聖母瑪利亞。東正教在基督教三大分支裏,男女差別最小,男女在上帝麵前完全平等。

    十二月黨人妻子們的一個重要曆史背景來自法國啟蒙運動,來自巴黎文藝沙龍。在巴黎和歐洲各國首都,文藝沙龍是幾乎所有重要的藝術、文學、詩歌、哲學、政治領域各種思想的孵化器。法國自由思想的天才大師們,在沙龍裏麵找到了自己最安全、最自由、最靈感飛揚的場合,而這種場合的靈魂是沙龍女主人。這些沙龍女主人靠她們的美貌,靠她們天生的藝術嗅覺和審美秉賦,靠她們善解人意、優雅聰明,靠她們特殊的語言天賦,能把男人們深邃、抽象、奇特的思想轉化為生動可感的話題。法國啟蒙運動的才子、大師們,背後全都站著沙龍女主人。啟蒙時代幾乎每一個傑出男性的成就和榮譽都閃爍者沙龍女主人和上流社會貴婦人的光輝:拉羅什富科與拉法耶特夫人,達朗貝爾與萊絲比納斯小姐,夏多布裏昂與瑞米卡耶夫人,盧梭與華倫夫人,伏爾泰與夏特萊夫人。法國十八世紀著名作家龔古爾兄弟有一本重要著作《十八世紀的婦女》,他們在序文中寫到:從1800年到1879年,女性是法國思想界的國王。所有的目光都仰望著她們,所有的心靈都向往著她們,所有的詩歌、散文、畫筆、雕刻刀都奉獻給她們;她們是詩歌的源泉,她們的是神聖的本質,她們是藝術的堡壘,她們是人類真善美的象征。托克維爾也盛讚法國婦女:如果沒有她們,法國啟蒙運動的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將無從說起。

    俄國彼得堡和莫斯科在十九世紀先後出現了200多個文藝沙龍,十二月黨人擁有其中兩個著名沙龍,一個是“俄羅斯文學自由愛好者協會”沙龍,普希金等都是他們的常客;另一個是“綠燈社”,聚會的時候,桌子上方掛著一盞綠色吊燈。綠色在俄國傳統思想裏象征生命、希望和自由——他們於是自稱“綠燈社”。綠燈社在1917年後中斷,後來梅列日科夫斯基—吉比烏斯夫婦在巴黎重新恢複了這個百年老社。

    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沙龍女主人有幾位非常著名,一位是葉拉金娜,她的客人包括普希金、果戈理、格裏鮑耶陀夫、赫爾岑、屠格涅夫和波蘭大詩人密茨凱維奇。另一個是卡娜姆辛娜,大作家卡娜姆辛的女兒,她和丈夫堅持了25年的文藝沙龍。第三個叫沃爾康斯卡婭,她自己就是一名傑出詩人,創作過詩劇《貞德》、長詩《奧莉加》和法文自傳體長篇小說《勞拉》,普希金曾把《茨岡人》獻給她。還有一個叫奧多耶夫娜,她和丈夫每周六在彼得堡家中舉辦音樂藝術聚會。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沙龍,實際上是俄國19世紀各種思想的舞台。當下中國一些城市已經開始出現某種形式的沙龍,在座的黃珂的黃宅就是一個沙龍,隻是還缺少一位沙龍女主人。俄國19世紀的文藝沙龍是上層精英和知識界代表的聚會場所,男士們穿燕尾服,女士們穿禮服或舞會服裝,不閑談,不打牌,不胡鬧;有舞會宴飲,但主要是音樂、戲劇表演,話題涉及宗教、科學、曆史、哲學、法學、藝術,俄國和西方的關係及俄國的前途、俄國的道路。莫斯科和彼得堡兩所大學都有沙龍,稱為“小組”,著名的有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組、斯坦凱維奇小組和赫爾岑—奧加遼夫小組。它們都是19世紀俄國產生思想巨人的地方。

十二月黨人妻子們,她們雖然不都是文藝沙龍的女主持人,但是經常跟隨丈夫出入沙龍,對丈夫的思想一點都不陌生。我完全讚同張思之先生的看法,十二月黨人是為了他們的理想和事業而奮鬥、犧牲,他們的妻子們不僅理解和成全丈夫們的事業,同時還理解和成全他們的悲劇和失敗,理解並跟隨他們的苦難和死亡。十二月黨人妻子們創造了一種新的愛情,它追求幸福,也朝向苦難。這種愛情不僅是幸福的象征,也是悲劇、失敗和死亡的伴侶。十二月黨人妻子們創造出這種無與倫比的愛情,她們因此使自己永遠年輕,美麗,不朽。幾乎整個19世紀的俄羅斯詩人和文豪都含淚讚頌十二月黨人的妻子,低下他們高傲的頭。

1878年1月24日,女革命家查蘇裏奇刺傷彼得堡市長而被受審。屠格涅夫寫下散文詩《門檻》。直到1883年9月27日屠格涅夫的靈柩從巴黎運回彼得堡安葬,這篇短短的散文詩才被印成鉛字,在他的葬禮上朗誦。毫無疑問,《門檻》前站著的是所有高貴美麗的俄羅斯女郎,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是祖母級、更是孫女級的一群,永遠年輕,美麗,不朽:

 

我看見一所大廈。正麵一道窄門大開著,門裏一片陰暗的濃霧。

高高的門檻外麵站著一個女郎……,一個俄羅斯女郎。

濃霧裏吹著帶雪的風,從那建築的深處透出一股寒氣,

同時還有一個緩慢、重濁的聲音問著:

“啊,你想跨進這門檻來作什麽?你知道裏麵有什麽東西在等著你?”

“我知道。”女郎這樣回答。

“寒冷、饑餓、憎恨、嘲笑、輕視、侮辱、監獄、疾病,甚至於死亡?”

“我知道” 
  “跟人們的疏遠,完全的孤獨?” 
  “我知道,我準備好了。我願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擊。” 
  “不僅是你的敵人,就是你的親戚,你的朋友也都要給你這些痛苦、這些打擊?” 
  “是……就是他們給我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也準備著犧牲嗎?” 
  “是。” 
  “這是無名的犧牲,你會滅亡,甚至沒有人……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尊崇地紀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憐惜。我也不要名聲。” 
  “你甘心去犯罪?” 
   姑娘埋下了她的頭。 
  “我也甘心……去犯罪。” 
   裏麵的聲音停了一會兒。過後又說出這樣的話: 
  “你知道將來在困苦中你會否認你現在這個信仰,你會以為你是白白地浪費了你的青春?”

“這一層我也知道。我隻求你放我進去。” 
“進來吧。” 
 女郎跨進了門檻。一幅厚簾子立刻放下來。 
“傻瓜!”有人在後麵嘲罵。 
“一個聖人!”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傳來了這一聲回答

 

           

             貴族精神(三):浪漫主義

 

十二月黨人生命曆程的底色,是浪漫主義。他們的浪漫主義集中體現在其詩歌創作上。

十二月黨人領袖全是詩人,而且是第一流的詩人。他們和普希金最深的關係是詩人的關係,是生死之交的兄弟關係。他們當然趕不上普希金,普希金是俄羅斯詩歌的太陽,沒有人能超過,但是他們是最接近普希金的詩人。1826年7月26日,五名十二月黨人被絞死翌日,普希金把雷列耶夫的名字寫進《波爾塔瓦》第六章,跟庫圖佐夫和納爾遜並列。不久在《奧涅金》第十章中出現了五座絞刑架。1828年冬,普希金曾冒著酷寒去到彼得保羅要塞,在泥濘的沼澤地尋到五塊木屑珍藏在一個精美匣子裏,以作永遠的紀念。尼古拉一世曾問普希金:如果12月14日那天你在彼得堡,你會在哪兒?普希金回答道:當然在起義者隊伍裏!普希金後來決鬥而死,某種意義上,是追隨十二月黨人而去。

格林卡,近衛軍參謀部陸軍上校,遠征法國獲“金槍獎”。起義失敗後被單獨關押在彼得保羅要塞,後流放西伯利亞18年。他創作了大量寓言詩、組詩,最著名的是《三套車》和《囚徒》。拉耶夫斯基,近衛軍少校,鮑羅廷諾戰爭中獲金質長劍。他在流放地幹各種苦活,最後死在西伯利亞。他在遺詩裏寫到:我懷著大理石般堅定的意誌,承受我嚴酷的命運。永別了,朋友們!我在西伯利亞為你們點燃第一道霞光!雷列耶夫,近衛軍炮兵上尉,五名被絞死的十二月黨人之一。他是“公民詩派”的領袖:我知道,誰最先起來反抗人民的壓迫者,誰就最先倒下;但是請告訴我,不付出犧牲就能贖得自由?丘赫爾別凱,法國血統的俄國近衛軍上校,通曉幾乎所有歐洲語言,是俄國“英雄主義”和“悲劇史詩”的代表人物。他在起義廣場高聲朗讀自己的詩作:我將為自由,為我心靈的愛而戰死,為光榮的人民而犧牲!他在西伯利亞極度貧困,雙目失明,最後死在礦井下。奧托耶夫斯基,他最著名的作品是答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亞》:我們悲慘的事業將不會落空,星星之火必將燃成熊熊火焰!我們要把鎖鏈打成利劍,重新點燃自由的火炬!我們信奉東正教的人民,將重新集合在神聖的旗幟下麵!列寧創辦俄國第一份馬克思主義秘密報刊《星火報》,報名就取自奧托耶夫斯基這兩句詩。毛澤東1956年給中國人民解放軍將帥文集所題(朱德寫序)“星火燎原“,就出自於列寧的《星火報》,但是他未必知道真正的原創者是誰。

浪漫主義和流亡文學曾是19世紀歐洲文學的的主流。拜倫為了希臘的獨立而戰死,席勒、海涅在流亡途中寫他們的《歡樂頌》和《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雨果流亡到海外才完成《悲慘世界》。俄國文學從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到感傷主義到現實主義四大傳統,就是從文藝沙龍走向俄國社會,從廣場走向絞刑架,從弗拉基米爾大道走向西伯利亞。俄國浪漫主義以普希金為首,十二月黨詩人組成了最堅固的方陣。

 
 

真正的英雄是自我實現、自我證實、自我圓滿,求仁得仁,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所謂“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這是道德的絕對要求,真理的真實使命。成王敗寇,一切手段都是達到目的的階梯,人民不過是曆史的腳手架。十二月黨人拒絕了這種流氓哲學,因為他們是貴族,是殉道者,是聖徒。

 

 

 

 

 

 

  貴族精神(四):理想主義

 

    現在國人又在談論理想主義,什麽是理想?誰的理想?十二月黨人的理想可不一般,超過了中國人的理想譜係。

在十二月黨人看來,對法國的軍事勝利恰恰是俄羅斯黑暗和可恥的證明。當年頓斯科伊反抗蒙古韃靼專製主義,是為了捍衛俄國的民族和土地,同時也是為了捍衛基督教世界的文明——他們是以文明戰勝野蠻。1812年戰爭是一場衛國戰爭——隻是衛國戰爭。跟1610年俄國軍隊反抗波蘭,1709年反抗瑞典王國軍隊一樣。這場衛國戰爭的勝利,恰恰是以俄國人民的自由、人道、文明被剝奪為代價,是俄國專製主義而不是俄國人民的勝利。十二月黨人是在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自由平等博愛旗幟下長大的一代人,他們凱旋歸來時,心裏充滿一種前所未有的悖論,這個悖論就是:自由與專製,哪個更值得追求;祖國和真理,誰更代表上帝的意旨?這個悖論在起義那一刻,在西伯利亞茫茫草原上,成為定論:自由高與專製,真理高於祖國。

    彼得大帝之後,俄國曆代沙皇都得出一個結論,俄國必須引入西歐的先進技術以強大俄國,同時必須保持專製形態,俄國才能戰勝西方稱霸歐洲——這是彼得大帝的選擇。彼得大帝主義幾乎成為所有非西方民族的選擇。蘇丹皇帝、土耳其開國之父凱末爾、日本明治天皇,中國晚清自強諸子,直到毛澤東直到今天,中國當局都在步彼得大帝的後塵。用西方的堅船利炮、科學技術強大自己,然後戰而勝之,中國稱“師夷之長技以製夷”。隻有孫中山和蔣中正曾經試圖超越曆史局限,將中國和西方的文明作正麵融和,但曆史沒有給他們時間

    列寧開辟了另外一條道路:用19世紀西方文明的主要異端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以挑戰西方主流文明而在全世界擁有眾多追隨者──作為蘇俄國家哲學、意識形態和信仰體係。彼得大帝主義奠定了亞曆山大一世遠征法國第一次衛國戰爭勝利的基礎,同時捍衛了俄國的專製政體,也造成了此後俄國300年的危機,直到現在還沒有結束。列寧主義奠定了第二次衛國戰爭勝利的基礎,同時把沙皇專製發展成共產極權主義。1919年3月,列寧成立第三國際,把馬克思主義奉為新聖經並推廣到所有非西方國家(包括中國)。馬克思主義是西方文化的異端,同時也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是十九世紀西方文化麵對工業資本主義危機的解決方案之一。作為馬克思主義母體的西方文明,天然有消化這種異端的能力。實際上,由於理智上的缺欠和道德上的偏激,馬克思主義從來不是一種科學,從來沒有正確解釋、更沒有指導過西方的發展。現在,歐洲和美國隻有少數左派知識分子,還把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社會和曆史專業理論來研究。更為苦澀的曆史教訓是,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俄國,為其付出了6600萬人生命的代價後,最後拋棄了馬克思主義;不僅拋棄了馬克思主義,連俄國老祖宗用500年時間翻過烏拉爾山征服的550萬平方公裏國土,都支離破碎了——當然,蘇俄解體,不全因為馬克思主義。

    這樣,我們就有了三種關於俄國道路的視野。第一種是彼得大帝的道路,用西方技術和專製製度追求俄國強大;第二種是列寧的選擇,西方的技術加上西方的異端;第三種就是十二月黨人的選擇:引進西方的先進技術,同時引進西方的先進思想和製度。

    這就出現了一個嚴峻的問題:俄國究竟是用專製的形態還是自由的形態來處理跟西方的關係?所有非西方國家——包括中國在內——都麵臨這個問題:非西方國家隻能用專製形態才能夠有效地利用西方的科學技術,從而最後戰而勝之?還有沒有另外的道路?

十二月黨人的理想太高遠。簡單說,要強大更要自由,要富裕更要高貴。曆史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況:強大之後就狂妄邪惡,富裕之後就卑鄙下流,兩者之間似乎有某種必然性。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國家所呈顯的,尤其如此,不曾有另外的選擇。但是,十二月黨人提出了一種新的邏輯:應不應該,可不可以,能不能夠,既強大又自由,既富裕又高尚?

十二月黨人有三大目標,第一,在俄國推翻幾堵牆:權力,金錢,地位,實現基督教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的理想;第二,所有人都享受高尚教育,成為真正的貴族;第三,為了實現前麵兩點,俄國必須進行徹底變革,建立自由民主憲政的俄國,如果不能用言詞,就用刀劍。十二月黨人真正的夢想,是讓俄國──他們堅信東正教信仰───建立起一個比法國、比歐洲更文明更人道更自由的社會。

如果十二月黨人成功了,沙皇俄國就變成曆史,彼得主義和俄國專製主義就將被超越,十二月起義就上升為一次偉大革命,與1688年英國光榮革命、1776年美國獨立戰爭和1789年法國革命並列於近代曆史,就不會出現1917年俄國布爾什維克革命,十二月黨人就不會是悲劇主人公,他們的業績就不會由王康來陳述。

    再過12年,2025年,就是十二月黨人起義200周年。我相信,俄國人會重新悼念他們英勇的自由先驅,重新評述他們。有一種俄國人,他們既是祖國的熱愛者——甚至是大俄羅斯主義者——同時也是世界主義者。普希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索羅維耶夫、梅涅日科夫斯基、茨維塔耶娃、薩哈羅夫、戈爾巴喬夫都是具有強烈世界意識和深刻人類關懷的俄國人。。

十二月黨人是天下關懷四海一家的人類意識的俄國先驅,他們的理想實在過於高遠。列寧1912年在赫爾岑誕生100周年時,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紀念赫爾岑》,提到十二月黨人。認為十二月黨人啟發了赫爾岑一代,俄國三代革命家都由此產生出來。赫爾岑則認為,十二月黨人是從頭到腳用鋼鐵鑄就的男子漢,他們自願地赴湯蹈火,他們喚醒年輕一代對自由的向往,他們要洗滌在專製和奴役統治之間成長起來的人民身上的汙垢。列寧批評十二月黨人,認為他們圈子太小。後來的蘇聯官方理論家們就此發揮,十二月黨人不懂統一戰線,不知道策反,也沒有什麽情報工作,所以肯定失敗。更嚴重的指責是,十二月黨人不懂發動人民群眾。

我不能讚同這種成王敗寇的結論——這是一種流氓哲學。布爾什維克確實發動了群眾,把俄國“翻了一個個兒”。他們取得了政權,統治了74年頭,俄羅斯人民死掉了6600萬——打一半折扣還有3300萬!這就是發動群眾、喚起工農千百萬的後果。俄國十二月黨人的高貴之處在於:我們可以流血,不能輕易讓人民流血。為自由而奮鬥、而犧牲,這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實現其他目的一種工具、手段,一種過程。否則就陷入了黑格爾的曆史哲學:曆史就是絕對精神的自我顯現,英雄就是絕對精神自我顯現的工具,所有人則是工具的工具!沒有任何獨立價值。真正的英雄是自我實現、自我證實、自我圓滿,求仁得仁,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所謂“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這是道德的絕對要求,真理的真實使命。成王敗寇,一切手段都是達到目的的階梯,人民不過是曆史的腳手架。十二月黨人拒絕了這種流氓哲學,因為他們是貴族,是殉道者,是聖徒。

    誰是勝利者、失敗者?按照曆史成敗論,十二月黨人確實是失敗者,徹底的失敗者。但是,我們有另一種評價標準。因為一切物質成就和帝國基業都會煙消雲散,人類的思想和精神卻能穿越時空,長存與曆史和人心,所以,悲劇擁有某種永恒意義。為他人的苦難而戰,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而戰,為被奴役被統治者而戰,這是萬古長新的神聖事業。十二月黨人沒有成為圍繞恒星旋轉、自己不發光和熱的行星,更沒有淪為冷漠的衛星。他們是自由的精靈,他們年輕的生命像哈雷慧星一樣劃過黑暗夜空。哈雷彗星會再次飛臨地球,50年後,2062年,當它再次光輝奪目照亮夜空時,將把新的啟示和希望帶給塵世……

 

 

 

土壤,繼承者

有什麽樣的民族,就有什麽樣的英雄。參天大樹隻能生長在深厚豐沃的土地上。

托爾斯泰曾指控曆代沙皇都是暴君、瘋子和白癡。其實俄國沙皇不是世上最壞的統治者。彼得大帝通曉主要歐洲語言,伊麗莎白女皇曾廢除死刑達半個世紀,葉卡捷琳娜女皇是啟蒙運動的信徒,亞曆山大二世主動廢除農奴製,尼古拉二世和平遜位……否則他們怎麽能在歐洲文藝複興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和若幹次內外戰爭時代維持304年的統治,俄國產生了群星般的天才和大師!蘇聯統治者也不是十惡不赦的魔鬼。列寧沒有讓他夫人出任什麽要職,斯大林容忍高爾基十年之久,赫魯曉夫敢於揭露斯大林罪惡,葉利欽在曆史關頭把俄國引向自由,戈爾巴喬夫拒絕根據蘇聯憲法和華沙條約章程鎮壓蘇聯何東歐人民對自由的渴望,讓人民選擇自己的命運。

亞曆山大一世大權獨攬時,彼得堡藝術學院院長提名一位伯爵為名譽院長,藝術學院秘書拉勃津不同意他挖苦說,應該推薦馬車夫巴依科夫為名譽院長,他不僅離皇上最近,還永遠坐在皇上前麵。尼古拉一世酒後曾在皇宮抖擺威儀,拉扯近衛軍軍官沙莫羅夫伯爵的衣領,伯爵冷冷說道:陛下,我的佩劍在手上呢!彼得堡要塞司令斯塔阿爾將軍奉命審理十二月黨人案件,他看完全部卷宗後對尼古拉一世說,這些年輕人是清白無辜的,是貴族的驕傲。審判委員會的工作極不光采,我不能執行您的命令,玷汙自己的白髪!遠東流放地薩哈林島區長官談吐優雅,待人誠摯,富於人道精神。他手下一位少校典獄長曾冒著生命危險,在波濤洶湧的海裏救起一名苦役犯。十二月黨人被關押在彼得保羅要塞時,尼古拉一世每月兩次派伺從武官看望囚犯。近衛軍團團長幾乎含著淚明天去探望,訊問健康,夥食,,替囚犯們轉交信件。曾獲聖·喬治勳章的中尉,拒絕押送五名死刑犯去刑場:我曾為俄國而戰,我不想在晚年成為那些我尊敬的人民的劊子手!近衛軍上校祖波夫伯爵拒絕帶領自己的騎兵連參加執行死刑,他的理由是:這些人是我的戰友和同事。

俄羅斯人民篤信上帝,他們雖然愚昧窮困,但本性純樸、善良、正直,能識別真正的英雄。車爾尼雪夫斯基被執行象征性死刑的刑場上,一名少女獻給他一束鮮花——沒有人阻攔,沒收;在押往西伯利亞的路上,馬車夫說,誰愛護人民,他就被流放,這一點,我們早就知道了;在廣袤蒼涼的西伯利亞,曾長時期出現一種風俗:人們在窗台上放著麵包、伏特加和衣物,等那些路過的十二月黨人取走——普通刑事犯們都不去碰,他們認為自己不配。

在這個意義上,十二月黨人不再是貴族統治者,他們是把深藏在俄國人民心中的願望表露並擔負起來的前驅,除了上帝之外,俄國人民是他們追求真理的源頭活水,他們需要人民的目光、握手、問存、送別——他們知道,自己的人民值得他們去奮鬥和犧牲。他們與沙皇之間,是曆史決鬥場上你死我活的對手,但在看不見的精神世界和道德天地中,他們沒有不共戴天的怨仇。至少,他們擁有一位共同的父親:上帝。俄國人都是尋神派,無論讚美還是詛咒上帝,他們不能沒有上帝——這樣一個民族,終會相會於自由、真理和神聖。

十二月黨人的群體繼承者是民粹派。1861年俄國農奴製改革不徹底,貴族和青年知識分子掀起“到民間去”運動,但俄國人民尤其農民不理解不接受實現西歐式憲政的思想。民粹派於是走上十二月黨人道路,不惜采用暴力手段,犧牲自己以喚醒俄國。民粹派以貴族為主:拉普羅夫、特卡喬夫、巴枯寧、克魯泡特金、普列漢諾夫,其中一個叫亞曆山大·伊裏奇·烏裏揚諾夫,他因刺殺亞曆山大三世被絞死,他是列寧的哥哥。他們采取的不是公開武裝起義,而是刺殺和恐怖行為。

1881年3月1日,他們成功地將亞曆山大二世刺殺身亡。亞曆山大二世在1861年廢除農奴製,是一位開明的君王(馬克思恩格斯對他有很正麵的評價),卻被刺殺,那是一個悲劇。五名為首分子,跟十二月黨人一樣,被判絞刑。其中一名是女貴族索菲婭,她是皇室成員,她讀過穆勒的《政治經濟學》、巴普羅夫的《曆史書簡》、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麽辦》和屠格涅夫的《前夜》,深受十二月黨人影響,成為堅定的革命者。她參與刺殺亞曆山大二世,被捕後被判絞刑。

執行絞刑的場麵極其悲壯。絞刑在謝苗洛夫廣場公開舉行。一個絞刑台,五名謀刺犯,都戴著黑色的風帽,胸前掛著一塊黑牌子,上麵寫著“弑君犯”三個白字,站在絞刑架下。旁邊有一個台子,上麵站著軍政要員和司法界代表,各國外交使團成員,國內外新聞記者。12000名哥薩克騎兵、憲兵、禁衛軍圍繞絞刑台布成方陣,大批群眾擁擠在附近空地、車廂頂和樹上。五名神父手拿十字架走上絞刑台,為臨終者作最後懺悔。五人中三名拒絕懺悔,兩名接受。最後時刻到了,四名男人跟索菲婭最後吻別。在場的德國《科隆新聞》記者寫道,索菲婭表現出驚人的勇氣和不屈的精神,她的眼神極端安詳寧靜,臉頰上甚至出現了玫瑰色,她的目光直射天空……鼓點敲響,號聲大作,五名囚徒穿上白色屍衣,在絞刑架上懸掛20分鍾,然後裝入火漆黑色棺材裏麵,埋進附近墳墓。

十二月黨人的精神繼承者,是赫爾岑和恰達耶夫。 1825年,尼古拉一世鎮壓十二月黨人起義之後,在克林姆林宮舉行盛大祈禱式,14歲的貴族少年赫爾岑就在人群中。他當時在心裏發誓,一定要為犧牲者複仇,絕不站在霰彈、監獄和皇袍一邊。赫爾岑終身信守了這一誓約,致力反對沙皇的鬥爭。判刑,監禁,流放,最後流亡歐洲。他創辦的《北極星》、《警鍾》雜誌,封麵上永遠刊印著五名十二月黨領袖的頭像。

恰達耶夫是禁衛軍上校,貴族。尼古拉一世鎮壓十二月黨人後,軍警、官僚、憲兵上下其手,俄國淪為戒備森嚴的大兵營。尼古拉一世又出兵波斯、土耳其,占領華沙。宮廷禦用文人宣稱,俄國曆史獨特而令人驚歎,它的現實燦爛輝煌,前程不可限量,俄國正進入它的“千年盛世”。1836年,《望遠鏡》雜誌發表了騎兵大尉、貴族恰達耶夫的《哲學書簡》。他曆數並痛斥俄國的專製、殘暴、野蠻、愚昧,指控俄國的一切無不打上奴隸製的烙印。他宣稱,熱愛祖國固然高尚,但是熱愛真理更加高尚,高尚的俄國人首先應該熱愛真理的祖國。這篇文章是尼古拉一世三十餘年漫長黑暗時代發出的第一聲槍響,俄國“主流社會”一致譴責恰達耶夫是祖國的叛徒和瘋子;但是,俄國所有進步人士都站在恰達耶夫一邊,普希金寫下《致恰達耶夫》:

朋友,你要相信,

俄國會從沉睡中醒來,

在專製暴政的廢墟上,

人們會記下我們的名字。

 

理想主義是十二月黨人的靈魂,這種理想甚至高於生命、愛情。

 

西伯利亞流放

  說到十二月黨人,自會提到西伯利亞流放製度。全世界所有專製社會都曾經把自己忠誠的子弟和反對派流放出去。英國18世紀的流放地是遙遠的澳洲,法國大革命之後的流放地是荒涼的大西洋孤島。俄國因為幅員遼闊,實行國內流放製度。南方是高加索山脈,西北部以西伯利亞為主。西伯利亞極其遼闊,麵積相當於兩個中國,氣侯特別寒冷,到處都是荒無人跡的沼澤和原始森林,是一個天然的沒有屋頂和圍牆的大監獄。

最初流放到西伯利亞的都是苦役犯,刑事犯。首先把他們左手食指砍掉,割掉一隻耳朵,在額頭和胸膛上烙印,然後褫奪公民權,強行解除婚姻,沒收財產,發配流放。彼得大帝時代,曾組織幾十萬苦役犯修建一條大道,叫“弗拉基米爾大道”,從莫斯科的麻雀山( 1935年改名為列寧山)到古城弗拉基米爾,全長2800公裏。 這條大道後來成為蘇聯時代橫貫西伯利亞大鐵路的最早路線,沿岸設立了解配站、押送站、轉運站、驛站。

俄國著名風景畫家列維坦曾創作一幅《弗拉基米爾大道》。極其開闊的視野,陰沉沉的天空,荒涼的土地,一條土路一直通向地平線。隻有一個身穿黑衣的老太太在蝺蝺獨行,幾處孤墳。此外沒有一個人,但是,我們分明能聽見沉重的鐐銬聲、歎息聲、腳步聲、吆喝聲……

在十二月黨人後,到西伯利亞流放的一批人有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組成員(其中傑出的代表是陀斯托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亞流放時間最長的是車爾尼雪夫斯基斯基,前後21個年頭。西伯利亞最後一批客人是孟什維克、社會民主黨和布爾什維克。沙皇政府很奇怪,其實那些“地主資產階級反動黨團分子”從來沒有要他們的腦袋,隻是希望改變製度或者改變統治方式,但是沙皇當局進行對他們進行殘酷迫害。而布爾什維克從一開始就宣稱要用暴力推翻沙皇俄國,布爾什維克領袖們中很多人被流放過,列寧、托洛斯基、加米涅夫、季諾維也夫、斯維爾德羅夫等等,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死在流放途中,所有布爾什維克領袖的流放簡直可以稱為愜意而舒適。

列寧在1897年被判流放西伯利亞三年,他母親要求暫緩一個禮拜啟程,原因是她的兒子感冒了,身體欠佳。到莫斯科後,列寧母親又要求暫緩一個禮拜——她得給兒子準備食物和衣服。然後,這位母親致信西伯利亞總督,要求把列寧分到蘇申斯克——西伯利亞氣候最好的地方,這樣有益於兒子的健康。

在蘇申斯克,列寧每個月有政府發給的8個盧布津貼,這讓他有一套舒適寬敞的住宅。他寫信給母親說,我在這兒打發時間,釣魚、打獵、散步、遊泳,思考問題。他可以簽收俄國內外各種信件,和各種自由派人數、危險分子見麵,可以訂閱類政治書籍。列寧還在流放期間完成了他的婚姻大事。他的未婚妻克魯普斯卡婭被流放在南烏拉爾,他們分別給管理當局寫信,要求把克魯普斯卡婭轉到蘇申斯克來。這個要求很快被答應,於是克魯布斯卡婭來到列寧身旁,同行的還有他未來的丈母娘,後來又雇了當地一名16歲的女孩。這樣列寧就有三個女人伺候。他每個禮拜吃一隻羊,吃得快倒胃口了。他每天的牛奶喝不完,就喂他的一隻叫“讚卡”的小狗。列寧還跟小狗做遊戲,把骨頭扔出去,讓小狗叨回來。

三年流放,列寧養得結結實實。1900年2月刑滿回到彼得堡,同年就到了西歐。18年之後,列寧下令葉卡捷琳堡蘇維埃政府,把關押在這個城市的沙皇全家處決。包括尼古拉二世本人,他的妻子、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廚師、醫生,全部槍殺。一直到1998年,80年之後,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的遺骸才被發現,運回彼得堡。俄國總統葉利欽夫婦在遺骸前深深地鞠躬,在全世界的媒體麵前致辭,稱殺害尼古拉二世一家是俄國曆史上可恥和血腥的一頁,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暴行。現在安葬受害者的遺骨,是為俄國的先輩贖罪,俄國必須通過宗教寬容和政治和解才能得到拯救。

另外一個布爾什維克領袖是俄國紅軍之父、革命軍事委員會第一任主席托羅茨基。托羅茨基比列寧晚一年、1898年流放到西伯利亞。他被關押地方叫“尼古拉耶夫監獄”,他和另外一個印刷工人關在一間牢房裏。牢房很大,足可住下30個人。托羅茨基經常在牢房裏一邊散步,一邊做詩。他把民粹派一首《纖夫曲》改編成無產階級進行曲《機器之歌》,還譜寫了一首無產階級圓舞曲。監獄裏夥食不太好,沒有幹淨的襯衣可換,非常講究的托羅茨基非常不習慣,他就抗議。不久送來一個大包裹,裏麵有一打雪白的襯衣,繡花枕頭,純羊毛毯,有烤肉、香腸、白麵包等等,但是還差三種托羅茨基喜好的東西:果醬,香皂和梳子。

野夫曾作過一次演講《苦難的力量》,他一定羨慕列寧和托羅茨基在西伯利亞的待遇。

沒有列寧和托洛斯基,十月革命即使爆發了,前景將不一樣。沒有列寧在1917年從國外回到彼得堡,沒有他在7月份規勸盲動的中央委員停止發動起義,沒有他到11月份又說服他們舉行武裝起義,俄國的曆史完全是兩碼事。同樣,沒有托洛斯基,十月革命也會是另一番麵目。

到二十世紀,西伯利亞有了一個新的稱號:古拉格群島。在這個群島上,死於非命的政治苦役犯超過360萬。亞曆山大·索爾仁尼琴197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74年被蘇聯政府驅逐出境,然後在美國東北部佛蒙特州待了將近二十年,1994年應葉利欽總統邀請回到俄國。他沒有直飛莫斯科,而是飛到符拉迪沃斯托克——中國稱海參崴——那個地方是他和他的數百萬難友遭殃受難的地方。他乘火車橫穿整個西伯利亞,每到一個車站下來,跪倒在地,親吻土地,悼念他的無數亡友。

 

結束語

十二月黨人不僅是曆史和政治上的先驅,也是各種文學和藝術的先驅。普希金很多詩都是獻給他們的,他的《紀念碑》就是獻給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的:

       我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在人們走向那兒的路上,青草不再生長

      它抬起那顆不肯屈服的頭顱

      高聳在亞曆山大的紀念石柱之上。

 

      不,我不會完全死亡——我的靈魂在聖潔的詩歌中,

      將比我的灰燼活得更久長,並逃避了腐朽滅亡,——

      我將永遠光榮,即使還隻有一個詩人

      活在月光下的世界上。

 

      我的名聲將傳遍整個偉大的俄羅斯,

      它所有的人民,都會講著我的名字,

      無論是驕傲的斯拉夫人的子孫,是芬蘭人,

      以及現在還是野蠻的通古斯人,

      和草原上的朋友——卡爾美克人。

 

      我所以永遠能和人民親近,

      是因為我曾用我的詩歌,喚起人們的善心,

      在這殘酷的世紀,我歌頌過自由,

      並且還為那些倒下去的死者,祈求過憐憫同情。

 

  普希金也好,屠格涅夫也好,俄國十九世紀的文學巨匠,詩歌天才們,都在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麵前低下高傲的頭顱。在穆索爾斯基、格林卡、柴可夫斯基俄國三大作曲家的作品裏,充溢著十二月黨人的激情、熱血和靈感;俄國巡回畫派的領袖列賓曾為十二月黨人畫下不朽之作《不期而至》。一名十二月黨人回來了,那一刹那間,打開門的房間裏,妻子驚訝地轉過頭來,兒子抬起頭來,驚喜萬分,爸爸回來了!女兒出生時,他已經離開,隻有老母親顫巍巍站起來,她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兒子!這位服刑歸來的十二月黨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穿過他的額角,他的眼眶發出異樣的光芒,就像克拉姆斯柯依筆下《荒漠中的基督教》:一切都結束了,一切才開始!

蘇裏柯夫《禁衛軍臨刑的早晨》、《女貴族莫羅卓娃》《無名女郎>都洋溢著十二月黨人和他們妻子特有的神情和豐采。

十二月黨人,永遠的十二月黨人,說不完的十二月黨人。他們天上有知,恐怕料想不到在遙遠的東方,偏遠的城市一幢屋裏,一群中國人在講述他們的故事。

尼古拉一世統治時期被稱為俄國19世紀的“黑暗時期”長達31年。當最後一批十二月黨人回到彼得堡時,他們受到大學生和青年人的歡迎。這些飽經磨難的老人,竟比在享樂和奴役裏長大的一代人,更富有活力,更顯得朝氣蓬勃。

 我願引用赫爾岑的一段話作為結束語:

是什麽感召了這些人,是誰用法術改造了他們?他們所想的,所關心的,不是自己的社會地位,不是個人利益,不是生活保障;他們的整個生命,他們的一切努力,全都貢獻給了沒有絲毫個人利益的共同事業;一些人忘記了自己的財富,另一些人忘記了自己的貧窮,為了解決理論上的問題,前進不息。真理、科學、藝術和人道的利益壓倒了一切。

試問,在現代西方的任何角落,任何地方,你們會見到這麽一群思想界的隱修士,科學界的苦行僧,這種把青年的理想一直珍藏到白發皓首的狂熱信徒嗎?

 

托爾斯泰偉大名篇《複活》的結尾處,西蒙鬆,一名聖徒式的十二月黨人,向太陽走去;瑪絲朵娃,聖女般的俄國女郎,隨著西蒙鬆走去;在懺悔中獲得新生的貴族聶赫留朵夫走在瑪絲朵娃後麵;整個俄羅斯都向太陽走去,走向複活。

十二月黨人的名字叫“複活”。

  

2013年3月30日

 
——《縱覽中國》首發 —— 轉載請注明出處
本站刊登日期: Saturday, November 09, 2013
來源:http://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ID=23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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