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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故事:70年前,父母把2歲的我留在了大陸

(2020-04-26 15:29:08) 下一個

講述 / 吳小偉 撰稿 / 團團 編輯 / 醜醜

吳小偉,1947年生於徐州,浙江東陽人。2歲時,爸媽去台灣,他被留在老家,由姑媽撫養長大。

01 與媽媽分別39年,她還認得我嗎?

1988年8月6日,酷熱。

我和太太、兒子、女兒,四人一起在筧橋機場候機廳等待。

就要見到媽媽了,每一日,我都想著團聚的這一刻。

我兩歲時,爸爸媽媽去了台灣,他們說很快回來接我。沒想到,這一別,就是三十九年。

爸媽離開時,我(左)剛2歲

爸爸很早去世了,我連最後一麵也沒見到。媽媽一個人經曆了很多,最苦最難的時候,我卻不在她身邊。弟弟和兩個妹妹,已成家生子,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我都錯過了。

這些年,我隻在信中看見過媽媽的樣子,熟悉,又陌生。兩歲後,我沒再感受過媽媽的擁抱,沒有牽過她的手,甚至連當麵喊她一聲“媽媽”的機會也沒有。

我42歲了,不再是那個哭喊著要媽媽的孩子。我很少流淚,想念都埋在心底。

媽媽在信中說,她日日夜夜都想著我這個兒子。這一生中最大的事,就是回大陸和兒子團聚。

我從沒怨過父母,讓我們一家人分離的,是時代,是戰爭。

我告訴自己:總有一天,爸媽會回來的,在那之前,我要好好活著。

為了我,媽媽提前辦完退休手續,定下1988年夏天帶小妹一起回來。

得知這個消息,我太高興了,高興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再是那個東陽鄉下的窮小子了,我有幸福的家庭,在杭州有自己的事業。我想讓媽媽看到我的成長,她的兒子在大陸生活得很好,有出息了。

為了迎接媽媽的到來,1987年初,我在老家蓋了四層小樓,這是東陽第一棟公寓式樓房。

我的車壞了,我特意找同事借了一輛小轎車去機場接媽媽。

我想讓媽媽坐我開的車,載著她看杭州的美麗風景。這是我生活打拚的地方。

8月6日早上,我穿著純白色的短袖襯衫,前後都熨燙得沒有一道褶子,搭配淺灰色長褲,棕色皮涼鞋,腰間係著黑色皮帶,左手帶著上海牌手表,短發梳得一絲不苟。

我想把自己最精神的樣子,給媽媽看。

我開車載著太太、兒子女兒一起去筧橋機場。這裏的每條路,每個大廳我都太熟悉了。

1971年為迎接尼克鬆訪華,周總理於11月18日親自簽署命令,在筧橋機場新建設一個候機樓,項目名為“1118工程”。

我曾參與建造的筧橋機場候機樓

政府部門調動了整個浙江省建築業的優秀人才,我也在其中。24小時不停作業,換人不換機。我們12個人一個班,同住一個帳篷,每天加班到淩晨。候機樓如期完成。

等待了兩個多小時,飛機遲遲未來。我不時看看手表上的指針,頻頻抬頭向出口張望。

喜悅、興奮、期盼、焦急,各種情緒混作一團。心跳很快,掌心都是汗,我搓了搓手,來回走著,一刻也坐不下來。

等會見到媽媽,我應該做什麽呢?我該擁抱她,還是握握她的手呢?

腦子裏的念頭一個個蹦出來,我盯著候機廳的天花板,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突然,出口處的門打開了,我伸長了脖子朝裏麵探望。一個紅衣服的年輕女孩兒挽著一位老人,徐徐走來,我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媽媽和小妹。

媽媽和小妹在杭州

媽媽留著一頭烏黑的中長卷發,帶著黑框眼鏡,身型偏瘦,但步子很穩,眼神堅定。

我迎上前去,媽媽和小妹也朝著我快步走來。媽媽張開了雙臂,將我緊緊抱在懷裏。

這個擁抱,我盼了三十九年。

我們都沒有哭,此刻的媽媽,眼裏滿是笑意。思念、痛苦、期盼,這一刻的喜悅與幸福,全都融化在了這個溫暖的擁抱裏。

“媽媽,你知道嗎,這個候機樓是我參與建設的。”媽媽看著我,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帶著媽媽和小妹入住望湖賓館,又陪她們逛西湖,去靈隱寺拜佛。

我摟著媽媽的肩膀,拍下三十九年來的第一張合照。

39年後母子才相聚

媽媽轉過頭對我說:“你那麽小,把你一個人留在東陽,是我最內疚的事。”

“媽媽,這是曆史造成的,不是我們自願的,是無可奈何。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我還有一個心願,這也是你爸爸的遺願。去東陽老家看看你的姑媽,我要當麵感謝她。”

驅車五個多小時,從杭州回到東陽老家。看見老家新建的房子,媽媽對我說:“這兒比我在台灣的別墅更大,更漂亮。你過得好,我也放心了。”

1988年8月,媽媽和妹妹第一次回大陸,我們一家帶她們遊杭州

姑媽年紀大了,得了癌症,躺在床上不能起身。媽媽在病床前握著姑媽的手,在她耳邊說了很多話。我坐在床邊陪著兩位老人。

媽媽是生我的母親,姑媽是將我養大成人的母親,她們都是我最愛的人。

兩個月後,姑媽去世。我捧著姑媽的遺像走在出殯隊伍的最前麵。我人生中最遺憾的事,就是沒能多為姑媽盡孝,她1988年就走了。

姑媽是個很善良的人,她經常關心幫助貧困的鄰居,家裏有好吃的都要送給別人。她對長輩很孝順,言傳不如身教,她的為人處事,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姑媽將我養大成人,將她的愛毫無保留的給了我,這個恩情,我一輩子也還不完。

是姑媽將我養大成人

02 他們怎麽買得起摩托車,我連自行車都沒有

我姓“盧”,姑父和四個姐姐都姓“吳”。

我問姑媽,爸爸媽媽呢?她總說,他們很快就回來接你了,你要聽話。

後來媽媽告訴我,在她與爸爸結婚前,有個算命的追著爸爸要給他看相。他說爸爸未來會娶到一個很賢惠的太太,但頭胎不能生男孩,而且孩子不能跟在身邊,否則養不大。如果在別處長大,將來會有很出息。

爸爸和媽媽在台灣

沒想到,這些話,竟真的應驗了我的一生。

我從小體弱,瘦小,肺炎留下的病根一直沒好。崔先生是姑媽的租客,他在印刷廠當技術員,還懂一些中醫。

崔先生為我把脈,開了七貼方子,讓姑媽為我抓藥。我喝了以後,竟再沒生過病。

七歲時,我還沒讀小學。姑媽姑父剛出門,去田裏勞作,我和小姐姐在家裏玩耍,床前麵是一張方桌。我們從床跳到桌子上,再從桌子跳回床上,來來回回。

我一腳踩空,後腦勺重重磕在桌子的棱角上。血瞬間噴湧而出,姐姐嚇得大哭,邊跑邊喊,將出門的姑媽姑父叫了回來。

姑媽一看,我的腦殼裂開了一條縫,便用一把麵粉糊在後腦勺上,再用紗布纏上。她用菜油煎了兩個雞蛋,跟我說,吃下去就好了。

沒過多久,裂開的腦殼真的自己長好了,一點兒事沒有。現在我的後腦勺還有道凹凸不平的疤。

姑父姑媽待我就像親兒子一般,姐姐們也很疼我。

最小的姐姐比我大兩歲,小時候穿的布鞋,用桐油刷過。每逢雨天,小姐姐都會背著我去上學。下課後,等在我教室門口,我們一起回家。

每天放學後,我背個草籃子去地裏拔草,喂兔子。去汽車修理廠撿垃圾,從一堆廢棄物裏撿些銅絲、鉛絲、螺絲帽,拿到供銷社去賣,能賺幾毛錢。

我從小就很懂事,從不跟人爭辯,不計較。我是家裏唯一的兒子,總想為家裏多分擔一點事情。

我愛讀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在同齡人中我個子最小,坐在教室第一排。上政治課,老師喊了十幾個同學背提綱,沒有一個人背得出,都被罰站。老師火了,說從最前排的人開始背,一個個往下輪,背出來才能坐下。我記性很好,長長的提綱,背得一字不差。

三年自然災害開始了,生活條件越來越艱苦。玉米糊、番薯成了主要口糧,我還上山挖一些葛根、金剛刺充饑。缺乏油水,幾天無法排便,有時不得不用鐵絲勾。

姑父很孝順,用糧票買的米,都留給奶奶吃,自己吃豆腐渣。肚子越脹越大,沒多久,姑父去世了。

姐姐們去外地工作讀書,三姐姐從衛校畢業,分配到杭州當護士,每個月會寄二十塊錢回來,這是我和姑媽的全部生活費。

每月一到日子,郵差就在門口喊姑媽:“盧秀翠,快拿印章來”,我拿著印章高興地飛跑出去。

姑父走了,家裏沒有男人,隻有我一個小孩,還是異姓的,許多人欺負、嘲笑我。

很想念爸爸媽媽。五十年代,他們曾信回來,但姑父不敢回信。初中後,我懂事了,自己給爸媽寫信,在信裏寫了很多思念的話,但寄出去前,每一個字都要被檢查。

沒有我的全家福

爸媽也給我寄照片,他們,還有我沒有見過麵的弟弟妹妹們。弟弟妹妹穿得整整齊齊,很洋氣,屋前停著一輛摩托車。

我連自行車都沒有,好羨慕他們啊……

03 爸爸娶了一位大家閨秀

媽媽叫閔光慧,1927年出生在武昌,是獨生女,也是家族中的大小姐。她有一個美麗的小名:芙蓉。

外公名前棟,經營一個錢莊,兼在外地買貨回武昌做生意,家境小康。閔家在武昌是出名的旺族,族內四十餘人,二嫂當家,如王熙鳳般精明能幹。

媽媽從小嬌生慣養,六歲入私塾,上課書包要丫鬟背著。書背不熟被先生打手心,她哭鬧不肯上學,非要外婆將束脩要回,此後便改上公立小學。

有次生眼疾,郎中囑咐需日日以鹽水淸洗,外公便親自照顧,直到媽媽痊愈。

十歲時,外公去世了,媽媽快樂的童年從此結束。

不久後,媽媽的姑丈強占了外公的錢莊,吸鴉片的三叔敗盡家產,外婆為維持家計發愁,媽媽都看在眼裏。

1938年,日軍占領武漢,對整個武漢推行奴化教育。媽媽跟著淪陷區一百多名孩子一起去了香港。外婆收拾了媽媽的衣物,舍不得獨生女離家,卻終究奈何不了,隻能讓媽媽獨自上路。

1938年,武漢淪陷

在香港讀書三年,媽媽的英文和廣東話都是在這期間學會的。

戰事吃緊後,媽媽與同學們也去過湖南、四川、貴州等地念中學。雖然長期物資缺乏,但媽媽依然堅持讀書學習。

媽媽的五叔曾寄過一本《範氏大代數》給她,老師拿去刻鋼板給全體同學練習,媽媽的堂兄閔漢英也常寄錢接濟。

1945年抗戰勝利,媽媽在離家八年後回到老家武昌,堂兄閔漢英介紹媽媽與爸爸相識了。

爸爸名叫盧海澄,又名盧鬆竹,1917年出生在東陽盧宅。

爸爸從小聰明好學,努力上進,但家裏窮,16歲便和親戚一同離家從軍。後來他經過自己努力考上中央軍校(即黃埔軍校),學習無線電專業。

畢業後,爸爸負責美國援華無線電器材的押運,從緬甸仰光到雲南昆明到的空中運輸。蔣介石隻有兩個團是負責無線電通訊,這是一個特殊兵種,爸爸年紀輕輕就成為了中校。

1946年,抗戰勝利,國共和談。爸爸剛29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他和一幫同學在公園玩耍,黃埔軍校教官閔漢英向爸爸介紹了一位姑娘,他的堂妹,閔光慧。

媽是個大家閨秀

兩人第一次見麵,爸爸想在媽媽麵前想賣弄一下自己的英文,便問媽媽有沒有讀過《新世界》,哪知媽媽隨即便背了一段給爸爸聽,自此,爸爸就敗倒在媽媽的石榴裙下。很快墜入愛河,第二年便成婚了。

1947年,爸爸帶著媽媽第一次回東陽老家省親,很風光。媽媽穿著旗袍,踩著高跟鞋,十分時髦。

鄉親們得知爸爸娶了一位大城市來的大家閨秀做太太,都出來看熱鬧。

04 媽媽花了兩百個銀元,買了青黴素

農曆十月,淮海戰役前夕,我在徐州基督教會醫院出生了,是美國傳教士醫生接生的。

1948年年初,爸爸接到調令,到南京任職。他開著吉普車,載著我和媽媽,從徐州來到南京,花了20個金條,在南京中央路大街333號建了一幢三開間的二層小樓。

爸爸愛打麻將,我很不喜歡他總是出門打麻將。為了表示生氣,我就躲起來,不讓爸媽找到。有一回,媽媽找了半天,才在沙發背後找到我。

生下來就體弱多病,我得百日咳時,咳嗽咳得嘴裏吐出了蛔蟲。我拿著咳出的小白條說:“媽媽,媽媽,小豆芽,小豆芽。”

百日咳引起肺炎,我高燒不退。媽媽急得去找西醫買青黴素。這種藥剛上市不久,很稀有,兩百個銀元才買回幾支。我退燒了,但身子仍舊病弱。

1949年初,南京解放前,爸爸接到通知立即撤防去廣州。媽媽把家門一鎖,隻拎了一隻皮箱就走了。

國民黨撤離南京

沒多久,廣州也解放了,隻好撤到重慶,最後實在沒地方去了,決定一起回東陽老家。此時,弟弟已經出生,還不到一周歲。

三月,爸爸帶媽媽和我回東陽,這次是落難回去的,往日的風光不再。

媽媽不會說東陽話,語言不通,和當地人說不上幾句話。她生長在都市,五穀不分,在盧宅居住時想去後園割韭菜炒雞蛋,結果割了一把長相差不多的麥子回來。鄰居發現後,把這事當笑話傳開了。

我的老家東陽盧宅

我們一家生活在鄉下盧宅,姑媽家在縣城開店,店裏黃酒、年糕,物資充裕。隔三差五,媽媽就帶著我到姑媽家打打牙祭。姑父很喜歡我,抱著我到處玩。

姑媽有四個女兒,沒有兒子。姑媽和姑父對我非常疼愛。

半年不到,媽媽受不了這裏的生活,喊著要回武漢。爸爸和姑媽說,他們先回武漢,安頓好之後就來接我。

姑媽抱著我,站在門口。看著爸媽離去的背影,我大哭不止。姑媽說:“聽話,你爸媽很快就回來接你了。”

這一場看似普通的離別,讓我和家人至此分隔兩地,一別三十九年。

媽媽離開東陽老家後,回了武漢,但那兒也局勢緊張。爸爸是黃埔軍校14期的學生,托關係隨戰友一起去了香港。

到香港後,爸爸和戰友們合計著怎麽生活,找不到工作,他們隻能去工地上背黃沙水泥,當小工。終於安頓下來,爸爸寫信讓媽媽帶著弟弟過來,但形勢更加嚴峻了,沒有介紹信和印章,無法去香港。

媽媽找人寫了一封假的介紹信,她的小叔子用肥皂刻了塊假印章,印在信上。

媽媽帶著弟弟趕到廣州,住進一家小飯店裏,老板娘看媽媽抱著孩子,很同情她,便問她去哪裏,媽媽說去香港。老板娘說,這裏每天晚上要查夜的,如果被查到,你們就走不了了,她安排媽媽和弟弟住到自己的房間裏。

第二天一早,媽媽帶著弟弟乘上廣州到羅湖的火車,順利過關進入香港。這也是羅湖口岸最後一趟末班車。

橫架深圳河兩岸的羅湖橋

爸爸在工廠做工,收入低微,媽媽到香港後,剛巧一個小學校長要找會廣東話、國語,又會注音符號的老師,媽媽毛遂自薦拿到教職。這年,媽媽22歲。

好景不常,先是工廠裁員,接著媽媽因懷孕,學校不再續聘,生活陷入困境。爸爸去修過馬路,媽媽替工人洗過衣服,也推著車賣過麵條。

在香港熬了三年,經由爸爸昔日長官做保,1953年爸媽去了台灣。爸爸降級為少校入軍職,媽媽自修教育概論,教材教法,以第三名的成績考進空軍子弟小學當教師。此後兩人雙薪,生活不再拮據。

兩個妹妹陸續在眷村出生,大妹生於1953年,小妹1957年

兩個妹妹都在眷村出生

05 我自己做主,改“盧”姓“吳”

1960年,我14歲,在東陽二中念初中。我是班裏讀書最好的,年年是三好學生,每門功課都是優秀。17歲初中畢業,我因父母在台灣,無法繼續念書。

家裏隔三差五有人上門來查,爸爸的證件和照片原本藏在小姑媽家,他們害怕,把所有東西一股腦兒扔進了池塘。

1963年,三個姐姐陸續嫁人,四姐姐高中畢業,升不了大學,隻得回家“修地球”。

沒有書讀了,我白天在生產隊幹農活,晚上躺在床上暗暗流淚。難道我這一生就隻能當農民嗎?

幹農活太苦太累了,我暗自立下誌向,絕不能當一輩子農民,一定要走出東陽這個小地方。

經朋友介紹,我花了15塊錢跟一個上海師傅學裁縫。家裏有台上海牌縫紉機,是用爸爸寄回來的華僑票買的。

半個多月,所有服裝設計我都學會了,開始幫親戚朋友做衣服。裁縫是吃百家飯的,得挨家挨戶上門給人量身做衣服,我不喜歡。

1967年,我從市場買了木料回到東陽。姑媽家的老房子五十多年了,一直沒有鋪樓板。

我問鄰居木匠師傅借來工具,在他的指導下,我邊學邊做,居然鋪得一點不差。從此我有了學木匠的想法。

剛學半年,一天,生產隊長問我:“你會不會造房子?我們需要造三間牛棚。”我想都沒想就答:“會啊。”

我從來沒造過房子,憑著自己在初中學習的平麵幾何知識畫建築圖紙。三間牛棚很快造完,紮實穩固。

牛棚的結構我現在還能畫出

不久後,工程隊承接了南鄉銅礦鋪木樓板的活,我比做了十多年的老師傅們鋪得還快。後來在杭州被評為四級技工。

也許命運早就注定了我要學一門和建築相關的手藝。當初人人都覺得做家具的才叫“木工”,但在我眼裏,做建築也需要木工,建築做好了,是能走遍四海的。

1970年,我23歲,經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太太。

我和太太1973年結婚

然而我姑父家姓“吳”,我姓“盧”,這樣談婚論嫁,名不正言不順。於是我自己做主,將“盧”姓改為“吳”,叫“吳小偉”,正式向大家宣告,我是過繼到姑媽家的兒子。

1973年爸爸去世後,媽媽通過香港寄信回來。我回信告訴媽媽,我未經父母同意,就改姓吳了。

媽媽回信說:“兒子你做得很對,你了卻了你爸爸未了的心願。你爸爸臨終前,一直說起,要把你正式過繼給姑媽家。他們把你養大成人,很不容易,你要好好孝順姑媽。”

“吳小偉”這個名字,跟隨我至今。

06 一生隻做一件事

1970年我跟著一批老鄉來到杭州,應該算最早的農民工了。一幹就是五十年,我親眼見證了杭州的發展,自己半輩子的汗水都在這兒了。

在浙建二處(現省建工總公司的前身)幹了六年,我學會了很多建築技術。不怕吃苦,不怕吃虧,任何事我都搶著去做,老工人們很願意和我搭活。

生產隊長照顧我們,介紹大家去工地附近做“過煤工”賺零花錢。兩百斤一筐的媒,我們搬起倒出過稱,一天過上百次,能拿三塊工錢。

四姐姐比我晚一年結婚,姐夫入贅。我1973年結婚,1976年分家。姑媽家的產業,我讓姐姐先挑。

大年初一,我自己親自督建新房,初三破土,正月十一上梁,正月十五打灶頭。半個月時間,工程如期完成,我將老屋拆遷後新建了四間房,正月十六,就回杭州上班了。

在杭州搞工程,我是兩個工地的承包負責人。

1977年的一天,我騎著借來的新自行車從工廠回家,路過杭州縫紉機廠,一輛大卡車開過來。我靠邊躲在工廠大門後,卡車撞到了大門,兩噸重的鐵門直直倒下來。我拖著自行車拚命往後撤,還是被鐵門砸到了腳背,頓時血流如注。

縫紉機廠的工人把我送到文二路的新華醫院,腳部縫了36針,第一個大拇指粉碎性骨折,打上石膏,我住了六個月的院。

太太和三歲的兒子在東陽老家,她想來看我,我寫信回去,說自己沒事,很快就好了,有同事在醫院照顧我。其實我心裏挺後怕的,差一點,就沒命了。

2017年,四兄妹聚會

還有一次,在生產隊幹活,一不下心劃破了腳踝,縫了三針。拆線後,我就回去幹活了,沒想到傷口又崩開,往外滋滋冒血,我也沒管它。

坐8路公交車時,我頭剛上車司機就關了門,頭被重重一撞,眉骨裂開了,又縫三針。同事們都笑我,說你腳還沒好,頭又傷了,真是運氣背。

1981年,公司派我去富陽施工隊負責施工管理,工資加獎金每月212元,是全公司工資最高。1984年公司領導班子組閣,我被任命為公司副總兼杭州辦事處主任,負責杭州建築業務的拓展。

經過兩年時間的努力,杭州市場份額已經占到公司規模的百分之六十。這一年,東陽市建管局舉行管理者技能比賽,總共三項,我參與了兩項,都獲得第一名。

2001年杭州紅樓飯店封頂儀式,我講話

1986年,我們將同在東陽的盧宅工程隊、城北工程隊並入三建。廣廈集團1992年成立後,在全國攻城略地,先後收購了北京二建、湖北六建、陝西路橋、杭州建工等老牌國有建築企業。1997年4月,浙江廣廈上市,我出任集團副總裁,董事局副主席。

我們這輩人,不是為了錢去幹活的,而是理想。我一生隻做一件事,搞建築,一生也隻待了一個單位,就是廣廈。

感謝過去的苦日子磨練了我的意誌,鍛煉了我的體魄,時代給了我機遇和平台,讓我有機會去追逐自己的理想。

人要懂得感恩與寬容,不計較,少猜疑,放得下。我一直用感恩的心態,看待生活工作中的所有事,胸懷大了,人生便充滿陽光。

現在我退休了,可以用更多的時間去陪伴媽媽,聽媽媽說說曾經的往事,將錯過的歲月,一點點找回來。

分別39年,媽媽所承受的苦難與折磨,是我不能想象的。

帶著媽媽遊曆祖國大好河山

07 每次分別時,媽媽都會給我一個擁抱

爸爸早在1973年就因肝腹水去世了,享年57歲。

爸爸(右一)和戰友在台灣宜蘭

媽媽才46歲,很多人說媒,她都不肯。爸爸走後,媽媽搬去新店住,把家安在爸爸的墓附近。媽媽邊照顧三個孩子邊當小學老師,直到1981年,妹妹們去美國留學。

小妹是台大的校花,秀外慧中,善解人意。她在信中跟我說,媽媽從小對他們三個孩子很嚴厲,她還挺怕媽媽的。媽媽常跟他們說,你們在大陸還有個大哥。

媽媽這一生,吃了很多凡人難以想像的苦。少年失父,八年抗戰,三年內戰,青年失母,中年喪夫,我們母子分離三十九年。

很感恩,我得以和媽媽團聚。家族的興衰,個人的命運,都和時代緊緊相連。

2019年10月28日,南京中央路大街333號早已變了樣(盧婧 攝)

媽媽第一次回大陸時,和我提起了南京中央路大街333號的二層小樓,我通過各種渠道查詢,後得知它們已屬於“無主房由政府托管”。

1989年,媽媽第二次回大陸,我和她兩個人去了南京中央路大街。走到老房子門前,那兒已經改成了一家早餐店,一家牙醫診所。我和媽媽悄悄在店裏坐下,吃了個早餐,什麽也沒提起。

比起親情團聚,所有的金錢財物都是身外之物。

團聚之後,我和媽媽每年都會見麵。有時媽媽來大陸住上十天半月,有時我跑去台灣陪她。我帶著她去了很多地方,北京、西安、武漢……城市發展得太快了,時過境遷,再不是幾十年前的老樣子了。

我1991年第一次去台灣,媽媽陪我去了日月潭、花蓮,坐火車遊曆了台灣西海岸,其他的時間,每天陪著媽媽,聊不完的話題。39年的分別,錯過了太多的時光,有太多的話想說。

每次分別時,媽媽都會送我到樓下,給我一個擁抱,年紀再大,她也堅持這樣做。

如今,我72歲,媽媽92歲,我們都老了。

隻要媽媽還在,家裏的“天”就在。媽媽已走不動路,需要兩個保姆照料,最近記性也不好了,白天迷迷糊糊,晚上倒是很清醒。

媽媽和我們四兄妹

每年春節後我會第一時間去台灣看媽媽和家人,太太、兒子、女兒和孫女們也多次去台灣探望媽媽。現在弟弟和媽媽一起住在台灣,妹妹們也常常回去。

我們一大家子人,我是共產黨,媽媽、弟弟、妹妹們都是國民黨,我們家裏已經實現“國共大和諧”了!

有時間,我們就聚在媽媽身邊

有時,媽媽又拉著我說起往事,一遍又一遍,妹妹都聽煩了,讓她不要再講。可每次聽媽媽說起“兩百個銀元”、“咳出小豆芽”,我心裏都很溫暖。

媽媽一直教育我們要誠實做人,認真做事,服務社會,報效祖國。她堅信台灣大陸一家親,也昐望祖國能早日統一。

看了前兩篇醜故事《曠世戀情》和《摯愛此生》,吳小偉的外甥女聯係我們,希望醜故事能寫寫她舅舅的故事。

當時,吳小偉在日本。過了幾天,約我們在他的私人工作室見麵。

吳總生於1947年,今年已經72歲。退休前,是廣廈集團副總。

當他報出年齡,我和團團都嚇了一跳。

吳總看起來,不過五十多歲的模樣,和我們想象中的古稀老人完全不沾邊。儒雅內斂的氣質,保養得很好的身材,烏黑濃密的頭發,挺括的襯衫、鋥亮的皮鞋,精神奕奕,就像仍在叱吒風雲的企業家。

吳總說,因為親生父母在台灣的關係,他並沒有機會讀多少書。但是,他一生都在努力學習,力爭上遊。從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民工,一直做到廣廈的副總,一步一個腳印,每一步都是用辛勤汗水換來的。

吳總兩歲便和親生父母分離,一生沒有機會和父親相見,中年才和母親弟妹們團聚。

采訪前,我們以為這又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沒想到,從頭到尾,我們都被暖暖的感動包圍。

這一生,他從未抱怨過。他平靜接受命運的安排,靠自己的努力去改變困境。

別人眼裏的磨難,他覺得是老天給自己的鍛煉機會。讓自己擁有吃苦耐勞,堅韌不拔的精神。也因為經曆過苦難,他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

他說做人要心胸寬廣,能容得下難容之事;要常懷一顆感恩的心,他感謝自己從小吃了那麽多苦,才讓自己擁有百折不撓的品質,取得今天的成就。

過往的艱難歲月,不僅鍛煉了他健康的體魄,也鍛煉了他健康的心靈。他珍惜所有來之不易的幸福和美好,善待每一個生命裏遇見的有緣人。

他說,曆史的紛爭放下,如今他家裏真正實現了國共大團結,所有中華兒女都應該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一灣淺淺的海峽,割不斷親情和愛,即使39年分離,一朝相見,依舊血濃於水。

隻有愛和原諒,才能解決一切紛爭,救贖自己。

吳小偉的故事,讓我想起一句話:苦難是上帝化了妝的祝福。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他是活在天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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