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檔案
本文作者
於澤俊,1954年3月出生。中國作協會員。當過三年工人、四年兵,1977年恢複高考後考入蘭州大學經濟係,獲經濟學學士學位,1986年考入中央黨校理論部讀研,獲法學碩士學位。在蘭州大學任教20年,曾任蘭州大學出版社社長、華夏出版社副總編輯,現任中國盲文出版社副總編輯。著有《宋美齡大傳》、長篇小說《工人》、長篇曆史小說《大風》《大醫精誠——回族中醫馬牧西傳》等。
原題
鐵生和希米
作者:於澤俊
史鐵生是我的偶像,我是堅定不移的鐵絲,大學時代就喜歡鐵生的作品。我曾一遍又一遍地閱讀《插隊的故事》《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和《我與地壇》,每讀一遍都像讀一部新作品一樣,會有新的收獲,每讀一次,都同樣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尤其是《我與地壇》,明知道翻開再讀還會流淚,可還是想讀。
希米是鐵生的夫人,也是我曾經的同事,姓陳。她性格開朗,胸懷坦蕩,說話從不藏著掖著,很好相處,大家熟了,都叫她希米,很少有人稱她的姓。
史鐵生和陳希米在家中
希米是一位獨立精神很強的女性,她是華夏出版社社會科學編輯部的主任,十幾年來一直堅持學術出版的初衷,出了很多好書,國內哲學界的幾位大家,如陳嘉映、劉小楓等人的著作,都曾經她的手編輯出版。這些學術著作銷量很小,攤到每本書上的成本特別高,因此定價常常在一個印張三塊錢左右,我常和希米開玩笑說,沒有比你定價更黑的了。就這樣,希米領導的編輯室並不虧損,還年年小賺。有時,希米也和編輯一起策劃一些暢銷書,以彌補經濟效益的不足。希米的名字即使不和鐵生連在一起,也是響當當的。她的成就雖然沒有鐵生那麽輝煌,也是可以令人稱道的。
希米長得很漂亮,但是小時候曾得過小兒麻痹,一條腿不便,走路離不開拐杖。相處久了,熟了,我問她為什麽嫁給鐵生,她說,像我這樣,優秀的看不上我,不優秀我看不上,還不如嫁個最優秀的,滿足一頭兒。她說話就是這麽直。
鐵生是高位截癱,嫁給鐵生,就意味著永無休止的付出,家裏雖然雇有保姆,但是保姆大都是沒結婚的姑娘,即使結了婚,端屎端尿這些事也不是外人能做的,很多不便的事情隻能由妻子來做。作為希米的朋友,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這個話題,誰也不好意思問。
史鐵生及妻子陳希米。1991年,王文瀾攝
可以想象,希米嫁給鐵生這麽多年,付出了多少無法向人啟齒的勞動和艱辛,可是卻從來沒聽希米說過一句抱怨的話。每逢年節保姆要回家,希米就不得不把全部家務承擔下來。隨著勞動力越來越緊張,保姆跳槽成了家常飯,更換保姆常常兩三個月接不上茬,希米經常為找不到保姆發愁,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往往試用不了幾天就拜拜了。
史鐵生和陳希米在家中
曾有人問過希米,鐵生給了你什麽?希米說,結婚之前,我也覺得他沒什麽了不起,就那麽幾篇文章嘛;在一起生活之後才知道,他確實非常了不起,從思想深度、思維方式到心理素質、心理成熟度、為人處事的態度和方法,沒有一樣不是值得我學習的。反過來,希米也給了鐵生不小的影響。西米喜歡西方哲學,鐵生也喜歡。兩個人經常在一起討論尼采、克爾凱戈爾和斯特勞斯的作品,這對鐵生晚年的創作影響非常大。
鐵生和希米在生活上都是十分達觀的人,和朋友們在一起,總是歡聲笑語不斷,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們愁眉苦臉。可是據希米講,鐵生每天精力最好的時間不過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他不是用來寫作就是會見朋友,而一天中那些最痛苦的在病床上掙紮的時間,都留給了自己。
莫言與史鐵生、陳希米夫婦
鐵生的內心十分強大,來鐵生這裏做客的朋友,不是來請教寫作問題,就是談一些生活中遇到的難題,鐵生就像是一位強大的智者,告訴人們應當這樣,應當那樣,說話聲音不高,但總是那麽堅定,那麽充滿自信。和鐵生在一起,根本意識不到他是一位身患重病的殘疾人。其實鐵生也有軟弱的一麵。鐵生軟弱的一麵,全部留給了希米。
華夏有一群很有思想的年輕人,有段時間,我想組織一個四點半沙龍,主要目的是想在思想碰撞中碰出一些有意義有價值的選題。我把這個想法對希米說了,希米說四點半不行,因為我一下班就要回家照顧我們那口子。
話剛說完,手機響了,希米把手機拿給我看,是鐵生的短信:你幾點到家?每天一到下班時間,鐵生都會發一條這樣的短信,那種急迫的心情溢於言表。希米把短信給我看了,說:“你看我們那位,多嬌氣,晚回去幾分鍾都不行。”那神情,看似抱怨,其實是帶著幾分得意和炫耀的。
希米不僅在生活上給了鐵生無微不至的照顧,還是他晚年的精神支柱。因為有了希米,鐵生才又在世上多陪了我們幾年。
我第一次見到鐵生,是借了與希米成為同事的光。見到我崇拜二十年的偶像,心中十分激動。我問了很多寫作上的問題,鐵生一一給予解答,他說話節奏不快,有時要想一想才回答,但是沒有一個問題的答案是模棱兩可或含糊不清的,由此我感到了鐵生的強大。記得我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我想寫的題材可能會牽扯到現實中的人和事,引起糾紛,鐵生想了很長時間,最後說:“不管他!”
鐵生生命的最後十幾年患了尿毒症,腎髒功能完全喪失,靠透析維持生命,每周要到中日醫院透析三次。所謂透析就是用透析機來代替腎髒功能,要把全身血液通過透析機過濾一遍。透析一次要三四個小時,透析時人體會有各種各樣的反應,有時舒張壓會高到兩百多,人很不舒服,會有頭疼、惡心等症狀。透析之後依然不能隨便喝水,要定量控製,因為腎衰竭之後人已經完全失去了排尿功能,必須計劃飲水才能堅持到下一次透析。
鐵生有煙癮,一吸煙就口渴,他不得不盡量控製吸煙,一支煙分成幾次抽,每次隻吸幾口便把它掐掉。鐵生有一張十分生動的臉,即使算不上美男子,氣質也是一流的,但是長年的透析,使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紫裏透黑,讓人看了心裏感到很難過。
有時透析完,鐵生會給希米發一條短信,開列一大串食品單子,要蘋果、要橘子、要火腿腸、要蛋糕……像個貪吃的孩子。有一次希米給我看短信,說,你看,要這麽多東西,吃得了麽?
鐵生的確吃不了這麽多東西,因為不能排尿,他既不敢多喝,也不敢多吃,因為大量的食物需要大量的水去消化,而24小時(周末是72小時)之內能喝多少水是給他規定好的,為了有計劃地進水,渴了也隻能喝上兩小口濕濕嘴皮。他就是再想吃也不敢多吃,否則飯飽之後的那種饑渴更難熬。他的短信,隻是表明他對希米的依賴,是他對透析勝利結束的一種慶祝儀式,是在告訴希米和自己,我又能吃東西了!
透析的費用很高,一年要十萬多,開始全部靠自費。一透析,鐵生和希米的生活頓時陷入了困境。後來經北京市委宣傳部出麵協調,才給鐵生解決了透析費用的報銷問題。
鐵生曾經說過,如果有交朋友比賽,他肯定能拿冠軍。的確,他躺在病床上這麽多年,家裏朋友依然絡繹不絕。他常年透析,每周三次,用車是個大問題。華夏出版社曾經承諾,任何時候鐵生用車都可以保證,但是希米心裏過意不去,她不想給單位添這麽多麻煩。鐵生的老同學孫立哲便主動把用車的事承擔下來,每到透析日,孫立哲便派人派車來接他。一年一百多次透析,風雨不誤,八年如一日。後來,連孫立哲派來的司機也成了鐵生的朋友。
史鐵生與陳希米在海邊
我愛人與鐵生得的是同樣的病,有段時間也在中日醫院透析。有一次,恰巧碰上那位司機朋友來送他,司機將鐵生從輪椅上抱起來,鐵生抓住透析床床頭的欄杆,一躍將身體的重心轉到了床上,司機就勢在他身下一托,將他平穩地放到了床上,兩個人配合默契,動作一氣嗬成,前後不到五秒鍾。如果不是常年照顧一個人,絕對練不出這麽好的配合動作。
我愛人在中日醫院透析期間,得到希米夫婦很多幫助。在透析之前,要做一個瘺,也就是把胳膊上的一段靜脈紮住,防止血液回流,是一個不大的手術。那天恰巧我要與一個外商談版權問題,覺得希米對中日醫院和透析都比較熟,便請她和另一個男同事褚朔維帶我愛人去做瘺,不料手術半途我愛人突然昏迷。為了不影響我談判,希米和朔維沒有告訴我,直到中午一點了,他們估計我這邊已經談完了才給我打電話。
當時我正在和外商一起吃飯,說了聲對不起趕緊往醫院跑,到了醫院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我愛人早已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可是希米和朔維還沒吃飯呢。我心裏很過意不去,希米說,你就別過意不去啦,趕緊把你愛人送回去吧。說罷替我叫了出租車,直到把我們送上車他倆才離去。事後我一個勁地責備自己,我怎麽這麽糊塗啊,這麽大的事怎麽能不親自到場,希米是個殘疾人,我怎麽能委托她去照顧病人呀!
我愛人也是鐵絲,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就經常在一起談論鐵生的作品。有機會見到鐵生,她自然也很高興。為了能和鐵生多接觸,我們選擇了和鐵生同一時間透析。開始透析,我愛人的反應很重,血壓高得嚇人,頭疼得厲害,思想負擔也很重,鐵生每次透析前後都要陪我愛人聊上幾句,看似拉家常,實際上是幫她放鬆一下,解除思想顧慮。他說話自然比我說話要管用得多。後來我愛人做了移植手術,不用再透析了,與鐵生的接觸便少了。那段時間,我們從鐵生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尤其是他對待疾病,對待人生,對待死亡的達觀態度。
鐵生和希米從不忌諱談死,他們經常拿死開玩笑。鐵生在世的最後幾年常常莫名奇妙地發高燒,有一次年根底下,我和幾個同事一起去看鐵生,鐵生正發著燒,硬挺著坐到輪椅上來陪我們,我們大家都在問鐵生的病怎麽樣了,希米卻在一邊說,沒事,他且死不了呢,他老這樣,看著像是快死了,過幾天就又活過來了,你們不用擔心。大家都明白,有誰能比她更關心鐵生呢?有誰能比她更擔心鐵生的病情呢?她是在用這種方式,驅散疾病帶來的悲觀氣氛。直麵疾病,直麵死亡,是他們戰勝疾病、戰勝死亡的武器。
說到死,我常想起鐵生那段令人難忘的文字:“現在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在門外的過道裏,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麽時候他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說。但不管什麽時候,我想我大概仍會覺得有些倉促,但不會猶豫,不會拖延。”
鐵生後期創作的主題,主要是關於人、人生、生命、死亡、靈魂的意義的哲理性探討,可以說是一個對生死已經悟透了的人。他曾多次走到死亡的邊緣。從他的作品裏我們可以看到,有幾次從夢中醒來,他都在問:“我是不是要死了?”而希米的回答總是:不會的。
在鐵生眼裏,“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因此,他走得很從容。走之前,他留下遺囑,要把器官捐獻給醫學研究,捐獻給有需要的患者。在他的生命剛剛結束之後,他的肝髒就被送到了天津,那裏有一個正在等待肝移植的病人因此得以重生。
我最後一次見到鐵生是在他走前一個多月,我去的時候希米還沒到家,鐵生正在發燒,已經不能下床了。他強打精神坐起來,拉著我的手說,我感到自己快不行了,這次可能是真的要走了。我與鐵生交往並不是很多,他能和我說這樣的話,說明是把我當成了最貼己的人,我既感動又覺得十分難過,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當時他的狀況很不好,我知道他說的可能是真話,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什麽也沒說。我也不能說,一說眼淚非掉下來不可。對鐵生這樣早已參透生死的人你又能說什麽呢,說那些違心的安慰話,隻能惹他煩。沒想到四十多天以後,他真的走了。
北京798時態空間畫廊,朋友們給史鐵生過“生日”
鐵生走了,我感到心裏空缺了一大塊。如果說他仍活在我們心中似乎有點假,但是我真的覺得他沒有走,在798的時態空間,我們又見到了他那和往常一樣的笑容,還是那樣從容,那樣自信。
鐵生不讓搞告別儀式,我們隻好以這樣的方式來和他再一次相聚。走進798,通往時態空間的沿途到處掛著鐵生麵帶微笑的大照片,前來告別的人們,每人手裏拿著一束鮮花,走到門口交給工作人員一排排放好,那場麵好像不是要舉行一場追思會,而是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這正是鐵生所希望的場麵,他希望人們麵帶微笑來送他,不希望為他的離去而悲傷。
陳希米懷念史鐵生
一進到時態空間的車間裏麵,悲傷的氣氛立刻撲麵而來,迅速籠罩了整個車間。一千多人默默地站在那裏,來向鐵生告別。失去這樣一位朋友,一位智者,一位優秀的作家,一位我們為之感到驕傲的民族精英,人們怎能不悲傷!
鐵生生前曾當著朋友們的麵說,我死了最大的不安是欠希米一段愛情,一個丈夫。希米接過來說,咱從來就不缺愛情。她這個咱是指她自己。她是隨口說的,當時大家都以為她說的是玩笑話,是指過去有人愛過她,將來還會有人愛她。直到鐵生去世之後我才明白,這句話還是指她和鐵生,他們之間從來不缺少愛情。
其實他和她相差十歲,這一張是電腦時代的功勞,讓他們青梅竹馬。(史鐵生、陳希米製作)
是的,他們之間感情很好。在他們的臥室裏,掛著一張照片,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像是一對親兄妹,兩個人長得還真有點像。第一次去鐵生家,希米把照片從牆上摘下來讓我們猜是誰,仔細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張合成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孩就是鐵生和希米。他們之間的愛是純潔的、真摯的、深邃的,是真正的心與心的交流。
鐵生走了,希米怎麽辦?二十二年相濡以沫的生活,已經把他們糅合在了一起,正像希米在《讓死活下去》中寫的,你因我而存在,我因你而成立,對他們雙方來說,都不能想象沒有你的我。可以想象鐵生的走對她的打擊有多大。希米的生活裏不能沒有鐵生,在鐵生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希米一直生活在幻覺中,不相信他真的走了。
希米和鐵生一樣,對待生活是達觀的,但是有時也會流露出內心深處的悲涼之感。有一次,我們一塊去北大組稿,在等人的空檔時間裏,希米坐在車上,將那條病腿伸出車門,用手捶著調侃說,唉,將來老了怎麽辦哪?這一聲感歎使我想起在那一個個冬天的傍晚,希米穿著厚厚的長大衣,將拐杖放在電動自行車上,笨拙地騎上車,冒著凜冽的寒風匆匆忙忙往家趕的情景。希米不容易!
對鐵生的走,希米是有思想準備的。她嫁給鐵生就是來照顧他送他的,是上帝派來照顧鐵生的天使。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能接受鐵生走了這個事實。希米比鐵生小十歲,對於自己最後落單她是經過充分考慮的,但她還是選擇了這條路,無論多麽艱難。
鐵生走後的第二年,我去看希米,帶了兩箱蘋果。希米正在門口收拾她那輛破電動車,看見我抱著蘋果箱走過來,老遠就衝我喊:放下放下,讓小阿姨來拿,你老啦,拿不動了。我說,你怎麽這麽不會說話,我有那麽老嗎?她還是那副笑嘻嘻的什麽都不在乎的神情,怎麽,你還不服老嗎?
她還是那麽直爽,那麽快人快語,看到她快樂、輕鬆的神情,我也感到一陣輕鬆。但願她今後的生活能永遠這麽快樂,這麽輕鬆。
史鐵生:生命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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