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偶在國內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deannn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吳冠中口述個人史 - 一、求學記

(2020-04-24 12:11:02) 下一個

吳冠中口述個人史

一、求學記

吳冠中/口述
燕子/執筆

1946年夏吳冠中和朱碧琴在重慶合影

童年

  幾棵髙大的樹下,幾戶矮小的住家,高樹矮屋,白牆黑瓦,這就是我的家——江蘇宜興閘口北渠村,類似江南大部分民居。離我家不遠處,有一片寬闊的野草地,百草叢生,一簇簇,枝枝蔓蔓,有青嫰的,有尖葉發黃的,地勢坑窪不平,這裏曾是一片古老的墳場,卻成了我童年樂園。草地四周是大樹,有好幾條水牛,慢騰騰圍著大樹吃草,吃飽了就倚靠在大樹下乘涼,有五六個牧童在草地上遊戲,比賽投擲割草的鐮刀,看誰投得最遠,其中也有我,我年齡最小,拋得最近,比不過他們。小夥伴們玩得乏味了,又到附近水田裏的一個大墳堆掏野雞窩,大墳堆位置較偏,幾座墳連在一起,平時無人造訪,鄉人給起了一個美麗的名字叫花園場,麵積不大,上麵長滿了多刺的灌木和雜樹,密密麻麻,人進不去,裏麵有野雞蛋,非常好吃,我們用鐮刀切割帶刺的樹,一點點往裏麵鑽,走了沒多遠,忽然一個小夥伴大叫一聲,有兩條蛇向我們遊來,大灰蛇很粗壯,小蛇是青色的,非常嚇人,大家都四下逃散了,再也不敢去了。剛逃出來,我父親來叫我回家,說我快上學了,要好好準備功課,不許再撒野。父親把我和這些不念書的野孩子分開了。
  每年的清明,父親都帶我到祖墳掃墓,飄紙錢,他告訴我哪個墳是祖父,哪個墳是祖母。出乎意外,他告訴我,我另有一個母親和一個哥哥,他們的墳墓連在一起,也葬在這裏。我才知道,父親以前結過一次婚,還生了個孩子,都病死了,後來娶的我母親。墓地在水田裏,父親看到田埂有一些黑窟窿,饒有興味地給我講他童年釣鱔魚的故事,鱔魚都藏在池塘或水田的泥洞裏,有一天,他釣了一竹簍,安置在水田邊上,突然翻了,鱔魚掉在水裏飛快遊走了,真可惜啊,我聽他講過去的一幕,卻好像就發生在眼前,為之頓足。
  父親利用家裏的牆,外麵加半圈籬笆,圍了一個菜園,種菜種瓜,瓜果蔬菜都不用買。每到夏天,家裏要製作一缸醬,放在房頂上讓太陽曬,小孩子碰不到,每天都要上去攪拌,這個工作也是我父親做,有一次木頭梯子垮了,他摔了下來,留了殘疾,我曾多次要代他上去,他就是不肯,他誰都不讓,怕我們摔著。父親是個半農民半知識分子,他在私立吳氏小學當老師,兼任校長,家裏有十畝水田,農事繁重,全靠他一人經營,事必躬親。
  母親生了六個孩子,還打過胎,身體常年不好,家務事也由我父親一手打理。客觀條件逼迫他必須節儉勤勞,鄉鄰譏諷他:吳爌北連尿都不肯撒在外麵,都要留回家。父親最大的期望就是兒女們都能上學讀書,將來有謀生的職業,能脫離農村,家裏沒財產,僅有十畝地,他把積攢的所有血汗錢都用來培養兒女。我舅舅家很有錢,但不重視子女上學讀書,孩子都沒出息,家產也敗光了,我父親看到這一點,更堅定讓兒女上學讀書學本領,有了本領,有沒有家產無所謂。父親非常有眼光,他的一生吃苦耐勞,專為兒女的前途而活了。
  父親做事有條有理,一絲不苟,他一點時間都不閑著,有空就到樹林子裏砍樹枝,背回來後,一根根劈開,大小粗細分開捆,整整齊齊,幹淨利索。有時母親叫父親去買布料、針線等家用,父親買回來總是可丁可卯,一點沒有富餘。家裏點的是煤油燈,他總是把火苗撚到最小,盡量不點燈。他從來不同意把剩菜剩飯倒掉、他說寧可吃下去拉肚子,也不能浪費糧食,掉粒米都是要遭雷打的。貧窮,是我童年最深刻的印記。
  正是父親近乎苛刻的節省,忘我的操勞,我被感動,自己必須好好讀書,不辜負父親的期望。也正是受父親的感召,我讀書特別用功,無論什麽時候都想爭取第一名。當我如願考取宜興縣最有名的鵝山小學讀高小,離家住校,父親第一次送我報到,辦好住宿手續,替我整理好床鋪,疊好被子,他將要回去的時候,我感到很辛酸,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出自內心有感傷的哭泣,同在家裏撒嬌發脾氣吵架的哭泣完全不一樣了,我嚐到了真正因傷心而哭泣的滋味。
  我在吳氏小學念的初小,讀書成績是最好的,初小畢業參加全縣會考,我的成績平平,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成績都出在鵝山小學,我考取鵝山小學高小以後,拚命努力,第一學期下來就爭取到全班第一名,這是給我巨大鼓勵和自信的第一次成功,感到非常光榮,父親更是笑逐顏開,剛好吳氏小學的繆祖堯老師在我們家,他看到這個成績,大聲誇讚道:“爌北,茅草窩裏要出筍了。”

長河之曲

  流年似水,欲念如火。
  我於小學畢業後,考進無錫師範學校,初中畢業,考入浙江大學代辦高級工業職業學校,學電機科。全靠考試,貧寒的農家孩子一步步實現了目標,日後工作和生活有了保障,最值得慶幸的是,給一心一意為孩子謀前途的父親以最大的安慰,父親不用再擔心兒子的將來會餓飯了。
  蔣介石執政時下令,全國大學一年級及高中讀完一年級,利用暑假進行三個月集中軍訓,浙江的學生集中在杭州南星橋兵營。全省的學校混編,我同杭州藝專預科(附中)朱德群被編在同一個連同一個班,朝朝暮暮生活在一起,無話不說,相見恨晚。一個星期天,德群帶我去參觀杭州藝專,我看到許多極美的油畫、素描、水墨畫、雕塑等藝術作品,大為震撼,就像初生的嬰兒剛睜開眼睛第一次看到世界,感到眼花繚亂,世界上有這麽美好的藝術,我非投進藝術世界不可。我已十七歲,感情的野馬,不受約束了,自己決定要轉考杭州藝專,父親堅決反對,我痛哭流涕,堅持到底,母親隻好勸父親:“還是聽冠中的,聽他自己決定。”在父親並不同意的情況下,我獨斷獨行考進了杭州藝專。明知我們家的經濟條件不可能供我讀完藝專,但我哪怕學一天兩天也必須要學,矢誌不移。從此,對我前途的憂慮都留給了父母。
  以校長林風眠為核心,吳大羽、蔡威廉、方幹民、李超士、雷圭元、劉開渠等七八位教授都是留學法國的,而且汲取了法國現代藝術,在三年預科教學中,重視素描基礎訓練,造型能力培養,本科三年都學油畫,強調個性解放,強調色彩及藝術品位。對西方現代藝術流派完全開放,學生大多陶醉於現代藝術,圖書館的圖書及畫報基本都是法國出版物,而且介紹現代派居多,對塞尚、馬蒂斯、畢加索,同學們都非常熟悉,學校開設了法文課,從教學方式到方向幾乎就是巴黎美術學院的分校。繪畫係的課程包括西洋畫和中國畫,兩者都學,但學生主要學油畫。中國畫課時少,時間短,不受重視,教授是潘天壽,大家都推崇潘老師的藝術和人品,卻不來聽他的課。趙無極就不上潘教授的課,考試時胡亂畫個圓圈交卷,潘老師要將其開除,被林風眠保了下來。課程設置毎天上午都是油畫,畫裸體模特,下午才有其他課程。
  我同朱德群特別接近,他個頭很高,我比較矮小,一高一矮,形影不離,看到我就會看到他,已成為校園引人注意的一個景點。我們一有空就到西湖畫水彩畫,跑遍西湖的角角落落。幾乎每天傍晚,同學們都要在宿舍舉辦觀摩會,把畫好的水彩畫叫大家品評,同學間的競爭是很厲害的。學校裏還有一個小動物園,猴子、仙鶴、孔雀、鴛鴦等動物都有,給學生寫生提供方便。
  老師們的代表作,及曆屆畢業生的優秀作品,都展示在新建的陳列館,我於此見到吳大羽的《井》、《嶽飛班師》,潘天壽畫的是兩個佛像,林風眠有裸體畫,還有一幅題為《海濱》的油畫,表現的是一群婦女在大海邊,焦急地等待,漁民打魚的船還未歸來,風浪卻步步襲來。其中一個最出色的學生鄭祖緯畫了一幅水墨《首陽二難》,極為動人,同學都非常佩服,潘天壽老師特別給他題款,隻可惜這位才華橫溢的同學英年早逝,隻留在人間一本薄薄的小畫冊。藝專師生審美的高格調,遨遊於現代藝術時空,與西方藝術接軌,莘莘學子產生了驕傲心理,審視其他美術學校,對瑣屑的描畫,追求逼真的寫實,根本瞧不起。確實如此,如果我第一次來藝專參觀的是蘇州美專,或者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科,根本不會吸引我,我就不可能轉而學美術。
  今天看來,當年林風眠的教學思想,追求的是現代藝術,思想的創新,情感的表達。對裹足不前的中國現代美術,起到了根本變革。但是,林風眠不會得到國民黨政要的欣賞,而徐悲鴻畫的國民黨上層人物肖像受到激賞。林風眠唯一得到過蔡元培的支持,其後,他在政治上從來不活動,偏居杭州,和南京政治中心幾乎沒來往,加之他的創作題材不以政治價值為取向,打破藝術為政治服務的時弊,杭州藝專一直處於被冷落的邊緣,在這樣的環境下掙紮生存的青年學生,明知畢業以後找不到出路,仍然一往情深地追求藝術真諦,這種真摯的藝術情感,培養了李可染、朱德群、趙無極、羅工柳、董希文等一批出色藝術家。

淡妝濃抹寫西湖

  自古以來,曆任杭州行政長官成百上千,其中隻兩位留名於世,他們是詩人白居易和蘇東坡,他們的政績被人頌揚,他們對西湖的吟詠,奠定了西湖的髙品位,使西湖的魅力熠熠生輝,流芳千古。白堤,蘇堤,後人懷念白居易和蘇東坡,婦孺皆知。
  白堤和蘇堤將西湖身段分割得體,神韻獨到。酉湖的春夏秋冬,四季皆美。春水船似天上坐,是人們的享受。我們杭州藝專坐落在西湖一角,到市區要坐船,當地把市區叫旗下,船叫筏子,在我們學生眼裏筏子僅是交通工具罷了。但是,我們寫生西湖的畫麵上,總要點綴它作為風景的眼目。如果把西湖比作一首詩,當之無愧的詩眼是蘇東坡膾炙人口的名句“淡妝濃抹總相宜”。西湖的夏天,大筆鋪陳楊萬裏的詩意,“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西湖的藕粉,龍井的茶葉,質優價廉,都是遊客買回家的禮品。秋天,白居易“山寺月中尋桂子”,他大概當過不少地方的刺史,所以他最憶是杭州。雪後白堤景色特別好,斷橋殘雪,引多少詩人畫家流連忘返。
  日本人的鐵蹄踏破盧溝曉月的夢境,很快大半個中國淪陷,槍炮聲將我們趕出杭州,西子湖畔,同學們依依不舍,校長林風眠更是不忍揮別,他留下兩名職員看守校園,臨行前的囑托充滿了悲涼,仿佛李後主將要離宮,垂淚對宮娥,不一樣的年代,卻是同樣的哀愁。
  我在杭州住了將近三年,讀了一年浙江大學高中,兩年杭州藝專,可稱半個杭州公民。兩年的學畫生活,我畫遍了西湖的湖光山色,朝霞暮靄,比杭州市民更熟悉西湖的一草一木。西湖邊的嶽廟是重要景點,每天來參觀的人都很多,人們崇拜保家衛國的英雄,讚美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然而,我看到受百姓仰慕膜拜的嶽飛像,被塑成一個衣冠楚楚的官僚,誤導了後人對嶽飛的理解。《滿江紅》怒發衝冠、壯懷激烈的嶽飛,早已銘刻在我們心中。如果塑造受刑時的嶽飛,屬曆史真實,更是悲劇的濃縮,激發起人民的強烈愛國心。羅丹塑造加萊義民,六位步向斷頭台的義民之悲壯被刻畫得淋漓盡致,作品成為千古絕唱,小城加萊也被國人引以為傲。如果以我們傳統的觀念望成六位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紳士,加萊市民決不會答應。羅丹這樣的雕塑,中國人能夠接受的恐怕還是很少,東西方藝術觀念存在很大的反差。
  嶽飛廟裏,跪在地上的秦檜夫婦,被觀眾唾棄、踩踏。我偶然發現一個高大的石俑,可能是嶽飛的將軍或衛兵,其身軀高大,雖已殘破,頑強不屈的精神猶存,受嶽飛感召,強將手下無弱兵。學生時代,我第一次見到就用速寫記錄了下來,幾十年念念不忘其報國誌愛國心。二〇〇七年,我根據速寫又特意畫了這個嶽飛的兵,感到舒暢。
  雷峰夕照是西湖的又一名勝。鎮壓白素貞的雷峰塔早巳倒塌,人們仍利用殘塔作紀念,終於,根椐原貌恢複修建了雷峰塔,卻是一個程式化的塔,千篇一律的塔,沒有特色。我想可以將塔身設計成一條盤旋而上的大蟒蛇,塔尖是張嘴掙紮的蛇頭,口吐紅舌,為命運不平而呼喊。被程式化禁錮的業界和人民都不容易欣賞血淋淋的真實,這令我想起紹興軒亭口的秋瑾紀念碑,這是秋瑾被殺頭的地點,完全可以采用獨創性設計,用滾動瀑布的方式,使碑上日夜飛流著烈士的一腔碧血。

黃魚車

  有從沅陵來的客人嗎?偏偏沒有。沅陵對岸荒灘老鴉溪,今日是什麽模樣了,我很想念。沅江水流湍急,當年,那片荒灘上人跡罕至,隻有一個被遺棄的破落大院子,我們學校就利用這個大院子當了學生宿舍,落了腳,在附近加蓋了一些簡陋的木頭房子做教室,得以開課。無人問津的荒灘把城裏戰火紛飛的幹擾隔離開了,大家都一門心思用功學習,即使在這樣顛沛流離的戰爭環境中,在臨時搭建的簡陋木頭房子裏,學校仍千方百計找來人體模特,堅持讓學生畫人體。學習間隙,我畫了一批沅江兩岸的水彩畫,臨江風光風情,戰地黃花分外香吧,蔡威廉教授願用她的油畫來換我的水彩,真是意外的驚喜。這個不毛之地的荒灘,倒成了我們鑽研藝術的世外桃源,我永遠難忘。
  將近一年的時光,平靜又被轟炸打破了。敵機轟炸長沙引起大火,沅陵的形勢危急,學校決定搬到昆明,我們隨學校又開始了新的逃難。沅陵到昆明路途遙遙,交通舉步維艱。第一步,先遷移到貴陽,交通仍是大問題,學校沒有辦法做到集體行動,隻好給學生發放路費,由學生自己想辦法。我是托江蘇醫學院張醫生的關係,他的活動能量很大,幫我找了不花錢的黃魚車。黃魚車指貨車司機偷帶旅客,偷賺錢,我們就成了黃魚。張醫生和我的同學梅子戀愛,我曾因腳傷經常去醫院換藥,當青鳥幫他們傳遞情書或物品,一個叫朱子慕的同學和梅子是江西同鄉,張醫生安排我們兩個一同走,我們這輛車拉的是木頭,堆得高高的,我們倆披著棉袍伏在車頂上,一路風很大,車顛簸搖晃得厲害,很驚險,時時要緊趴著。最害怕的是馬路中間的電線,像橫在麵前的刀,真有一次,電線把子慕的帽子給剮掉了,幸而留下了腦袋。路上走了好幾天,晚上還要住,司機找好了旅館,我們就在附近找最便宜的小店投宿。前些時有的同學扒火車,趴在火車頂上,比我們汽車頂上還要危險。
  到貴陽後、學校在計劃安排前往昆明的事宜,暫借城外的一所小學住了下來,沒打算在這裏恢複上課。這一時期,用功的學生都到生活裏畫速寫,董希文是當時畫速寫最積極的,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群眾趕集挺好看,畫速寫都畫趕集,這時我們開始意識到,我們被戰爭趕出了象牙塔之後,到群眾生活裏來了,女生不再穿從杭州帶來的漂亮衣服,而穿蠟染印花土布做成的旗袍,真和群眾打成一片了。在逃難中深入到了生活中,這對我們的審美觀、藝術思想的轉變,起了相當大的作用。生活教育了我們,苦難教育了我們。
  貴陽大轟炸非常慘,整個貴陽城炸沒了,因為我們學校是在城外,同學們也大都到農村畫畫去了,所幸人員沒有傷亡,其他損失也不大。但是住在城裏的教授們就沒有這個運氣了,常書鴻教授住在市中心的大旅館裏,大轟炸時他沒在城裏,人躲過一劫,他的物品卻全被炸飛了,到第二天,大火雖然熄滅了,灰燼裏卻是高溫,殘垣斷壁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常教授奮不顧身到旅館的位置找他的金首飾,真金雖然不怕火煉,但是不好找啊,被燒焦的屍體卻隨處可見。
  到了貴陽,學生數量明顯減少,一些學生認為跟著學校繼續流亡下去,沒有前途,自尋門路去了,羅工柳、王朝聞、彥涵(劉寶森)到了延安,還有不知去向的、學校在流亡途中也沒有招生。從貴陽到昆明,學校集中一部分學生一起走,但鼓勵學生自己走,以減輕學校的負擔,李霖燦先行帶領幾個同學一路寫生步行去昆明,我選擇了隨學校一起走。
  在昆明落腳後,租昆華小學上課,西南聯大也在昆明,感覺是個比較安定的地方了。教育部開始給戰區學生發放每人每月五元貸金,學校的夥食費是四元八角,我想把錢省下來,買畫畫的顏料、宣紙,因此不到食堂吃飯了。自己買來米,用臉盆當鍋,架在土坷垃上,撿來幹柴草煮飯,煮一鍋吃兩天,吃不上菜,頂多有點鹹菜,吃穿都像叫花子,卻因能夠追求藝術而心滿意足。我記得那個時候經常在田野裏躲警報,地裏的蠶豆新熟,躲警報時就吃生豆,還偷偷地帶回來和米飯一起煮著吃,再放點鹽,生活大大改善了。警報和轟炸越加頻繁,學校又搬到遠郊安江村,安江村就在滇池邊上,這是個大村子,附近有幾個小村莊,每個村莊都有廟,學校就利用這些廟做教室、宿舍,安定了有一年的光景。自從北平藝專和杭州藝專在沅陵合並後,人事關係一直變化不斷,影響到教學,學生鬧風潮,滕固卸任,呂鳳子接任校長。呂鳳子在四川璧山,學校遷就校長,舉遷重慶。從昆明到重慶,這又是一次遠征,學校為減負,把石膏模型、孔雀老鷹標本、教具、圖書等都丟在了安江村,學生一律自己想辦法,到重慶璧山集合。我拿了路費後,靠一個叫任開慧的女同學,又找到了不花錢的黃魚車。任的未婚夫在交通部門工作,司機客氣地讓我們坐在駕駛艙裏,走了四五天的路程,一路舒適地坐著,不擔心路上電線和樹杈的威脅了。我細心觀察窗外的荒村、廢墟,貧窮連著貧窮的大地,從昆明一路連綿到重慶,真是一條苦難的長城,我苦難的祖國,還撫育著我們這一代苦難的子孫。

大紅袍

  學校到璧山以後,借住在縣城裏的一個叫“天上宮”的道觀,裏麵是很大的空房子,床連在一起像是大炕。學生前前後後來報到,有的還沒到,還沒有正式開課,這時候,我到郊區畫速寫,意外遇到了染坊,大紅布高高地掛在半空,還有藍布、黃布、鮮綠布,色彩的瀑布飛流直下,好看而壯觀。我特別喜歡大紅布的刺激,豔而不俗,想起京劇裏中了狀元大紅袍加身的非凡氣度,突然異想天開,我自己想要做一件大紅袍。但我要借到錢才能做,我向大姐姐一樣的任開慧說了,她驚訝地看著我,帶著鼓動的神情,將了我一軍:你敢穿嗎?她很大方,借給我足夠的錢,並且讓我不用還了。做好以後,我立即穿上,正開飯時候,我這大紅袍狀元郎一進食堂,引起轟動,滿堂鼓掌,我得意非凡,創造了一件傑作,有人問我花多少錢,也想仿製一件。那時候我特別喜愛紅,看到四川姑娘們愛穿紅,感到很美,對紅色的偏愛,影響了我的創作。我的速寫對象總是紅色多,畫麵裏總是紅色起主要作用,同學們都說:隻要在畫麵的關鍵位置找到有一塊紅,就知道是冠中的畫。
  學生都到齊以後,“天上宮”的房子不夠用,搬到璧山和青木關之間的鬆林崗,鬆林崗是大石頭山,山上山下多是鬆樹,利用當地的竹子在山下蓋了一批簡易房作教室,學生住在山頂的一個大碉堡裏,上山下山走石路,有百級石階那麽高,就是那時候把我的腳力鍛煉出來了,我的腳弓又比較高,特別能走路。鬆林崗沒有賣東西的,買點什麽東西都得跑青木關,青木關是個小鎮,來來回回都是靠腿腳功夫。我們是配給糧,吃不飽,又天天鍛煉,總感到饑餓。一大木桶米飯,一上來就搶光了,有人用特大碗,米飯堆砌得像高聳的白塔,對麵看不到他的臉。後來改用分餐的辦法,以桌為單位,男同學極力拉女同學坐一桌,沒想到女同學的飯量不讓須眉。
  不僅人吃不飽,食堂開飯的時候,總有很多餓狗包圍著,我們班的一個廣東籍同學靈機一動,說打狗吃。很快,我們真的抓到一隻小狗,扣在水桶裏悶死了,趁夜間不上課,用教室裏的炭盆煮狗肉吃,炭盆是給模特烤火用的。在廚房偷了一把鹽當調料,煮熟以後,大家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第二天,關良老師來上課,一進來就聞到滿屋子的腥味,他當然明白我們偷吃狗肉了,但他沒有怪罪,他說在廣東吃狗肉是平常的事,他是廣東人。
  還有一次,人家送給我們一口袋黃豆,這回真像過節了,可以煮黃豆吃,同學們等得著急,一股腦,我把黃豆全都倒進了鍋裏,吃的時候特別牙磣,我最怕牙磣,但我根本不知道煮黃豆還要洗一洗,大家餓得要命,很快吃沒了,同學們沒有一個埋怨的。
  中國畫與油畫分家,獨立成國畫係,招收的學生都是少年老夫子,言談舉止,之乎者也,古色古香。我自己曾一度轉入國畫係,感到不能發揮色彩效果,又轉回了油畫係,因此,比別人多學了一年。
  畢業前,有三個月時間,我在青木關附近的獨石橋小學當代課老師,學生基本都是立法院官員的孩子。教員報酬微薄,有七八個代課老師,小學女校長給雇了一個老太太做飯,粗茶淡飯卻很可口,大家在一起很和諧,像個家庭的感覺。相隔三十年後,大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當時和我同宿舍的男老師給我寫了封信,他講了一些當年的事情,仍很動情,勾起我的回憶,人總是懷舊的,他向我要一幅畫作紀念,我把畫寄給了他。

黑院牆

  一九四〇年秋,日本人從緬甸打了過來,已經安紮在昆明安江村的杭州藝專受到了威脅,學校遷往四川璧山縣,在璧山縣裏借的“天上宮”等處的房子不夠用,到一九四一年冬天,又遷到了青木關附近的鬆林崗,蓋了一批草頂木板牆房子當教室。一九四二年夏,我在青木關畢業後,到沙坪壩重慶大學建築係當助教。藝專又遷到沙坪壩磐溪龍脊山麓果家園,再後來,遷到了黑院牆。
  黑院牆在沙坪壩的對岸,中間是嘉陵江,沙坪壩就在江岸,黑院牆離江有六七華裏,這裏有幾戶農家院,老牆接著老牆,老地主的大院子,又臨時加了一些簡易木頭房子,藝專就落足在這裏,利用老房子作課室,助教、講師就住在簡易木頭房裏,年輕教師們就像住在了鴿子籠裏,房子裏大多隻能容納一張床、一把椅子,也有稍大一點的,放兩張床。趙無極留校任教,有一間這樣的宿舍,留校任教的朱德群租住在附近的老鄉家。
  戰局緊張,條件雖十分艱苦,但是校園內年輕人的思想開放、自由,年輕的藝術家在“象牙塔”輕鬆自由的空氣裏,追逐藝術,徜徉愛情。
  校慶日這一天,我返校參加校慶,校友們都來了,莊華嶽也來了,難得聚會一場,大家盡興玩到了晚上十一點,太晚了回沙坪壩不方便,正好趙無極晚上不在學校住,他在重慶有房子,早就回家了,把房子交給我和莊華嶽留宿,房子裏有兩張木板床。我們倆到了趙無極的宿舍睡覺,一推門,推不開,用力推,還推不開,房門從裏麵鎖住了,我們覺得很奇怪,於是大聲拍門,聲音很大,這時裏麵有了動靜,我們發現有人,正感到奇怪,忽然門開了,黢黑的房間,沒有燈,溜出來兩個人影,一個男的,高高的個子,一個女的,像是交際花“口紅”,大家都叫她的綽號“口紅,口紅”,“口紅”一出來撲哧笑了一聲,兩個黑影就溜了。第二天,我和莊華嶽一起到租住在附近的朱德群家玩一玩,還有好幾個老同學、好朋友一起,朱德群的女朋友唐冠芳也在,她和朱德群坐在一起。他們問我和莊華嶽住哪裏了,莊華嶽說“睡在趙無極那裏了,他把房子讓給我們啦”,同學們笑著打趣道:你們兩個人睡在一起啦。我也就開玩笑地解釋:“已經先有兩個人先睡在那裏了,是四個人睡的一間房。”笑問:“怎麽叫四個人睡的?”笑答:“一開門,就有兩人溜走了”。我點了一下“口紅”,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在大笑聲中,唐冠芳大哭了起來,原來是朱德群和口紅有關係,她一聽就知道了,馬上大哭了起來。我感到非常戲劇性。朱德群個子高,長相帥,畫又畫得好,留校當了助教,在學校裏、他還是籃球運動員,容易得到女同學青睞。一九九七年我到台灣舉辦展覽,“口紅”來看展覽並同我講話,相隔了五十年,我認不出她了,她講名字,我也忘了,她說:我就是“口紅”,嗬,我知道了,想起來了。“口紅”一直默默無聞地生活在台灣,朱德群早已名揚海內外。
  同時我又想起在安江村的時候,我們同學中一個哀絕動人的愛情故事。故事的男主角是周西珍,女主角是王雅琴,他們兩個是一對正在熱戀的情人,不顧一切忘我地熱戀著,意外的是,女主角突然生病了,大概是傷寒、瘧疾這類惡症,病得很嚴重,他日夜陪著她,伺候她,然而,她還是被死神拉走了,她走了,被子上留有很多她的大便,他一直不肯洗掉,並且一直蓋著這個被子睡覺,很久很久,他覺得好像一直都和她在一起。他把她葬在了安江村山上了,他留了下來,一直陪伴著她。現在很少這樣的感情了!

鴛鴦路

  我於鬆林崗畢業了。以往,最優秀的同學畢業後,最好的出路就是留校做助教、像閔希文、朱德群都留校了,這算最頭等的工作。這條路也擺在我眼前,呂鳳子已答應我留校,但他要卸任,於是把我推薦給新任校長陳之佛,陳老馬上答應下來,同時候,重慶大學建築係也要聘我當助教,教建築係的美術課,我選擇了重慶大學。重慶大學和中央大學相比鄰,我到中央大學聽課就非常方便,所以,我沒有選擇到黑院牆當母校的助教。
  我到中央大學主要是旁聽法文,從初級、中級到高級班,同時聽三個班的課。在藝專學習七年,一直在學法文,黃紀興是我們的法文老師,雖然沒有很認真地學,但我意識到法文的重要性,想要設法到法國留學,步老師們勤工儉學的後塵,便必須全力以赴攻讀法語。
  畢竟能夠留校當助教的學生極少,大多數學生畢業後的就業很困難,找到一個中學美術老師的職業已相當不容易,在中學當美術老師,一般還要兼曆史地理等課。相比之下,我的工作芝麻開花了,慶幸之餘,攻讀法文是我的當務之急。重慶大學校長召集全校助教開會時,一語中的,深深地道出助教的關鍵,他說:助教不是職業,隻是前進路上的一個中轉站,要好好利用時機。這句話給我的影響很大。我利用這句話鞭策自己,拚命也要先學好法語,再想方設法去法國,語言通了,到法國就可以找工作,勤工學藝術。
  旁聽中央大學的法語課,我感到吃不飽,還有精力,又到沙坪壩的舊書店,買了很多已破舊的法文小說及其中譯本,一麵查字典,一麵對照譯本,逐字逐句分析理解,一般都在半小時以上才能讀完一頁。我還向留法回來的焦菊隱學習,他也住在沙坪壩。天主教的神父都是法國人,我就找教堂的神父學法語,那個神父新到中國來,很熱情,義務教我,神父說羅大岡也和他學過法語。
  除了旁聽法文,我還聽其他專業的課程,如沈剛伯的中國通史、李長之的中國小說史、唐圭璋的詞選、宗白華的美學,包括地理課,我都聽,受益匪淺。四年助教生涯,自己的教學任務很輕鬆,不需要備課,時間都用來讀書了,等於又讀了四年大學,我比正規學生更努力,從來不缺課,隻是沒有文憑。
  學生時期,因為窮,加上自己個頭矮,從來沒有被女同學看上,心思又撲在學習上,戀愛的小船也就擱淺了。當了助教,我在沙坪壩認識了女子師範學校學生朱碧琴,我們戀愛了。為了不因談戀愛耽誤學習,我和她約會在傍晩吃過晩飯,到助教宿舍熄燈之前這一段時間。熄燈後,我點洋蠟繼續補習法文,等於把戀愛的時間也補回來了。重慶大學“行字齋”和“文字齋”兩個助教宿舍經常是通宵燈光不滅。相伴,也隻是去沙坪壩的濱江路散步,有時候也鑽到樹林裏沒有人的地方。
  嘉陵江畔,沿江一條長長的濱江路,路旁有髙大的樹,每晚情侶們在這裏來回轉悠,那時人們把談情說愛叫“吊膀子”,這條路就叫鴛鴦路。
  有一次是星期天,春曖花開,天氣很好,我和她都有空,相約到郊區旅遊,我們倆坐一輛馬車,到了一個景點,覺得很美。下了馬車,再步行到一個廟,經過一大片麥田,一派田園風光。廟裏人不多,靜悄悄的,我們兩個都渴望愛情應該能夠鞏固,一起跪下來向菩薩磕頭,從不迷信的我們,卻相信菩薩能夠保佑我們的愛情。她家就在沙坪壩,戀愛關係確定後,我有時住在她家裏,跑來跑去的,當了她家的毛腳女婿,她父親在地質研究所工作,人很善良,相貌堂堂,我還給他畫過像,但是,我和她的父母、哥哥們都缺共同語言,談話很少。所以,她母親說:冠中人很好,就是脾氣不好,沒話說。她哥哥跟她說:冠中把腰帶束得那樣緊,一定很嚴格。
  我愛了朱碧琴以後,有一點暴君的味道,有一回,在沙坪壩大學區的街道上,我看見她和她的哥哥,還有另一個年輕軍官在一起,有說有笑,比較親熱,心裏很不是滋味,她告訴我這是她的親戚,在外地的部隊裏當翻譯,來沙坪壩辦事順便探親。後來他回到部隊後,給她寫了信,她回了信,剛剛寄出去,我找到她寄信的郵筒,一直等到郵遞員來開郵箱,把她的信要了回來。她知道後,很生氣,她說:我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和你也一點關係都沒有。
  日本投降以後,全國人民狂喜,終於可以返鄉了,她的父親辭職,告老還鄉回到湖南老家,他的一個哥哥回貴陽工作單位去了,他們一家就此分散了。離開沙坪壩前有一件大事,全國遴選公派留學生考試,全國有九個考區,我在重慶考區,考點就在沙坪壩。考試完,我決定回南京等待發榜,走的時候,我坐的輪船,長江水波濤洶湧,一路激流險灘,經常翻船,很多人熬到抗戰勝利卻犧牲在回鄉的途中。我一上船就給她寫信,每天都寫一封,寫了七八封信,但都沒能寄出去,郵路不暢通。她一直得不到我的消息,很擔心,怕我遇到了危險,她的父母擔心女兒上當受騙。後來,一下子收到了十來封信,就非常高興了。她準備乘飛機到南京和我團聚,我們將在南京舉辦婚禮,她那時在中央大學附小當老師,學校安排她走得比較晚,當得知她要趕到南京結婚,就照顧她,給她提前了一個月,和別人換了機票。就是這一提前安排,救了她的命,她原定乘坐的航班失事,她躲過一劫。
  一九九七年,我到台灣辦展覽,有一位學者一定要來看我,見麵後方知他就是台灣大學校長虞兆中,他們夫婦倆當年也是在沙坪壩的鴛鴦路上戀愛,我們兩對情侶在路上遇到過,隻是當時還未相識。

金榜題名與洞房花燭

  我辭去重慶大學助教工作,先行到了南京等待發榜,此間,找到了一份在衛生部衛生實驗院繪製人體解剖圖的工作,我心裏有數,這隻是臨時性的工作。有一天早晨,突然有一種靈感,預感到就要在當天發榜,果然,我上午就接到在教育部工作的同學打來的電話:老吳,告訴你個好消息,恭賀你錄取了。我萬分歡喜,馬上趕到教育部,要親眼看一看題名榜,金榜就張貼在教育部大門口,一大張黃色的紙上麵,錄取名單用毛筆黑字抄錄得整整齊齊,分專業、按名次,全國各地錄取的人名全在上麵,我考取了美術專業第一名。此榜同時發布在《中央日報》等幾個重要報紙。我立即將這一喜訊打電報告訴朱碧琴,欣喜中她透露、她家人都以為我考不上,想得美!隻有我自己知道這偶然機遇背後的辛酸,有多少堅強的淚水吞在肚裏。
  她從重慶飛到南京的那一天,董永早就在機場等候和迎接七仙女,我直接把她接到借來的簡陋婚房裏,這間用來結婚的小屋,是我同學的宿舍,當時,我住在衛生部的集體宿舍,不是單人房間,剛好,這個同學和我在一個單位工作,他是正式工作人員,住的是單人間,我為結婚沒房子發愁時,他主動把房子借給我結婚用,幫我解決了燃眉之急。
  婚前,父親趕到南京,內衣口袋裏藏著一百塊錢,口袋用針線縫住。他沒有告訴我如何籌措到這筆“巨款”,無非是糶稻、賣豬、賣雞蛋、向親友借貸……當他摸出那厚厚一疊鈔票,我的眼窩注滿了淚水。父親早晨離家、搭輪船,換火車,一整天沒舍得在路上吃飯,而我們自己因沒有開夥條件,在大食堂搭夥,沒有想到他餓了一天。
  我們的婚禮選在南京勵誌社舉行,有個同學在那裏工作,費用可以優惠,但隻有西餐沒有中餐。結婚典禮那天,要有雙方父母主婚,她的父母遠在湖南未能前來,委托地質硏究所所長李舂煜主婚,她娘家有她二哥和她的表兄,二哥的工作單位是地質研究所,就在南京,表兄李星學也是搞地質的,亦在南京。我父親趕來,母親留在家裏準備我們回去的新房。我坐在父親的身邊,陳之佛做介紹人,朱德群和唐冠芳,好些在南京的同學也參加了。婚前,我托同學把結婚紀念冊帶到杭州,林鳳眠老師為我們畫了一對棲在枝頭的彩鳥。陳之佛老師也給我們畫畫留念。
  新娘是平民之女,新郎是農家之子,她平時穿戴樸素,不喜歡打扮,我更是不在乎衣著外表,我們沒打算定做結婚禮服。婚前,李星學力勸我給新娘做件像樣的衣服,我和朱碧琴一同去選了高級的衣料,做成摩登樣式的旗袍。婚禮這天,她穿著這件髙領織錦緞的旗袍,很美,可惜這件衣服她隻在婚禮上穿了一次,她覺得太招搖,並不喜歡這樣的華麗,和我們的身份不相符,一直沒有再穿,成了文物。
  結婚典禮的第二天,我們和父親一同趕回宜興縣農村的老家。母親和家人早已在老家門前等候董永和七仙女,一到家就放開了鞭炮,引來眾多圍觀的鄉鄰和孩子們,父親向鄉鄰誇耀狀元郎兒子,母親為兒媳婦的美貌感到驕傲。當看到我們的臨時新房刷得雪白明亮,處處整潔利索,父母為此作了多大的努力啊!初次到我這農村老家來,名副其實的寒舍,我雖然對她談過家裏的真實情況,仍不免暗暗擔心會讓她失望與不滿,所幸,妻子從未嫌棄和埋怨。
  回到南京後,我們兩個人的生活,光靠我一個人的微薄收入不夠用,她也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個普通的國民小學當老師。幾月後,教育部通知留學生參加為期三周的培訓,全國各地的留學生都集中到了南京。培訓結束後,正準備出國了,她懷孕了。我本來不打算要孩子,我選擇了藝術,職業無保障,養不了孩子,更不願受孩子拖累,意大利三傑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都沒有孩子。她不同意我的想法,想要孩子。因此我們商量好,她辭去工作,回我老家等待分娩。
  我母親決不會同意鄉間習慣,請接生婆來家裏接生,也不放心到不遠處和橋鎮醫院,或者到宜興縣醫院,舍近求遠,母親堅決要帶她到常州大醫院生孩子,分娩前還要作幾次檢查,每次去都要坐小汽輪,小汽輪震動得厲害,折騰了幾個來回,影響了胎位,分娩時難產,全身麻醉動了手術,孩子是用助產鉗夾出來的。母親一看生了男孩,一下子笑逐顏開,農村重男輕女,如果趕到常州生個女孩,母親會被全村人笑話。男孩女孩,我都沒有偏愛,出國前,我已給孩子起好了名字,男孩叫可雨,女孩叫可葉。
  我留洋三年,妻子在家等我三年,我母親非常疼愛她,待她勝過自己的親生女兒,婆媳的感情勝過母女,這是很難得的,妻子成年後,和她自己的母親也沒有這麽長久地朝夕相處過。她們相濡以沫,共同的精神支柱就是等我回來。

本文選自《吳冠中百日談》,吳冠中 口述,燕子 執筆,東方出版社,2009年11月。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