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牛皮明明 Author 詩人牛皮明明
我們這代人遺憾在文化,老一代人遺憾在世道。
皇帝的國喪長達一個月,期間全國嚴禁樂器,整個京城聽不見一絲音樂。民間吹拉彈唱的藝人,用不了鼓鑼、京胡、月琴,全部淪為失業遊民。那時候的藝人都是幹一天活,糊一天口,失業後直接關係到身家性命。當時有個唱時調的高五姑,綽號叫“時調皇後”,相當於今天的王菲,就因為半個多月不能演出,半夜餓死在了街頭,第二清早就讓人扔到了亂墳崗。這年夏天,失業藝人們要麽轉行,要麽轉型。其中有個人叫朱紹文,以前是京劇演員,跑到天橋空地,用白沙撒個圈站中間,轉型說起了相聲。這相聲的好處,就是不用配樂,光憑一張嘴就能賣藝。曆史上第一個說相聲的,是道光年間八角鼓藝人張三祿。但真正把相聲普及開的,要算這第二代朱紹文。朱紹文純靠相聲改變命運,成名後還到王府專職表演三年,按月領餉,外加六品俸銀。後來他廣收門徒,讓相聲正式衍生成一個行業。就這樣,朱紹文糊裏糊塗地,成了相聲行業的開山鼻祖。到清末,相聲傳至第四代,規模開始升級。誕生了以李德鍚、馬德祿、周德山為代表,德字輩八位大家,合稱“相聲八德”。本來冷清的相聲界,一下子熱鬧起來。其中這李德鍚最有意思,他給自己取藝名叫“萬人迷”。第一次到上海演出,就以這藝名到處宣傳。上海觀眾都特摩登,一聽這萬人迷三個字,以為肯定是位大美女,紛紛掏錢買票。結果到演出當天,李德鍚穿著大褂一上台,觀眾一看,謔,原來是個糟老頭子!掏錢來看林誌玲,誰知等來了範偉。上海觀眾的心瞬間稀碎,都嚷著要退票。李德鍚這相聲還沒開口說,底下人走了一大半。他一生都記得,那天袖著雙手站在台上,像有人往頭蓋骨倒雪水。舊社會把人分上、中、下九流。老輩觀念裏,相聲演員居賤格,與娼妓、乞丐同屬於下九流的行當。名門貴族家庭,視子弟當相聲藝人為奇恥大辱。天津名門有位葉利中先生,就因下海說了相聲,被整個家族轟出家門,斷絕了關係。民國初年,相聲傳入天津大受歡迎,全國各地相聲藝人聞風而來。第五代相聲藝人,最出彩一位叫張壽臣。他最初在北京說相聲,混在十八線開外,慘淡不已。遷居天津後,忽然有了觀眾緣,迅速躥紅。也是從他開始,相聲跳出小圈子,進入到全國大眾的視野。1937年,天津淪陷。張壽臣常借相聲諷刺日寇,百姓聽了拍手稱快,但他轉身,就被憲兵拉到牢中毒打,幾次都差點喪命。生逢亂世,讓張壽臣對相聲產生了絕望,到四十年代,改去說了評書。40年代初,天津黑幫橫行。青幫頭子袁文會霸占慶雲戲院,脅迫各界老藝人來為他免費打工。本來退隱的張壽臣,又被他逼出來說相聲。青幫為榨取張壽臣的價值,將他軟禁半年多。妻子失去他的音信,一直靠典當養活孩子。等到他被放出時,妻子已經病死,而他連辦喪事的一點錢都拿不出來。過去說相聲是苦活,從業者多是被趕出家鄉的文人、吃不起飯的江湖漢、無父無母的孤兒,都是生活裏的底層人。相聲大腕們早年多失學、家庭破碎、差點當小偷或土匪,福氣少得可憐。即便成名後,挨打受辱也是家常便飯。張壽臣的徒弟戴少甫,本是位謙謙君子,相聲藝人裏少有的儒雅文人。他不僅說相聲,還常年熱心做公益。29歲那年,就因為說諷刺相聲得罪黑幫,被一幫打手拖到後台打成重傷,不久後含恨而死。當時還有位藝人叫張寶茹,勉強靠相聲討口飯吃,常年被流氓混混勒索,拿不出錢來隻能到處躲。一天,他正在演出後台候場,突然被幾個流氓圍住。流氓頭子到街上掏糞大車裏舀了一舀子大糞,端到他跟前,威脅他全部吃光,否則當場打死。張寶茹為了保命,當眾吃光了舀子裏的大糞。回到家後,張寶茹一下子病倒,很長日子沒有演出。他原本是愛說話的人,經曆過這件事後,一生變得寡言少語。1949年,新中國成立。相聲場子裏有了穿灰製服的幹部,地痞流氓突然消失。相聲從“玩意兒”,搖身一變,成為“藝術”。相聲藝人們,終於擺脫下九流的身份,不再受辱。由此,相聲進入巔峰時期。其中以三大相聲世家為代表,即常家、侯家、馬家,三峰並峙。常家相聲中,最為拔尖的藝人,公認為常寶堃(kūn)。常寶堃自幼貧寒,六歲隨父親在張家口外變戲法,冒著寒風,光著脊梁表演翻膀子,兩手攥緊一根小棍,從前胸硬掰到後背,凍得渾身發抖。觀眾問他的父親:這是不是你親生兒子?常寶堃把話頭接過來,當成相聲說:這是我的親爸爸,沒錯兒。9歲時,常寶堃正式說相聲,跟著父親出入深宅大院,為有錢有勢的人走堂會。叼著雪茄煙的老爺們把他的光頭當煙灰缸,要滅煙直接往上一摁。為了翻身,常寶堃隻能拚命學藝。每天除了呼吸,就是背詞。連吃飯的時候也在背詞,筷子都掉了,在那扒空氣都不知道。鄰居們最害怕他上廁所,那廁所是三家共用,他一進廁所就背詞,半天出不來,憋得鄰居叫苦連天。常寶堃後來能成角兒,能耐還在其次,關鍵是人緣好。他出道早,天津觀眾看著他長大,真把他當親人。很多觀眾認識常寶堃,在馬路上看見了都會喊,呦,介不似蘑君嘛!他藝名叫“小蘑菇”,叫他蘑君,是表示尊敬。常寶堃常說:說相聲的,人緣兒就是能耐。有些演員剛剛成名,眼睛就往天上看,看不起同行,更看不起觀眾。這樣的人,一輩子也成不了角兒。1951年,常寶堃29歲。他參加第一屆中國人民誌願軍赴朝慰問團,到戰場給軍隊表演相聲。4月23日這天,慰問團勝利返程,但在朝鮮沙元裏,突然遭遇美軍空襲。在飛機掃射中,常寶堃站起來,大喊提醒身邊的人,“別暴露目標!”但他自己成了靶子,被彈打中頭部。等戰火平息,大家找到他,他攥著手躺在那裏,已經沒了呼吸。5月15日,在天津馬場道的第一公墓,政府為常寶堃舉行公祭。出殯那天,天津市長親自拉靈。靈車從海口路出來,沿著馬場道到佟樓,再從成都道到和平路再到南市官銀號,沿路站滿了送行的人。那時天津市區240萬人,來了三分之一。80萬人相送,白色的紙錢鋪天蓋地,彌漫全城,像下了一場漫天大雪。中國相聲三大世家,各有巔峰,常家有常寶堃,侯家則有侯寶林。當時相聲界按地域選盟主,人稱“北侯、南張、中少林”。北侯是侯寶林,南張是張永熙,中少林是孫少林。但南張、中少林加起來的影響力,都不及北侯一半。侯寶林是滿族人,4歲不記事時就離家,跟著舅舅坐火車到北京,進了一戶姓候人家,隨了侯姓,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為了討生活,他撿過煤核兒,要過飯。12歲時學京劇,白天露天演出,晚上還要背著殘疾師哥串妓院賣唱。他一生命運多舛,後來輾轉天津,到21歲才正式學相聲,算是半路出家,格外珍惜觀眾。在此之前,津門曲藝界龍魚混雜,票房左右市場。很多相聲藝人,為了迎合觀眾,專攻“葷相聲”。葷相聲屬於撈偏門,內容色情、怪誕,抖的包袱也被稱之為臭包袱。到侯寶林這兒,相聲說得大方優雅,不沾半句賤話,不抖一個臭包袱,一掃過去的低俗氣,將相聲格調整體拉高一個檔次。1950年,侯寶林牽頭,在北京成立相聲改進小組。邀請老舍,吳小玲、羅常培等作家學者,創作新腳本,並對近百段傳統相聲做修改整理。改良後的相聲,去糟粕,煉精華,終成曲藝之首。五十六年代,侯寶林常被請到中南海春耦齋,給毛澤東、周恩來說相聲。他給毛澤東說過150多段相聲,其中50多段在民間從沒有說過,常引毛澤東笑得直不起腰。毛澤東聽相聲,一個段子就聽一遍,但一次聽了侯寶林的《關公戰秦瓊》後,當場說了四個字:周恩來也愛聽侯寶林的相聲,不光當觀眾,還能當捧哏。1956年在懷仁堂,侯寶林和郭啟儒合說《陰陽五行》。說到最後,座位上的周恩來竟一甩手,“嗨——”,直接給他當起了捧哏。在一片失序中,侯寶林的命運急轉直下。他被抄家、關牛棚,被徒弟揪鬥,押著胳膊上街遊行。他再沒上台說過相聲,隻能每天在公共廁所通屎通尿,拿著根木棍,佝著腰挑糞溝裏的草紙。對大眾來說,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有一天,侯寶林坐在大字報下。一位老先生路過,轉頭認出他,顫著嘴唇說了句:侯先生,您還活著?您一定要活下去!1977年,風雨過後。侯寶林重新穿上長衫,拿起長扇到茶樓吃點心。剛坐下,整個茶樓的人都圍上來。他走到陽台跟大家打招呼,一抬手作揖,底下頓時一片歡呼。群眾抹著眼淚喊:1993年,侯寶林病重,在胃癌的折磨下,體重降到80斤,整張臉瘦得脫形。生前最後154天,住在解放軍總醫院。這年2月1日,侯寶林選擇在電視熒幕上,和全國觀眾道別。他精心梳洗了一番後,對著鏡頭說道:我侯寶林說了一輩子相聲,研究了一輩子相聲,我最大的願望,是把最好的藝術獻給你們。現在,侯寶林要走了,祝大家身體健康,萬事——如意!說完,侯寶林一臉安詳。3天之後,他走了,那天恰好立春。相聲三大世家,常家的常寶堃犧牲了,侯家的侯寶林去世了,唯有馬家的馬三立還站在孤峰頂上扛大旗。馬三立的世家淵源,比常、侯都複雜,長話短說:光緒年間,有位相聲第三代傳人,名叫恩緒,是曾被李蓮英召進宮給老佛爺表演的名角。他有位同行故交,叫春長隆。春長隆隻有一位徒弟,叫馬德祿,著名“相聲八德”之一。恩緒尤其喜愛這馬德祿,就把女兒恩萃卿嫁給了他。此後,馬德祿生了三個兒子。次子,就是馬三立。馬三立身上積累了幾代相聲名家的基因,就像是為相聲而生的人。他3歲就隨父母到天津落地生根,15歲開始說相聲,聽過的人都挑起大拇指誇:真乃天縱之才!四十年代,在說了11年的相聲後,馬三立在津門自成一派,京、天津兩地的相聲園子和電台都約他前往演出。這些主顧私底下都稱他為“原子彈”,因為隻要他一上場,就是原子彈爆炸一樣的轟動。1958年,反右運動開始,馬三立正當壯年時卻被打成右派,自此歲月蹉跎整整20年。七九年平反時才發現,在他的檔案裏,沒有任何“右派”認定材料,完全是因為指標由起初的4個增加到11個,太多了,“右派”不夠,就把他報了上去湊數。就是這個湊數的“右派”,徹底地改變了馬三立的一切。為了抗爭,一次批判會上,他被逼急了要跳樓。大半個身子已經懸在窗外,幸好桌邊一個彈單弦的藝人趕緊伸胳膊,夾住他一隻腳,保住了他一命。那個時候的馬三立,四十多歲,正值盛年,正是出好活的時候,卻將生命都耗在了下放勞動,關牛棚、做雜役的生涯當中。等到馬三立再次登台,在觀眾眼裏,他已經是一個有著一對招風耳的幹瘦的老頭兒,長了一輩子都沒長夠100斤。這個幹瘦老頭穿著大褂,依舊是孔雀裏,馬蹄袖,露出領口袖口三白,隻有盤扣磨得發亮。那段時間,馬三立每晚回家都有一個人遠遠跟在身後。馬三立上前問他是誰,那個年輕人才說,自己愛聽馬三立的相聲,擔心有人欺負瘦瘦的馬三立,就每晚在路上護送他。相聲老話說:學十年,紅十年,回十年。意思是很多人能火一陣子,但不能火一輩子。這話,到馬三立身上成了例外。馬三立是越老越紅,足足火了一輩子。他一生演出的傳統相聲有200多個,最經典的單口相聲《逗你玩》,全長不過6分鍾,台詞不過900字,但成了一個時代記憶。老百姓之所以愛聽馬三立的相聲,是其中有煙火味兒,有人情味兒。在馬三立眼裏,觀眾不光是衣食父母,更是老朋友。張三爺趙四爺生日到了,他自己走不動了,也要喊兒子去替他祝壽。有一位李爺,曾對馬三立說:你演出時,如果看不見我在台下了,就證明我死了。後來有一天,馬三立在台上望了望,真沒瞧見李爺身影,突然就哭了。馬三立一生清簡,兒子給馬三立買爆肚吃,老爺子吃得津津有味。但一聽價格要十八塊,連說太貴,讓兒子以後別買了。他終其一生,演出費沒有接過五千元以上,都被團裏的負責人克扣,兒子很不高興,要去說理。老爺子說,沒事,讓他們掙吧。經曆過太多榮辱起落,這些身外之物,老爺子早就看開了。晚年時候,馬三立隻能自己一個人說些單口的小段兒。不是他不想說對口相聲,隻是已經沒有好的捧哏捧得了他了,幾位捧哏名家都去世了,活著的也退出舞台了,無人能用。2003年,馬三立已經是88歲高齡,深知自己大限將至,舉行了最後一場告別演出。演出最後,馬三立看到滿台是觀眾送的花,用一貫慢吞吞的語速問觀眾:我值嗎?老爺子從容一笑,小眼睛眯成兩道縫。3月25日,他走了。相聲界最後一座高峰,走出了時間。他的葬禮,遵從他的遺囑,一切從簡。他的觀眾也都老了,頂著白發拄著拐杖來送他,看著他的遺像說:蕭條的是,很多真的相聲演員,覺得行業不景氣,轉行去開了出租車。混亂的是,大批假相聲演員,做一件100多塊錢的大褂、買一雙十幾塊錢的布鞋,直接跳到相聲圈來渾水摸魚。2005年,眼看相聲快完了,一個叫郭德綱的藝人,帶著德雲社悄然崛起。十年前,郭德綱第三次來到北京,就想進入體製,成為專業相聲演員。他先在偏遠的大興租了間小屋子,再在沙子口找了一個小劇團唱戲,一個月答應給1000塊。但等到發工資那天,一分錢沒給。晚上回去,郭德綱一看坐車挺貴,從蒲黃榆那兒走回大興,步行40裏回家,走到家直掉眼淚。當時他還感冒,身上又沒錢,把過時的BB機給賣了,才買了點藥吃。那陣子為了飯錢,他琢磨出最頂餓的吃法,買最便宜的掛麵,熬成糊糊,配一捆大蔥。為了討生活,他輾轉海澱、通州、豐台、良鄉等地,尋找一切登台機會。1998年,一個叫張文順的相聲藝人,在豐台有場曲藝演出。由於後台人數不夠,臨時將他和郭德綱搭在一起,兩人因此結緣。張文順本是大柵欄金店張家的公子,曾在北京曲藝團第一科當學員,期間因為談戀愛被開除。後來他下海經商,經營航天橋附近樓上飯館、樓下浴池的水魚城。最鼎盛的時候,手下管著近200號人。退休後,張文順還是舍不得相聲,又穿上大褂登台。遇到郭德綱時,已經60歲,兩人分外投緣,結為忘年交。這年,他和郭德綱等人,一起辦了每周一場的相聲大會。情況最差的時候,郭德綱和張文順兩人台上說相聲,台下就一位觀眾。一場演出下來,一張票錢還不夠大夥吃盒飯。2003年,北京相聲大會更名“德雲社”。一百多人的場子,情況最好的時候能坐滿一半。這時候的德雲社籍籍無名,背景也不硬,常有人來砸場子。一次有人公開抵製德雲社,張文順大怒,要衝到對方台前辯理。郭德綱苦苦相攔,張文順說:有能耐台上比試,台下陰人什麽東西!我打丫的去,我張文順癌症,讓我弄死他!2004年10月,是德雲社曆史性的轉折。當時北京文藝台,有檔相聲節目叫《開心茶館》,主持人叫康大鵬。他在德雲社聽完郭德綱的相聲,回去就扛著設備,進行現場錄音,剪輯後放到自己節目中播出。播出當天,觀眾就把台裏的電話打爆了,上來就問:這演出在哪?第二天,德雲社的觀眾翻了三倍,從原來的20人,增加到73人。11月27日,德雲社舉辦“瀕臨失傳的傳統相聲”專場。演出前一天,文藝廣播邀請郭德綱和張文順作客《開心茶館》,介紹第二天的演出。出演當天,郭德綱沒想到,不到200個座位的小劇場,湧進來近400人。德雲社全體出動,去附近的飯館借椅子。實在沒椅子坐的觀眾,站著聽完了表演。散場時,郭德綱忙著給人還椅子。一個小餐館的老板叼著煙,彎著腰掃地上的花生殼,突然抬頭前來,衝他慢悠悠說了句:你丫——終於紅了。2005年後,德雲社一路高歌猛進。劇場增到700多座,買票窗口擠得水泄不通。黃牛還得借來一身保安服,拉警戒繩維持秩序。媒體鋪天蓋地而來,郭德綱一天接待60多家媒體,上廁所的空檔都有人采訪。張文順身體越來越差。2008年11月,70大壽上,他最後一次登台。有記者問:您給郭德綱捧哏,現在他紅了,您還默默無聞,沒有過不平衡嗎?他說:總得有人犧牲,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有一老頭兒。我樂意給他做台階,他蹬著往上走,我高興。第二年2月16日淩晨,張文順在北京市中醫院去世。郭德綱咬著牙發狠:辦一堂最好的白事,我看他們誰死得過張文順!張文順去世後,郭德綱的搭檔,變成了抽煙、喝酒、燙頭的於謙。在德雲社的帝國裏,郭德綱是國王,永遠殺伐決斷,就像隻聰明靈敏的大猩猩,你打它一拳他馬上打你一拳,一路走來,得罪不少人,諷刺不少人。而於謙則相當大胖皇後,永遠樂樂嗬嗬,像隻睿智豁達的喜洋洋,吵架的事從來不參與,分錢的事從來不管,永遠與人為善。郭、於兩人性格一剛一柔、一烈一淡,完全相反,卻正好互補,成了天造地設的一對。中國相聲能再回一波春,真得感激祖師爺安排了個郭德綱,又給郭德綱配了個於謙,換成其他任何人都沒戲。2004年10月,在於謙的牽線下,郭德綱拜侯耀文為師,這才勉強入了相聲譜係,侯耀文是真懂郭德綱,說他:但這個最懂的師父,隻當了短短三年。2007年的6月23日,郭德綱與於謙趕赴安徽,參加一場直播。下午走台後,剛回到房間,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門一開,於謙衝了進來,臉色蒼白,語無倫次地說:侯先生不行了。郭德綱忙給北京打電話,師弟郭曉小一接通就放聲大哭:哥,師父沒了……侯耀文最終火葬於八寶山,那天郭德綱立於火化爐旁,望著縷縷青煙,極其悲痛,號啕大哭。回程路上,徒弟孔雲龍再三安慰。郭德綱歎道:師徒如父子,怎能不痛。有一天我死了,你們能這麽哭我一回,我也就值了。以侯耀文去世為節點,相聲界的一盤棋下到今天,郭德綱成了那顆唯一過了河的卒子,車馬已陣亡,興衰隻係於一身。我就是一個普通的相聲演員。我沒有那麽偉大崇高,我振興不了相聲,那是全世界說相聲者共同的事業,我充其量就是震動,還是手機擱桌子上那種。這十餘年來,德雲社在相聲界一家獨大,專場幾乎囊括了中國一線到二線的所有城市。海外市場,從澳大利亞,美國,加拿大的各級城市巡演,到英倫三島和迪拜。主流相聲界如同有了嬰兒般的睡眠,睡著睡著就哭醒了。曾有人問郭德綱:歌壇有半壁江山,德雲社是不是相聲界的半壁江山?郭德綱說:不是,我們這個行業沒有江山了,就是一片大海,德雲社就是海上的一條孤舟,隨風飄蕩。自郭德綱之後,德雲社以“雲鶴九霄,龍騰四海”排輩。其中最火的成員,是雲字科的嶽雲鵬和張雲雷。他們的“相聲代表作”,一個是《五環之歌》,一個是《探清水河》。2015年,嶽雲鵬參演10億票房的《煎餅俠》,把《五環之歌》唱到了祖國各地,不再限於北京城八區。以前嶽雲鵬看電視,聽裏頭說大明星沒時間,都在飛機上睡覺,他想不通,怎麽能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呢?但等爆紅之後,他就徹底想通了。有好幾年的時間,隻要嶽雲鵬一出場,尖叫聲肯定是最高的。但最近這兩年,長相俊美的師兄張雲雷,默默替代了他。2018年3月份,張雲雷站在相聲舞台上,勾了眼線,用吉他、電子琴伴奏,唱了一首《探清水河》,迅速偶像式走紅。有次郭德綱和他同台,演出完畢,隻能看著徒弟張雲雷的女粉絲排隊遞來的禮物,而自己卻被晾在旁邊,沒人搭理。此後,張雲雷隻要開相聲專場,每場必唱《探清水河》,不唱粉絲不讓走。這些粉絲以90後的女粉居多,他們舉著彩色應援牌、綠色熒光棒,名義上是聽相聲,實際上是來看臉、聽歌。明明是相聲專場,愣是開成了演唱會的效果。這在180年的相聲界,前所未有。過去相聲由於不用看臉,隻看手藝,所以讓藝人活得長一些。但現在時代變了,說相聲不靠手藝,觀眾看臉就行。小姐姐們在台下一個勁叫台上小哥哥,叫的人開心,聽的人也開心,沒人那麽在意手藝了。郭德綱調侃說:180年的相聲圈,名利心重,但真成角兒極難,三分能耐,六分運氣,一分貴人扶持,正所謂時也、運也、命也。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角兒,都是時勢使然。十幾年前,郭德綱總是語氣溫柔,飽含熱淚地說:我愛相聲,我怕相聲完了。經曆這十多年的事態變遷,再被問到相聲未來的發展時,他歎了一口氣說:元雜劇到今天不就沒了,沒就沒了吧。最初在露天演,藝人們是為了養家糊口。後來在茶館演,演員和觀眾都是為了自娛自樂。到小劇場是為演員自己,到大劇場是為普通觀眾。相聲大賽是為名,內部包場是為利,出國商演是名利兼得。最後去電視上演,是為了讓不聽相聲的人認識自己,一千個人看完,留下一個喜歡的就值了。曾經相聲最大的魅力,是裏頭鐫刻著中國百姓樂觀、通達的世俗精神。人生在世,良田萬頃,日食一升。大廈千間,夜眠八尺。老百姓的生活願景,一直都很簡單,無非是求個吃飽喝足,安居樂業。心裏不舒坦的時候,去相聲裏覓一聲歡笑,求個樂嗬。回來繼續麵對枯燥生活。不管哪朝哪代,誰當政、誰執政,社會往哪發展,百姓圖個什麽呀?不就是圖個一樂嘛!郭德綱說:我就是一個看墳的,這行完了!完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