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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顧曉陽:這樣大度的女生,全讓沒輕沒重的我趕上了

(2021-07-06 16:22:41) 下一個
作家簡曆
本文作者
 
顧曉陽,作家、導演。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中文係,1987年赴日本留學,1990年移居美國。作品有《洛杉磯蜂鳥》等,馮小剛電影《不見不散》編劇,電視劇《花開也有聲》導演。

 

原題

80年代人物群像

人大同學

 
作者 :顧曉陽

 

01

   

朱子永遠是一身熨得妥妥帖帖的藍色中山裝,錚亮的三接頭牛皮鞋,春秋季一件米黃色風衣搭在手臂上,沒見他穿過。這派頭不像大學生,倒像是大學校長。小分頭梳得齊刷刷,那是在“四聯”剪的,四聯兒是當時北京最貴的理發店,在金魚胡同西口路北。有一天我們同寢室的小孫拿來一把推子,說他會理發。朱子說:“是嗎?你給我推推。”我們都在旁邊圍觀。推了一會兒,朱子摸摸推過的地方:“這兒,這兒再給我去點兒。”“哪兒啊?”“就這兒。”“這兒挺好的。”“你再推推。”小孫隻好給他推。又過一會,朱子又摸另外的地方,又讓“再推推”。小孫急了:“你他媽又看不見,你怎麽知道這兒就該推呀!”“一摸還摸不出來嗎?讓你推你就推!”返來複去,倆人都白了臉。後來我們據此新創了一個歇後語,叫做“小孫給朱子剃頭——誰都不尿誰。”

 

朱子看書專看內容簡介和小冊子,掌握了大量知識。一次我們去潭柘寺,碰到劉海粟在畫寫生,夫人站在他身旁,當年潭柘寺遊人極少。我們圍上看,朱子上前一步,說:“劉先生,您是中國第一個畫裸體的,您把人體引進了中國。”眾人一片喝彩。那時劉海粟重新出山才沒幾年,不像現在婦孺皆知,更不知道這個畫家是怎麽回事。朱子一語點出了劉海粟的曆史地位。從此,他落下了個“小冊子派”的美名。

 

相比之下我就差遠了。有一次當代文學課組織我們去人藝看《茶館》,幕間休息時,在大廳裏看見了蕭軍。蕭軍遭雪藏20多年剛露麵,被文藝界稱為“出土文物”,名氣很大。同學們圍上他,還是朱子主聊,評論、提問無不得體。蕭軍矮個子,叼著煙鬥,答話簡潔。我擠過去,接上他的話說:“蕭老高見!蕭老高見!”蕭軍連眼皮都沒抬。過後,同寢室的小流氓們著實把我嘲笑了一番,我也覺著自己夠傻的。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啊!再後,不論遇到什麽名人我都拔腿就溜,一句話不說。

 

 

蕭軍(右2)在人大第九教室演講

 

畢業前,我們幾個定了個計劃,要吃遍京城的飯館。那時,北京的飯館零零星星就那麽幾家,實施計劃並不難。有一次先在我家集合,然後去前門飯店。剛要走,外係的痞子大熊來了,也跟著一起去。前門飯店的川菜當時非常不錯。吃完一算賬,每人出1塊多。大熊摸摸兜,隻找出了5毛錢:“對不起啊,我沒帶那麽多。”朱子拈起5毛錢票子,用《水滸傳》的修辭說道:“武鬆將那二兩碎銀子,丟還給李忠!”說著兩根手指一彈,把票子彈回到大熊跟前。

 

畢業後朱子在鐵路口工作。一天我去北京站接人,在廣場上遠遠看見一個人迎麵走來,他一身藍色中山裝,右手提著一個大銅火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朱子,這是從哪兒回來呀?”朱子舉起銅火鍋晃晃:“大同開個什麽鳥兒會,一人發一鍋子。哥們兒就是奔這鍋子去的。” 

 

 

1979年10月10日,人民大學學生上街遊行

 

02

    

王小波在人大念書的時候,也是一身兒藍,但髒了吧唧,長頭發油膩不洗,大長腿蹬一輛破自行車。我是聽他家的世交李家兄弟經常提他,我考上人大後,李家兄弟告訴我:“小波也考上人大了。”記得大興還跟我說:“小波寫小說呢。”“寫的什麽?”“從水裏鑽出一個妖怪之類的……”說完嘿嘿直笑。但王小波不活躍,學校裏認識他的人不多。

 

跟他外在的這種風格有一拚的,是南風。南風是經濟係一怪,全校聞名。傳說他每穿髒一雙襪子,就往床底下一扔,換雙幹淨的,等幹淨襪子都穿完了,再從床底下的髒襪子中挑不那麽髒的穿。一件背心,買來就穿在身上,直到穿爛了才脫下來扔掉,中間並不換洗。上體育課時,男生穿的跨欄背心都是兩條背帶,他的隻剩了一條,另一條耷拉著。

 

有一次上課講黑格爾,老師沒來(或其他原因,忘了),他上去講,講得頭頭是道,把同學都聽傻了。他早在農村插隊時就研究黑格爾,大學裏教的這點兒東西,他根本用不著學。因此,他很少上課。反而是別的係有什麽他感興趣的課,倒時不時去聽聽。

 

他哥哥南生也是人大同屆生,跟他不在同一個係。我是先認識南生,他介紹我認識了南風。結果自此以後,我跟哥哥基本上就沒來往了,反而與弟弟嘻嘻哈哈摽在一起。這哥倆之所以在學校有名,學識之外,主要是他倆都參加了被視為高層智囊的“農村問題研究小組”,在中國改革發軔之初,就深度介入其中。同是幹的經邦濟世的大業,哥哥南生使命感重,好像“祖國的前途人類的命運”挑在肩頭,話題宏大深沉。而弟弟南風,據我看,純粹的研究興趣是他的根兒,對一切事物必欲窮究其理的探索欲,推動他做這做那,外在事功,倒在其次。所以他那副不修邊幅、吊兒郎當的樣子,很對我的口味。

 

我拍的電視劇《花開也有聲》裏,男主人公有一個偶像,是胡同的鄰居、一位四中的高材生,他每次去高材生家都像踏進聖殿,總是恭恭敬敬地向高材生請教人生問題。我在洛杉磯的朋友中迅看完電視劇後對我說:“我小時候就有這麽一個偶像,你知道是誰嗎?就是你的同學南生南風二兄弟!當時我們都住和平裏,一進他們家,牆上都是自己用木板釘的書架,堆滿了書……哇!那感覺,跟電視劇裏一模一樣。”

 

朱子給南風起了個外號,叫“白子”,我們也都以此相稱。畢業後我們同寢室的幾個人搞了個學習小組,計劃每月研討一個問題,但沒幾次,研討的問題就變成了諸如“為什麽朱子做香酥雞時老炸雞屁股?”之類的。白子來過一次,那時他是體改所社會室主任,隨著改革深入,他的研究也從農村轉向了城市。他給我們講了“科層結構”,講深了我們也不懂,他舉了一個調查得來的例子:北京的保姆安徽無為人最多,這些人已形成了一個金字塔型的嚴密網絡,剛從無為來北京的,先在普通人家當保姆,如果表現好,會把她介紹到處長家,處長家幹得好,再介紹到局長家、部長家,層層往上升。進不去這個網絡,別想找到工作,幹砸了什麽事,會受到處罰。大家聽得很新奇,朱子讚歎說:“白子又深沉了!”

 

後來我與白子失聯多年。再見到,別的都沒變,外表卻大不一樣了:渾身收拾得清清爽爽,衣裝不僅幹淨整潔,還搭配得挺有品位。這可是不簡單!

 

03

 

老劉是法律係的,我們在同一個日語班,座位挨著。他歲數大,不願意在課堂上站起來說日語,偏偏老師經常愛點他的名。估計老劉一肚子不高興。每次上課時,全體起立,老師用日語說“同學們早上好!”我們則集體回答“森賽(老師),早上好!”有一天我忽然聽到老劉嘴裏說的是:“孫賊,早上好!”我噗嗤一下就笑了,扭頭小聲質問:“老劉你丫說什麽哪?”老劉回我一笑。

 

老劉什麽都看不慣,愛說怪話。人民大學的校牌、徽章原來用的是美術體字,複校後,成仿吾當了校長,請華主席給題校名,校牌徽章都換成了華寫的“顏體”。一天去學校我正好跟老劉坐同一輛公交車,到站下車往馬路對麵的校門走時,老劉指著校牌說:“你看看,這叫什麽?還顏體?就是幾個螞蚱趴在牌子上!”把我給樂的,直拍老劉肩膀。太喜歡老劉了!我也愛胡說八道,但沒人家說得精彩。

 

 

我跟法律係的好多同學都熟悉,他們各有各的特點。小洋寫詩,而且一直寫了幾十年。他為人特別樸實,在不喜不怒的外表下,有一顆滾燙的心。但一喝酒,滾燙的就是臉了,而且變了個人。我從美國回來後第一次見麵,都喝大了,分手時在大街上互相抱著緊緊貼臉,其他同學強行把我們倆給拉開了。倆大老糙爺們兒這麽告別,他們實在是看不下去。小洋是律師,我讀過他寫的一篇辯護詞,真是雄辯滔滔鏗鏘有力。晚年我發現他熱愛毛主席。北新看上去年輕,實際與老劉同歲,他永遠會對人微笑,不言不語,溫和謙遜。他也是律師,也愛寫東西,做什麽都是默默的,但做什麽都出色,可惜在去年癌症離世了。

 

他們班畢業時分配的工作都非常好,北新分在中央辦公廳,小洋在人大常委會,其他大都類似。我沒想到老劉會選擇考研究生,而且一直念到拿了法學博士。這時我才知道老劉是學者的本質。沒有花多少年,他已成了某個領域的權威。

 

有一次他去洛杉磯開會,正好趕上我的朋友中迅在家辦party,我就把老劉也約去了。我給朋友介紹說,老劉是中國某某領域的No.1。老劉趕緊糾正,說:“不,我是No.2,上麵還有一個,70多歲了。”幾年後在北京,同學一起吃飯,其中有原本跟老劉不認識的,我告訴他們老劉是某某領域的No.2。老劉又說:“No.1已經去世了。”逗得大家直笑。

 

老劉還有很多金句,比如他說:別動不動就說“組織上”“組織上”,組織是個鬼!你說它有?在哪兒呢?看不見摸不著。說它沒有嗎?它又無處不在,哪兒都有個“組織上”。他的一個學生告訴我,有一次有同學問老劉:“劉教授,那個××、×××都寫了那麽多本書了,您比他們厲害多了,怎麽不多寫幾本?”老劉說:“白麵就是白麵,棒子麵兒你磨得再細它還是棒子麵兒。”

 

 遊行活動的糾察,據說由法律係學生擔任

 

04

    

當時一間宿舍住8個人。石慶他們係的男生多出二人,要跟老郝他們係的6個合住,彼此不認識,都很不情願。為了選床位,石慶、和平與老郝他們吵了起來,石慶和平摔門而出。小張年齡最小,直跟老郝嘀咕:“怎麽著?他們倆叫人去了吧?”以為要打群架。其實那二人是抽悶煙兒去了。

 

後續的發展是,沒出多少天,8個人好得像8個兄弟。

 

我去他們宿舍找石慶時,正碰到老郝盤腿坐在床上,講什麽是“葛”。葛是老北京話裏常用的一個字,現在好像從人們口中消失了。葛有另類、古怪、拂逆、不愛隨大流這樣的意思,比如說這個人“夠葛的”,或者“犯葛”等等。老郝說:晚清時有些太監也娶媳婦,但他們的“家夥什兒”已經沒了,怎麽辦呢?就用一種軟木、即做暖瓶塞子的那種木頭,人造一個家夥什兒來替代,這種替代品,就叫葛。

 

真是人民大學才俊多呀!我一下就被老郝吸引了。

 

老郝在山西的野戰部隊當過兵,說在練拚刺時,大家一般都不太賣力氣,因為夥食太差了,成天餓肚皮。可如果練兵場旁邊一過婦女,全軍振奮,立刻嗷嗷怪叫,拚了命地互相捅,誰都想吸引到婦女的目光。

 

老郝很年輕,天生老相,已經禿頂了,所剩不多的頭發還經常支棱起幾縷。畢業時在階梯教室開大會,我正好和我們班田文坐在一起。老郝來晚了,站在走道上找座位,看到了我,抬手跟我打了個招呼。田文對我說:“喲!你還認識這‘兔兒爺’哪?”把我逗得直笑。

 

小張才17歲,對他來說,進大學就是“進入社會”了,這個“社會”裏的人也真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門。他對一切都感到好奇,成天在校園裏東張張西望望,看見什麽記住什麽。幾十年後,他成了人大的“活名冊”,我們這一屆幾百號人,沒有他不知道的。

 

當時人大校園裏駐紮的部隊機關還沒完全撤走,從宿舍到食堂要路過一處軍營。有一天小張走到軍營外,忽然跑過來一個女兵,攔住他說:“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要給你一封信。”說完又跑了。小張打開信一看,居然是封示愛信,信中說:你每天都在這條路上經過,雖然你不認識我,我卻在軍營裏看你看了一年多,現在我馬上要複員了,如果你如何如何、我就如何如何……小張根本不認識這位女兵,也從未遇到過女孩子的表白,拿著信,與其說驚喜,毋寧說是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他隻好把信給同宿舍的老大哥看,請教應對之策。老大哥讓他安心,說你要沒有這個意思,不用回應就是了。我猜,從此之後他去食堂,再也不敢走原路了。

 

畢業前後,新聞係老趙要給老郝介紹女朋友,約去老趙的太太家吃飯。老郝可能是怕拘束,拉我一塊兒去。女方叫小薇,氣質高雅,一表非俗,非常優秀。她對老郝本不算滿意,吃完飯跟老趙的太太說就算了吧。趙太太覺得難出口,沒好意思告訴老郝。過了幾天,老郝給小薇打電話約會。小薇挺感動的,跟家裏人說我都拒絕他了,他還主動打電話,看來這人比較執著比較實在,交往一下看吧。結果,老郝小薇成了我們這些同學中少有的一對模範夫妻,幾十年恩愛相守。男女姻緣像押寶,差錯和誤會臨機翻轉,倒有可能中獎。方方麵麵都下足了功夫的,不一定最後能贏。

 

小薇後來在加拿大拿了博士。她去香港找工作時,在洛杉磯轉機,那是她第一次來洛杉磯,我陪她玩兒了幾天。在和我的朋友們一起吃飯時,她笑著講了這麽件事,說當年在老趙家吃完飯,回家的路上,老郝征求我對小薇的看法,我說:“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我的天!我可是頭一回聽說這個段子啊!以我一貫的對女性的尊重和對小薇的敬佩,怎麽可能說這種話呢?必是老郝當年為了向小薇表衷心,把我犧牲了。這之後,為了討回清白,我不斷在朋友和同學間進行申訴,結果他們聽了後都說:“嗯,這話像你說的。”

 

1979年10月10日,人民大學學生上街遊行

 

05

    

小宋他們係有一位老大哥,是從煤礦考上來的,已年過30。對他來說,這絕對是命運的眷顧,不勝珍惜。可念了還沒一年,校園裏就出現一張討伐他的大字報。寫大字報的是他在煤礦的女友,事情沒啥新鮮的,就是個新時期版的“陳世美”故事,但內容驚人,因為她詳細描述了二人的幾乎是每一次作愛過程,有時間地點(包括香山後山坡、住宅樓單元門洞裏)、有細節、有女性心理感受,非常具體。校園裏轟動了,人們奔走相告,觀者潮湧。小張說,他看見一個二炮的小戰士也邊跑邊激動地對他的戰友喊:“快看大字報去呀!”

 

對於我、小宋、小張等連手抄本《少女的心》都沒看過的“生瓜蛋子”,這張大字報是我們的第一份性教育讀物。大字報很長,好像有五六張紙,看得我們臉紅心跳、字字入心,有些細節看不大懂。看後熱烈交談,但真想探討的問題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小宋直到前些年還能背誦整篇大字報,可惜沒有記錄下來,現在已經忘了。

 

大字報被校方撕過一回,那位女士又貼上一份,但很快又被撕掉了。當事人“老大哥”被開除學籍,發回煤礦。他剛剛踏上的錦繡前程,毀於一旦。

 

差不多同時,一位女生因與外國人談戀愛,也被開除了。我們班一個平時規規矩矩謹言慎行的同學跟我說:“(校長)成仿吾在二十年代還拍過裸體照呢,現在跟外國人戀愛怎麽就被開除了?”不過這個女生的命運與前麵那位老大哥大不相同,她與瑞典男友很快就結了婚,移居瑞典了。兩個人,各自上演了時代的悲喜劇。

 

有一段時間,我和小宋、石慶是“三人幫”,常在一起。小宋博聞強記,也是個人民大學的活檔案,數十年後的今天,你隨便提一個名字,他便會簡述出這個人的履曆,並附贈一條逸事。石慶一直幹瘦,但身上條條肌肉硬如石,他能量巨大,在校內和校外都是活動家,同一時間段內,他可以出現在北京城八個不同地點,非常不可思議。

 

 

人大遊泳隊的蛙泳接力組。左起:許小年、張偉光、張雨辰、宋毅。攝影者是蕭軍兒子蕭燕

 

石慶給和平介紹了一個藝術院校的女生阿潘,和平立即陷入熱戀。有一次我們和老郝逛中山公園,和平為我們指點了他和阿潘第一次接吻的那張長椅,於是,長椅立刻不朽了。沒多久,我們也都跟阿潘熟悉起來。我還記得和平阿潘第一次去我們家,跟我媽媽聊天,事後阿潘對我說:“我原來想象你媽媽應該是特瘦、特飽經風霜那種,沒想到這麽開朗,談笑風生的……”那時浩劫甫過,“傷痕文學”看多了,容易形成刻板的概念。傷痕文學本身就是刻板概念的。

 

和平是石慶他們班的班長,白麵書生,溫和講禮貌,事事認真,忠誠可靠,但在不用認真的事上認真時,便難免近迂了。他在他們班女生中很有人緣,女生在宿舍熄燈後的集體長談中,談論的基本主題就是和平,一位已婚女生還說:“如果我沒結婚,就嫁給×和平!”石慶成就了我們這些同學中的又一對模範夫妻,估計也傷了他們班一些女生的心。

 

畢業沒多久,阿潘就出國留學了。一年後和平辦好了陪讀簽證。那時他在鐵獅子胡同分了一間房,臨走前,我、石慶、小張、百科、曆曆等在他那兒喝酒聊天。我喝興奮了,拿空啤酒瓶當麥克,唱起歌兒來,隨著最後一個音迸出,我揚起酒瓶猛摔在地。酒瓶粉碎,一小粒玻璃碴崩在我們班女生曆曆的鼻子上,打出一個小血點兒。曆曆不僅連說“沒事兒沒事兒”,還誇讚我這難聽的破鑼嗓子“有特點”,應該改行當歌手。大度啊大度!小薇、曆曆這樣大度的女生,全讓沒輕沒重的我趕上了。

 

補充一句:小薇、曆曆、阿潘,都有一個美滿的婚姻。

 

06

    

新中國前27年是一個禁欲社會,隨著改革開放,性禁錮鬆動了。我從石慶那兒第一次看到裸體畫報,香港的。性帶來的風險越小,對人的支配力量越大。當時有些高校禁止學生談戀愛,我們學校倒沒有。禁是禁不住的,但觀念的轉變、人的自我解放,也不是一蹴而就。同學中大部分談戀愛的人,都非常鄭重其事,而且是“鴨子劃水”,水底下兩個鴨蹼緊忙乎,水麵上鴨身穩穩當當、看不出來。公然出雙入對的,有,但需要勇氣;即便如此,也是互相間隔一二米,蹙眉深思著散步,那不像戀愛,像搞智力測驗。用我們班老夏的話說:“好像談得很痛苦。”看不出甜蜜的氣息。

 

在這種風氣中,“小白眼鏡”絕對是個例外。她後來出現在一本名人自傳中,傳主把她稱為“人民大學白眼鏡”,寫的是她如何“搶”走了傳主的男朋友。她比我低一屆,不同係,我認識她,是因為她與我的密友談過戀愛。記得第一次見她,是秋天,密友帶她來我家時,我正在院子裏把葡萄樹下架,埋到地裏。密友是在學校的舞會上跟她認識的,當時她與男友剛分手,但已有身孕。認識後,她請我的密友幫她找醫院打胎。密友愛幫助人,四處尋覓,正好他的一個小學同學在醫院當司機,給她“走後門”進了醫院。密友告訴我:做流產必須有孩子的爸爸陪同,他硬著頭皮當了回“冤大頭”,護士對他非常凶,罵了他幾句,他也隻能聽著。做完手術,密友買了條魚,熬成魚湯,放在小鍋裏,用塑料網兜兜著,到醫院去慰問。他的本意是喝點兒魚湯補補,可“白眼鏡”一看就噗嗤笑了,說:“你知道嗎,魚湯是下奶的!”

 

我和“百科”等對密友一通嘲笑:孩子肯定是你的呀!要不你這麽熱心?密友吭吭哢哢,有苦難言。其實,我相信他的話是真的。

 

這以後,二人就好上了。密友為她寫詩,題目叫《亞麻色頭發的姑娘》,酸得夠嗆。“人大校友之友”小澱在他們院兒的筒子樓裏有一間房,這在當時可不得了,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是和父母一起住的,完全沒有個人空間,小澱的那間房成了樂園。密友和白眼鏡在那裏過過夜,密友平生第一次“失身”。

 

首都高校遊泳比賽

 

那本名人自傳形容白眼鏡是“整齊的黑短發捧出一張粉呼呼的圓臉孔”,“稱不上漂亮”。她跟我密友好的時候,與名人自傳中所述時間交疊,誰前誰後不甚清楚。她有過很多男朋友,其中很多是非常優秀的青年,日後都成為不同領域裏的佼佼者。曾結過一次婚,又離了。

 

我是在2007年以後,才跟她又有來往。那時我們十來個同學形成了一個比較固定的小圈子,經常在一起玩兒。這些人中認識我密友的人多,認識她的人少,我給他們介紹時,知道她不會生氣,就開玩笑說她是我密友的“第一個”。她豪壯地回答:“對,我是他的第一個,可他不是我的第一個!”大家嘩然叫好。後來這句話幾乎成了人大校友中的名言。

 

她當著這些同學說我:“(當年)我跟××好的時候,別的朋友都說我好,就你說我不好!”我慚愧地低下頭。八百年前的事,人家都記著呢!我一而再地受到類似指摘,可就是人品問題了,值得自己深刻反省。不過從她身上我確認了一件事:沒有美滿婚姻的女人,照樣可以是一個大度的女人!

 

大家都覺得她隨和好相處,品位很高。她的“瘋”當年是駭世驚俗的,同時她的為人一直文文靜靜、行止有度,這兩麵加起來,這個人就完整了。我尤其注意到:所有女生都對她印象很好,曆曆幾次說她“大氣”。如果天下有什麽比婆婆誇媳婦更難的事,那就是一群女人都說同一個女人好。

 

也是在2000幾年,我在電視節目中看到一位社科院的研究員(忘記名字了)宣稱:近20年來,中國已(靜悄悄地、在互聯網社交媒體的助力下)完成了一次性解放(革命)。

 

1981年夏,人民大學校門口,日本留學生、老師和同學

 

顧曉陽專列

1979,人民大學罷課親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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