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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中口述個人史 - 三、歸國記

(2020-04-24 12:18:47) 下一個

吳冠中口述個人史
三、歸國記

吳冠中/口述
燕子/執筆

告別梁園

  倏然間,我於巴黎美術學院留學三年期滿。臨結業前,有畫廊經理模樣的法國人來找我,他自我介紹說是印刷廠的老板,專印古代版畫,想請我去參觀一下,地點就在郊區,我也想對法國美術行業方方麵麵情況多一些了解,就跟他去了。一棟普通的樓房,一大片草地,大院子,是一個私人小廠,他帶我參觀設備、工作間,基本是手工印製法國十七八世紀藝術品的版畫,他說因為是手工,必須一絲不苟,要求嚴謹細致,他誇中國人聰明能幹又細心,所以他到巴黎美術學院打聽了中國留學生的情況,找到我,希望我畢業後留下來為他們工作,工資待遇等試用一個月後,根據實際效果再作決定。我這時正彷徨於回國與不回國的十字路口,矛盾還沒有徹底解決、正在尋找最後的答案。我想,當三年公費結束以後,如果長期留在巴黎走畫家的道路,要利用這樣的工作,先解決生存問題,現在等於先下去實習一下,親身體驗一次將要麵臨的生活,於是我答應了,買了一張從市區到郊區的月票,每天去上班,大約十來天的樣子,我覺得搞這種手工印刷品沒有什麽前景,白白浪費了時間。有了這樣一次體驗、更堅定了我回國的誌願,很快就辭去了這份工作。
  經決定離開巴黎,告別梁園,開始收拾行李,我平時節省下來的錢,除了參觀博物館,再一個花費就是購買各時代代表畫家的精美畫冊,我買了三個海運用的鐵箱,裏麵裝滿這些精美的畫冊與書籍,其他沒有什麽行李,幾件衣物和洗漱用具隨身攜帶。我訂了開往東方的海輪“馬賽曲”船票,於巴黎最炎熱的夏天從馬賽起航,駛向祖國。此期間,同學們前前後後都分散了,各奔前程。秉明來為我送行,他十分凝重地麵對我說,回到國內,一定要把握住對藝術的本質問題,對形式問題,一步也不能放鬆,一步也不能退讓,我果斷地回答:當然。
  我提前兩個星期出發,先到法國南部小城阿爾,探尋梵高足印,看望他畫過的所有風景模特,這些都是激發梵高創作的原始素材,我看到的阿爾卻是寧靜的,梵高作品裏的樹、花、房子、山,都是地動山搖的火山爆發,滾動的其實是梵高的心靈。在一個小旅店裏,我住的房間就像梵高的小屋,一把椅子,一個桌子,一張床,我仿佛陪梵高住了幾個晚上,伴他仰望星空,用滿含淚水的眼睛注視……離開阿爾,我又到了埃克斯•普羅斯旺的塞尚故居,塞尚住過的房子顯得比較好,保護得很完整,但是還沒開放,我住在小旅店,每天觀望維多利亞山,塞尚永恒的模特,他的晚年都是在山下度過的,大山母親養育了大畫家,我默默向維多利亞山致敬。
  他鄉遇故知,我遇到同船抵巴黎公費留學的左景權也來參觀,左景權是愛國名將左宗棠的後代,學曆史專業,我們談得很投機,今在埃克斯重逢,喜出望外,徹夜長談,他選擇留在巴黎,暫不回國,我們即將分手,苦澀的別離,此後再也沒見過麵。幾十年以後,我得知他取得了成就,出版了一部高水平的研究司馬遷的書,智慧很高的顧壽觀感歎說寫不出這樣好的作品,很佩服他。正如司馬遷,左景權終身未婚。我經常想象左景權的情況,不知他現在的身體如何,老態龍鍾,老驥伏櫪,“不肯過江東”,“江山留與後人愁”。有人傳來消息說見到了他,和他一起吃了飯,他的大衣、褲子上有很多蛀洞,他眼睛看不清楚了。
  抵馬賽,等待起航。在海濱看到有很多人遊泳,天氣很熱,我也下海遊了一會兒,在大學城學過一點,勉強遊了十幾米,但不敢遊遠。登船以後,感到來時和歸去同是漂洋過海,相同的航線,相似的艙位,隻是換了輪船,三年來似乎並無太大變化,但是、來時的心情同歸去的心情卻有了極大而微妙的差異。我經常坐在船尾看往後退去的浪花,我感到自己是鹹澀海水裏的一隻小船,正在被時代大湖衝擊與驅趕著,時而被激流拋進黑暗的旋渦。留戀巴黎,還是盼望投入祖國,心情很難表達,我在速寫本上寫了幾首詩,不成其為詩,而情真。昨偕燕子散步,她戴黑眼鏡,令我追憶起幾句:閑著,戴上黑眼鏡,遙看天際的霓雲,夢裏黃昏。其間隱約感到對前途的憂慮。

歸去來兮

  馬賽號輪船抵香港前夜,我夜不能寐,烏黑烏黑,烏黑的海,烏黑的天,迎接明朝的旭日。明天即將見到祖國的邊岸,回國的願望化作現實,情難禁,兩滴真實偌大的淚珠落在紙上,我想寫詩,卻難成行……
  歸心似箭,香港登岸後,我匆匆趕往廣州,到了廣州像到了外國,滿街清一色的廣東話,問路都困難,根本無法與人交談,行動比在巴黎時更不便。我換乘北上的火車進京報到。車過無錫,我先下車回老家,見一麵父母妻兒。在無錫坐小汽輪到了楝樹港,步行到家隻有一華裏路。碼頭上冷冷清清,細雨蒙蒙,誰也不認識我這個遠方來客,家裏也沒來人接我。我走在田壟間,遠遠看到一個小老頭夾著兩把傘走來,走近了才知是我父親,父親告我,昨天,碧琴帶著孩子來接我沒接到,他今天聽到輪船的汽笛聲,來試試看能不能接到。那時候沒有電話,他們不知道回來的確切時間,估計這兩天就該到了。到了家門前的打穀場,我的母親、碧琴抱著兒子,弟妹們已在這裏等我,碧琴首先將懷裏的孩子交給我,我抱起自己未見過麵的孩子,很激動,可雨才三歲,就好像知道是爸爸回來了,對我一點不認生,大聲地叫我“爸爸,爸爸”。妻子告訴我,平時家裏人總告訴孩子爸爸在法國,孩子學說話還咬字不清,就經常一連串地說“發泊,發泊”(法國)。正值夏天,碧琴短衣短褲,褲腳寬大,完全是鄉下姑娘的樸素打扮,美得自在,她的感情不外露,倒是弟妺們一片歡笑,我母親偷偷地擦眼淚。
  夜闌人靜,碧琴向我談起這三年來家裏的變化,解放前,我弟弟冠華在國民黨中央警官學校畢業後,分配到溧陽縣警察局工作,解放後,他很害怕,想一逃了之,求碧琴帶他逃往她父母住地湖南郴州,碧琴沒同意,碧琴的主張是對的,我在巴黎曾寫信給冠華,勸他逃是逃不過去的,叫他留下來,把交代材料寫清楚,爭取寬大處理,後來他沒有走,打成了曆史反革命。致命之事,我父親被打成地主,家裏吃飯都困難。最可氣的是叔父、嬸嬸來欺負我們家。因為父親花錢讀過書而叔父沒有,在分家產時,叔父比父親多分了一畝地,共十一畝,但被他們家吃光敗光了,嬸嬸的名聲很壞,但是他們家的成分是貧農,我們家成了地主身份。妻子的細語,我聽了很心酸,父親過年都不舍得吃一口葷菜,他的那一份總要分給孩子,妹妹們勸他吃,他總是說“不管你們誰吃,我不吃”。
  第二天清早,我悄悄問父親,要不要我用美元給家裏換點糧食,被父親斷然拒絕,他說要不得,過了一輩子窮日子,他不怕受窮,必須繼續窮下去以保全家人平安。我這次回家隻帶了一個手提皮包,鄰居們猜測裏麵裝的都是錢,其實裏麵隻有我在法國節省下來的二三百美元,我回國前在法國買了三大鐵箱珍貴畫冊,這三箱行李在香港托付給王熙民帶到天津,再運往北京,三箱畫冊花了很多錢,否則我帶回家來的美元會多些。家裏這樣的狀況,麵對父母妻兒以及弟妹,我的肩頭有多沉重!
  在家住了兩天,我抵京報到,被安排在西單舊刑部街教育部歸國留學生接待處,歸國留學生都住在這裏等待分配工作。我很快被中央美術學院聘用,一拿到聘書,立即返老家接碧琴與可雨,父母的地主身份是不允許外出的。我們一家三口離開老家,先坐小船到楝樹港碼頭,搭小汽輪到無錫,爸媽和弟弟妹妹送我們下小船的時候,那種想哭又喜悅的心情實在難以言表,大家心底的語言是早晚會在北京相聚。小汽輪開動了,我和碧琴坐在下麵一層,把可雨放在上麵夾層,可躺可睡,我們一直看護著熟睡的寶貝。碧琴在鄉下悶了三年,很寂寞,母親曾想帶她到無錫遊玩,她不肯,因看到家裏實在太窮,不忍心。這回,她終於見到了無錫,卻隻是匆匆一瞥,便登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我買的是硬座,夜車,幸而有一節母子車廂,碧琴帶可雨在母子車廂裏半躺著休息,孩子睡了,大人卻無法入睡。火車過長江,必須下來輪渡,輪船將火車一節一節運抵對岸,再連接好,要近兩個小時。我拿著簡單的行李,懷抱可雨,碧琴跟隨著,我們輪渡上岸後,坐回火車。當時的火車速度非常慢,兩天兩夜才到了北京。中央美術學院暫時沒給宿舍,經人介紹,我們暫住在魏家胡同一個四合院的南房,南房朝北,一天到晚見不到太陽,等於門房,屬最差的住所,而我和碧琴已滿足了。我忙著買大木床、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爐子等等最起碼的生活用具,就這樣在北京安了家。

大雅寶胡同

  我和碧琴剛剛蝸居在魏家胡同,父親來信,十分著急地要我把大妹妹蕖芳帶出來。父親非常擔心家庭出身影響了女兒的前程,父親說他自己死了都不要緊,要把女兒送出去,尤其先把大女兒趕快送到北京來。我一切都沒考慮就同意把妹妹接到北京,我們借房東的幾塊舊板架了一個床位,用塊布簾一遮,妹妺就同我們住在一個屋簷下了。我到處打聽哪裏有臨時工或實習生的工作,都比較困難,最後,中央美術學院把我作為海外歸國人員的團結對象,特殊照顧,保送我妹妹參軍了,否則,地主的女兒根本沒有參軍的資格。
  魏家胡同住了短短的幾個月,送走了妹妹以後,中央美術學院通知給我安排了宿舍,就在大雅寶胡同。大雅寶胡同宿舍是一個長長的四合院,前門對著大雅寶胡同,後門對著小雅寶胡同,我住的靠後門,後門外是一片破爛的小平房,唯一的兩層小樓住的是起義回來的國民黨浙江省長黃紹雄。分給我們的是一大間老房子,光線不好無法作畫,我自己想辦法在房頂上開了一個大天窗,解決了作畫的光線問題,但是夏天酷熱,冬天特別冷,碧琴為我工作方便隻好忍耐,此時,她也開始了緊張的工作,每天早晨騎著一輛二手破自行車到大佛寺小學上課,晚上帶回一大堆作業要批改,而我一天到晚忙於上課、開會、作畫,白天我們都不在家,晚上回來各忙各的,很少有聊天講話的時間,生活擠掉了我們談情說愛的聞隙。孩子和家務都交給一個雇來的老大娘照顧,隻有星期天,我們一起帶孩子到公園走一走,有時候就帶孩子到胡同外的老城牆下麵玩耍,城牆下是一片雜草地,孩子在空地上跑來跑去。吳可雨和李小可經常在一起玩遊戲,兩個孩子年齡差不多。
  大雅寶胡同是中央美術學院老師宿舍,裏麵住著王朝聞、張仃、李可染、董希文、彥涵、李苦禪,還有韋江凡、範誌超等人,都是美院的教員。我和李可染對門而居,朝夕相見,經常在一起討論藝術。有一次,他把齊白石請來了,他叫我去見見齊白石,當時能見到齊白石是個榮幸,這是我第一次麵對麵近距離看齊白石。我最早知悉齊白石是在解放前的報紙上,齊白石到南京辦展覽,國民黨中宣部長張道藩拜齊白石為師,搞了一個聲勢浩大的拜師會,頻頻見諸報端。齊白石逝世後,美協會員都要輪流守靈,我也在他的靈柩前守候了幾個小時。
  我比較熟悉的,除李可染之外,就是董希文了,董希文和我是杭州藝專同學,從藝術觀點到生活習慣都比較接近,彼此談得來。我帶回來的波提切利名作《春》的畫冊,印製相當精美,一本畫冊是一幅畫,每一頁都是個局部,和原作的局部一樣大,董希文看了愛不釋手,我就送給了他,馬上叫巴黎的同學又給我寄來一本,這些畫冊就像珍寶一樣,國內根本見不到。彥涵也是杭州藝專的同學,他畢業前去了延安,是從延安回來的,現在是掌權的領導人物,而我是從資產階級回來的,我們之間自然有距離。其時,中央發布在學校開展思想改造和在文藝界開展整風學習的規定,美院要求每周織教職工政治學習,以住所編組,大雅寶胡同為一個學習小組,每隔一兩天,吃過晚飯就學習,我記得是在中間那個院子裏的李苦禪家裏。李苦禪心直口快,為人豪放,也很和善,他是不設城府的老好人,一個很純的藝術家。有一次政治學習,大家都到齊了,李苦禪臉紅紅的進屋,手裏比畫著說今天大喜,喝了幾杯酒,因在琉璃廠發現了一本春宮,可能是仇英的,隻花了二十元錢。這麽嚴肅的場合,他居然天真地要拿給大家欣賞,立即被延安來的同行阻止了,讓李苦禪很難為情。
  不知道現在的大雅寶胡同是什麽麵貌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有那麽多畫家居住在大雅寶胡同,除李可染、李苦禪、董希文過世外,其他人似還都健在,但都搬離了大雅寶胡同,有人倡議將大雅寶胡同保護起來,設立文物紀念館,大雅寶胡同至今沒有拆掉,留有那些畫家五十年代的身影。

轉移

  我走進中央美術學院教室講課,教大學預科班,這一屆學生人數多據說是實力最強的年級,靳尚誼、詹建俊、朱乃正、邵晶坤、張徳蒂、蔡亮等等都屬這個年級,當時分成七個班上課,由七位教師任教,董希文、艾中信、蔣兆和、韋啟美、李斛、李宗津,加上我,董希文是預科主任。學生上素描課,畫大衛、伏爾泰、暴君尼羅等常見的石膏像,每個學生的手裏都有大把削得粗細不同的鉛筆,最尖的像縫衣服的針,用來精雕細刻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等,學校推行的是契斯恰科夫的教學方法,蘇聯的藝術教育模式引起我反感,我比之為五官科,覺得謹毛而失貌。我當年在杭州初學素描也畫過這些石膏像,但用的是木炭作畫,大刀闊斧,追求藝術構成及整體調子,現在,我盡量扭轉學生局限於細部的觀察方法,從宏觀著手,強調各自的感受,我給他們講西方曆代名畫家,結合羅丹的作品講解畫麵構成的厚重感,結合波提切利的作品啟發學生節奏與韻律,學生聽得很認真,這些新鮮的知識使他們大開眼界,他們連波提切利的名字都沒聽說過,隻推崇列賓。
  兩個月後,董希文來聽課,看到學生作業與其他班有了明顯差異,非常肯定我的教學方法,無疑他是讚成扭轉一些蘇聯式的教學觀,誇獎學生,給予鼓勵。我教了兩年,帶過兩個班,文藝整風運動就開始了,本來對我很尊敬的學生,背後也給整風小組遞條子,說我是資產階級教學,毒害了他們,甚至叫我學了社會主義藝術再來教。條子都是匿名的,我明白學生是受到了壓力,學生不給老師提意見,自己就有受批評的危險。學生中也有受批判的,美院有一個幹部培訓班,學生都是從各地選拔來的優秀美工,立場堅定的黨員幹部,政治上過硬,其中一個學員第一次看到印象派畫冊後,大為驚喜,脫口而出:這才是徹徹底底的藝術,他因此受到了嚴厲批判。我從未經曆過政治運動,崇尚自由思想和創新精神,自尊心很強,完全不接受對我的批評。
  整風運動後不久,我在大雅寶胡同宿舍裏接到美院人事科長丁井文的電話,他在電話裏僅說:清華大學請你去教課,你準備去報到。我問能否當麵談談,他答不必了。就這樣突然,我被調離美院,放逐到清華,沒有任何解釋。
  事後,我得知美院要把清華的李宗津調來專任教授,清華不放人,提出教員互換的條件,將我去換李宗津。二〇〇二年,我參加了清華美術學院新樓設計圖的評選會,休息之際,吳良鏞神秘地向大家說:我透露一個秘密,當年到美院調吳先生是我點的將。建築設計不怕講形式,相反要大講形式。
  到清華後,住在北院六號,北院原是老教授的小洋房,我隔壁是朱自清住過的老房子,每套住房都有書房、保姆房、廚房、衛生間,一應俱全,很講究,但房子年久失修,已十分破舊。比起大雅寶胡同則顯得闊氣,跟去的保姆恭喜我升官了,要求加工資。我自己覺得是披上昭君之裝出塞了,出了文藝圈子。

清華園

  庭院深深深幾許。我深居清華園後院,遠離了中央美術學院這個極左文藝擂台,似乎同外界完全隔離開了,向往浴火涅槃。
  麵對同樣年輕的學生,同樣設在教學樓裏的畫室,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天地,我感到是從五官科來到了骨科。美術課上,建築係學生著眼於造型的構架,骨架,我所講的與他們所希望學的正契合,我提到包豪斯的現代造型觀念他們居然知悉,因為他們直接看外文雜誌。
  建築係學生畫效果圖必須用水彩,要學水彩畫,以往他們的水彩畫大多套用英國的傳統程式,非常呆板,庸俗,有點像李劍晨先生的風格,雖細致完整,但缺少格調,我一向瞧不起這種風格。我本來不重視水彩畫,今為了教學而在水彩畫上下功夫,我結合中國畫的墨韻及油畫的色彩,創造出獨特的水彩畫的道路,濕漉漉的畫麵,東西融合的情調,得到廣大群眾的歡迎,我回國後發表的第一幅美術作品就是水彩畫,後來我慢慢地有些知名度,也被認為是一個水彩畫家。建築係確實很重視水彩畫,係裏開畫展,係主任梁思成、林徽因等教授都有參展作品,林徽因在展覽硏討會上發表講話,結合舞台建築設計談色彩,她認為帷幕的外層應該用厚重的紅,裏層用嬌嫩的粉紅,仿佛新娘子的打扮。
  我抽時間去聽梁思成講中國建築史,沒開課之前,他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紅本,舉起來搖給大家看,驕傲地說這是工會會員證,他是工會會員了。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梁思成的學術水平很高,思想很活躍,他大膽猜測在趙州橋河底裏可能還有另一半拱形建築,與水上的拱形合成一個“雞蛋”,這個橢圓結構特別堅固,這一思考很吸引我。在他的領導下,建築係的學術氛圍比較自由寬鬆。梁思成重視傳統古典建築,學生也愛古典建築,我經常帶學生到頤和園上課,畫明清古建築。我還專門到五台山收集資料並寫生,明清建築在五台山最集中,保存最完整。五台山還存有唐代的佛光寺及南禪寺,是最早最有價值的木結構建築,尤其佛光寺的造型結構優美,裏麵的泥塑,表現了唐代藝術風貌,我用工筆手法,以水彩繪寫這群唐塑。
  建築係歐美留學回來的教員,與蘇聯專家的觀點格格不入,當時,蘇聯專家分布在各大學,清華也不例外,在教學樓給他們準備了專用衛生間,其他師生都不能使用,專家經常從口袋裏掏出梳子,不斷地將頭發梳得油光發亮,有些教師十分看不慣,我看了覺得惡心,簡直是油頭粉麵的小白臉,庸俗不堪,哪裏是學者,法國建築係設在美術學院,我看到的建築專家樸實無華,他們不修邊幅,甚至披頭散發,工作非常辛苦。這個蘇聯專家的作風,引起教員的反感,但是無奈,要求必須聽從蘇聯專家的,老師們不服氣。蘇聯專家馬克西莫夫說江南不適宜畫油畫,他那老一套手法根本無法表現江南的白牆黑瓦,也體會不到杏花春雨、小橋流水江南格韻。
  現代藝術觀念中,繪畫傾向於雕塑,雕塑傾向於建築,這是結構理論發展的一條脈絡,建築則完全講結構,講美感。在清華,我感到師生間聲息相通,教與學相得益彰,師生相處很融洽。配合教學,我畫風景畫越來越多,作畫時結合自己的個性、感情,發揮更自由了。建築係的學生必須掌握畫樹的基本功,剛好我的住所靠近圓明園,廢墟上的大樹很多,冬天樹葉落盡,洗盡鉛華,陽光下,月光中,枯樹筋骨嶙峋。星期天,我經常來寫生枯樹,用嚴謹精練的刻畫,雕塑其形貌與風骨,下了一番切實的功夫。對象不同,手法必然不同,畫了那麽多年人體,但麵對大樹時,過去的技法沒有了用武之地,必須有所發現有所創新,我有很多大樹題材的作品,就是從此生發的。
  時任清華大學校長的蔣南翔給全校師生作報告時講到,我們給學生的不是幹糧,幹糧很快吃完,我們給的是獵槍,教學生自己去打獵。很多年後,我又聽到他給全市高校教師作報告,他已升至高教部長,他說到,如果國家給予足夠的條件,他可以承擔為國家培養五十個傑出科學家,卻不敢承諾培養一個傑出的藝術家。我為之鼓掌,深為國家有了解文藝的高教部長而感到欣慰。對這位清華老校長,我經常滿懷敬意地懷念他。
  我感到了工作的舒暢,一心撲在工作上,家務事無暇顧及。碧琴已調到清華附小任教,上班近了,工作量沒有減少,我們又有了兩個孩子,三個男孩都很淘氣,雖然有保姆,碧琴的負擔還是很重。當時的生活條件有了很大改善,住房麵積很大,我們把母親接到了北京,照顧孩子,料理家務,住了一段時間,母親感到不習慣,尤其用水困難,母親回去,把老二帶回了老家,隻好在老家找奶娘帶著。大概過了兩年的光景,孩子大了一點,我母親把孩子送回北京,同時帶來一個遠親保姆,這個保姆非常能幹,管孩子做家務都是一把手,基本解除了我們工作時的後顧之憂。

  本文選自《吳冠中百日談》,吳冠中 口述,燕子 執筆,東方出版社,200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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