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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無論以前在家中的地位多高,多麽金貴,甚至一看豬的眼神不對,也會嚇一跳?心想:這豬是咋的了?
快過年了,豬的好日子也要按天數了。年節將近,村子裏每天總有一兩家人家殺豬。我每天天不亮就給遙遠的豬的長鳴所驚醒,那聲音像淒厲沙嗄的哨子。
閔先生家裏殺第一隻豬,是在門外的廣場上。鄰人都從石階上走下來觀看。那廣場四周用磚石砌出高高的平台,台上築著房子,都是像淒涼的水墨畫似的黑瓦,白粉牆被雨淋得一搭黑一搭白的。泥地上有一隻豬在那裏恬靜地找東西吃。我先就沒注意到它。先把它餓了一天,這時候把它放了出來,所以它隻顧埋頭覓食。忽然,它大叫起來了——有人去拉它的後腿。叫著叫著,越發多兩個人去拉了。它一直用同樣的聲調繼續嘶鳴,比馬嘶難聽一點,而更沒有表情,永遠是平平的。它被掀翻在木架上,一個人握住它的前腿後腿,另一個人俯身去拿刀。有一隻籃子,裝著尖刀和各種器具。籃子編完了還剩下尺來長一條篾片,並沒有截去,翹得高高的,像人家畫的蘭花葉子,長長的一撇,天然姿媚。屠夫的一支旱煙管,也插在籃子柄的旁邊。尖刀戳入豬的咽喉,它的叫聲也並沒有改變,隻是一聲聲地叫下去。直到最後,它短短地咕嚕了一聲,像是老年人的歎息,表示這班人是無理可喻的。從此就沉默了。
已經死了,嘴裏還冒出水蒸氣的白煙。天氣實在冷。
家裏的一個女傭挑了兩桶滾水出來,傾在個大木桶裏。豬坐了進去,人把它的頭極力摁入水中,那顆頭再度出現的時候,毛發蓬鬆像個洗澡的小孩子。替它挖耳朵。這想必也是它生平第一次的經驗。然後用一把兩頭向裏卷的大剃刀,在它身上成團地刮下毛來。屠夫把豬蹄上的指甲一剔就剔掉了。雪白的腿腕,紅紅的攢聚的腳心,很像從前女人的小腳。從豬蹄上吹氣,把整個的一個豬吹得膨脹起來,使拔毛要容易得多。屠夫把嘴去銜著豬腳之前,也略微頓了一頓,可見他雖然習慣於這一切,也還是照樣起反感的。
旁邊看的人偶爾說話,就是估量這隻豬有多少斤重,有多少斤油;昨天那家殺的一隻有多少斤重,他家還沒殺的那隻有多少斤重。他們很少對白,都是自言自語的居多。一村裏最有聲望的人家的少奶奶發出個問句,都沒有人搭理。有一個高大的老人站著看了半天之後,回家去端了個青花碗出來,站在那裏,吃著米粉麵條。
豬毛有些地方不易刮去,先由女傭從灶上提了水來,就用那衝茶的粉紫洋瓷水壺,壺嘴緊挨在豬身上,往上麵澆。渾身都剃光了,單剩下頭頂心與腦後的一攤黑毛最後剃。一個雪白滾壯的豬撲翻在桶邊上,這時候真有點像個人。但是最可憎可怕的是後來,完全去了毛的豬臉,整個地露出來,竟是笑嘻嘻的,小眼睛眯成一線,極度愉快似的。
臘月二十七,他們家第二次殺豬。這次不在大門口,卻在天井裏殺,怕外頭人多口雜,有不吉利的話說出來,因為就要過年了。豬如果多叫幾聲,那也是不吉利的,因此叫到後來,屠夫便用手去握住它的嘴。聽他們說,今天是要在院子裏點起了蠟燭殺的,以為一定有些神秘的隆重的氣氛。倒是把一張紅木雕花桌子掇到院子裏來了,可是一桌子的灰,上次殺那隻豬,大塊的生肉曾經擱在這張桌子上的,還膩著一些油跡,也沒揩擦一下。平常晚上點蠟燭總是用銅蠟台,今天卻用著特別簡陋的一種,一隻烏黑的洋鐵罐伸出兩根管子,一個上麵插一支紅燭。被風吹著,燭淚淋漓,荷葉邊的小托子上,一瓣一瓣堆成個淡桃紅的雛菊。一大束香,也沒點起來,橫放在蠟台底下。
豬的喉嚨裏汩汩地出血,接了一桶之後還有些流到地下,立刻有隻小黃狗來叭噠叭噠吃掉了。然後它四麵嗅過去,以為還有。一抬頭,卻觸到那隻豬蹺得遠遠的腳。它嗅嗅死了的豬的腳,不知道下了怎樣的一個結論,總之很為滿意,從此對於那隻豬也就失去了好奇心,盡管在它腿底下鑽來鑽去,隻是含著笑,眼睛亮晶晶的。屠夫把它一腳踢開了,不久它又出現在屠夫的胯下。屠夫腿上包著麻袋作為鞋襪,與淡黃的狗一個顏色。
幾隻雞,先是咯咯叫著跑開了,後來又回來了,脖子一探一探的,提心吊膽四處踏邏。但是雞這樣東西,本來就活得提心吊膽的。
以後,把大塊的肉堆在屋裏桌子上,豬頭割下來,嘴裏給它銜著自己的小尾巴。為什麽要它咬著自己的尾巴呢?使人想起小貓追自己的尾巴,那種活潑潑的啥氣的樣子,充滿了生命的快樂。
英國人宴席上的燒豬躺在盤子裏的時候,總是口銜一隻蘋果,如同小兒得餅,非常滿足似的。人們真是有奇異的幽默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