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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郎郎:太陽縱隊傳說

(2020-06-07 09:43:29) 下一個

太陽縱隊傳說

張郎郎

1

  一九五八年,“六億神州盡舜堯”。人人都是詩人,我也是了。每人限期交一百首詩,五十張畫。我也交出了,沒曾想交出了毛病。那會兒的詩多為:“敢教大地全高產”、“施肥方知糞味香”雲雲。我的呢:“像雪崩/像山洪/積極地有力快速地/滾動著曆史的巨輪/這是誰?/我們/青春的象征/革命的先鋒……”
  教導主任白桂森繃起了麵孔:這詩有思想問題——是“青春主義”。沒提黨和主席,沒提三麵紅旗。
  我淚汪汪地反駁:列寧肯定的馬雅可夫斯基,好些詩也沒提那些。這又不是社論。那陣子我們最愛讀的是老馬《我愛》、《穿褲子的雲》。張久興、甘露林和我,天天早晨在小鬆林裏來回亂走,狂剃成禿瓢——那像老馬,穿件軍棉褲,腰裏勒根老電線。
  我秘密地在寫詩,寫些上邊不喜歡的長短句。因為秘密所以刺激。我們又密謀出版諷刺性的壁報。
  白主任暴跳如雷,說:“如果在高中,你們早就夠上‘右派’了。”他氣咻咻地甩出一張我的漫畫:“為什麽矛頭指向團員?為什麽畫狗打架?太惡毒了。還簽上‘狠狠’兩個字,你想吃誰?”我們全傻了。我那時才十四歲。

2

  我們第一次明白了:那是禁止的遊戲。
  一九五九年,我到了101中學。和軍校一樣,穿銅扣製服,戴大沿帽。我努力學規矩,不敢提自己的詩。在全校大會上朗誦老馬的詩。
  借別人的詩呐喊,是趁機發泄,也算是一種勇敢。那膽子來源於我正暗戀著一位優雅的女生——張美君。那會兒為紀念魯迅,我們倆在導演話劇《祝福》而愉快地合作。在後台和郭士英開聊,他主演《過客》。
  本來我最討厭他爹——郭沫若老先生,可他本人不錯:爽朗、大方、聰明,一點兒也不像兔爺。我很佩服他,他也寫詩。
  兩三年後,聽說郭士英被捕了。他們有一個文學小組,當然是地下的。文化大革命中,聽說他自殺了。我不能相信,但他的確死了。隻因為想用自己的腦袋瓜子想事。
  後來才聽到確切消息:他是被打死的。
  人真是一種脆弱的動物。

3

  一九六○年,張文興在外語學院附中,學法語、彈吉他、唱歌、讀詩、寫詩、畫畫。他固執而熱情,濃眉大眼,嘴唇繃成一條線。五短身材,練一身鋼鐵肌肉。他從不服輸,人們叫他“小拿破侖”。詩如其人,很有衝擊力。我們轉學進外語學院附中,離琉璃廠很近。放了學,我們流連在舊書店。
  老馬的詩已不能滿足我們的饑餓感。我們找到了普希金、萊蒙托夫,後來是朗費羅、惠特曼……最讓我們興奮的是發現女同學戴絮的爸爸正是已故的名詩人——戴望舒。我們跑去借他爸爸的詩集,她卻給我們拿來她爸爸的譯詩《洛爾迦詩選》。翻開前言,這樣一句震撼了我:

  黑夜被夜色染黑。

  我對這樣的詩句高興得要命,一邊啃著白薯麵窩頭,一邊讀洋詩。困難時期,人人在找食吃,而我們卻因藝術上的饑餓感形成了一個圈子。除了張文興,還有:
  張新華。一沾藝術就瘋,吃不飽居然畫油畫。為朋友兩肋插刀。
  於植信。多愁善感,皺著眉頭,似乎有點腳不沾地。
  張振洲。薛寶釵外型,內心細膩厚道,寫散文詩。
  楊孝敏。學者型的女生,寫散文,敏感而略顯緊張。
  董沙貝。黑瘦黑瘦,一身腱子肉,當時在美院附中。畫現代派油畫,喜好宗教和神秘主義。
  張潤。我們中間最小的一個,腦子快,模仿力極強,記憶力超群。
  我們經常組織詩歌晚會,多半在我家,有時也在他人家。育才中學的甘露林、陳乃雲也時常參加。

4

  一九六二年,中央工藝美院有一群詩歌愛好者。學生會主席張綺曼和我們商量,聯合舉辦一個大型朗誦會。我們這夥人很興奮,各自磨刀。我修改好長詩《燃燒的心》。楊孝敏又請來一位女生蔣定粵——抗日名將蔣光鼐之女,兩道劍眉,果然將門虎女。人們說她像西班牙人。
  那天至少來了百十口子,座無虛席,後麵站滿了人。我們這夥中學生生氣虎虎,“震”了那幫大學生。散場後,大學生黃偉、張鴻賓及張恨水之女張明明對我們十分推崇。
  我在詩的結尾說:

  我們——太陽縱隊!

  沙貝興奮地大叫:“咱們立刻成立!”七嘴八舌,要自己動手印刷,等等,一係列的計劃。一半人在大街上走了一夜,另一半人在我家聊了一夜。
  那會兒,就是愛詩、愛藝術,興奮與反投降,根本沒想到政治的陰影——政治和詩有什麽關係呢?

5

  一九六三年進中央美院。中央美院有個詩社“蒲劍”——借屈原故事命名,是文懷沙先生所題。前任社長是範曾,我和白汝博接班。在“蒲劍”朗誦會上,範曾吟唱了鄭板橋的《道情》:老漁翁,一釣竿……團委書記趙更生認為範曾是複古,皺皺眉頭,要我朗誦現代的。我隻能照念老馬。老趙更皺起眉頭。
  我出來,在走廊見到範曾,倆人握手大笑。我們都不是當局的好孩子。

6

  “太陽縱隊”的確開過一次成立大會。那是在老北師大的筱莊樓。參加的人有:張文興、張新華、董沙貝、於植信、張振洲、張潤峰和我。由我起草了組織章程,其目的無非是振興中華民族文化。我們打算每月搞一次沙龍,牆上掛畫,朗誦作品,形成強力集團,打入社會。
  那個階段我寫了獨幕劇《對話》、電影劇本《孔雀石》和一本短詩集。然而,不幾天後,組織自行解散。
  郭士英(那時在北大哲學係讀書)他們的沙龍要去法國,被破獲,全數被捕。凜冽冬風百草散,我們立刻停止了組織活動,化整為零。

7

  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六五年,地下藝術沙龍的壓力越來越大。畫家袁運生的畢業作《水鄉的回憶》,被視為西方資產階級藝術觀的產物。《美術》雜誌登了這張畫,學校裏劍拔弩張。這張巨幅油畫被搬出藏畫樓,堆在乒乓球室,準備批判。
  袁運生、丁紹生、張士彥三個叛逆型畫家,和我們都是鐵哥兒們。當時袁運生已去了吉林,還不知道要大禍臨頭。
  我和吳爾鹿、於植信、蔣定粵分別商量,怎麽救哥們兒一把。我忽發奇想:偷走它!失去了靶子就沒法批判。我那時,真喜歡那張畫。
  我決定獨立行動。趁團員大會校園沒人,我潛入體育館,從畫框下割下那張畫,卷成一卷,混出學校。
  當那張畫鋪滿我家客廳的地板,吳爾鹿跑來欣賞。我大汗淋漓,一麵為老袁高興,一麵為自己獨行俠的成功而得意。
  公安機關衝到美院,作為政治案件處理,氣氛緊張。
  哥們兒紛紛來欣賞那張畫,對我的邪大膽佩服得五體投地。蔣定粵以女性的現實精神告誡我:當局一旦知道,這一條就能判你。
  我七個不吝,八個不在乎。我相信都是鐵哥們。

8

  聚會越來越隱密,而人員也在變更之中。
  那時跟我最鐵的是巫鴻。我們都來自101中,現在同班。誌趣相投,又同時愛上蔣家的女孩子,我追蔣定粵,他追蔣定穗。蔣定粵的哥哥蔣之翹寫古詩。他們家成了這一階段的沙龍。
  另一沙龍在周七月家。我們自幼是好友。他家有西方最新的唱片。我們開始迷上了現代音樂。
  一天在他家吃午飯,我們放著德國現代歌劇的唱片。他爹進來,臉色不好看,我居然沒注意到。等放完一麵,本應順勢放一張古典的,我卻又放上了另一麵。老天,我真是個禍頭子。
  老兩口找我談話,亮出了黃牌。當時覺得他們多慮,現在回想,他們對殘酷的政治,有長遠與深刻的記憶。

9

  郭土英一案中最年輕的一個牟敦白,最早放出來,就跑來找我。他家成了另一個沙龍,其中有:王東白、甘恢理、郭大勳,後來又見了郭路生。我們經常聚會,玩秘密的寫詩遊戲,喝酒。沒有錢,隻能喝廉價酒。下酒菜常常是鹹菜。
  有一次,董沙貝帶了個青蘿卜,用鉛筆刀削了削,大家覺得特別有味。張士彥是老大哥,已經有工作了,每次來看我們,總是帶一瓶“中國紅”,大家齊齊喝彩。

10

  我也試著給《人民文學》投過稿,由於主編因政治原因下台,沒有成功。
  我們決定自己出版手抄雜誌,隻是在我家小規模地試行,我父母也參加了。其中有耿軍、鄔楓、蔣定粵、張大偉、張寥寥等。我主編那期封麵是鐵柵,用紅色透出兩個大字:自由。
  也許,那是一種對自由沒把握的惶惑狀態。
  一九六六年,因為袁運生的畫、太陽縱隊、秘密聚會、法國留學生們、我的政治笑話種種原因,公安局開始要逮捕我,我開始逃跑……在和朋友們匆匆分手之際,在王東白的本子扉頁我寫下:相信未來。
  最終,我被抓了回來。先在學校,後在市公安局看守所,被無數次審訊,一再地追問那個“反動組織”——太陽縱隊。我的全部作品都被查抄,或許至今還保存在北京公安局的檔案室裏,或許早已焚為灰燼。
  我是一個沒有作品的詩人。

11

  據說,有人已經開始研究這一段地下文化史;有人在著手收集、匯編那時殘存下來的作品。
  到底有沒有“太陽縱隊”那樣一個地下文學組織?那的確是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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