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端的勇氣
韋政通/文
韋政通(1927~2018)
人生困境,如何應答?
第一個問題是,當我陷入人生困境,必須做抉擇時,我怎麽辦?這裏所謂的人生困境,跟一般的窘境、一般的難題不一樣,這些人生的困境,都非常難做抉擇,因為它對人生的未來,可能產生極大的影響。我下麵要談生命中三次大的人生困境,都是在我三、四十歲以前發生的。
第一個大的困境,是離家出走,我是二十二歲那年一個人跑到台灣來的,家裏沒人知道。第二個大的困境,是我在台灣曾當新聞記者,後來實在覺得自己不能這樣過一輩子,我必須要離開這個工作,就辭去工作跑到山區去隱居,住在一間茅屋裏麵,像古代隱士一樣過了三年半。第三個大困境,是決定脫離師門,離開了對我恩重如山的老師。
你看我這三個問題都是很困難的抉擇,假如當時遇到這三個問題,我做了另外一種選擇,我的人生就會完全改觀。
麵對第一個難題時,如果我不離開家鄉,下場會是怎樣?我是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從上海出發,當我們這支軍隊的船四月二十三日到達基隆的時候,就得到消息,共產黨的軍隊前一天已經渡過長江了。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那班船是最後一班。你看人生就是這麽的偶然,假如搭不上那最後一班船,就是另外一種人生了。我家裏是地主,在文化大革命時算標準的黑五類,黑五類子弟的命運,你們都知道,連受教育的機會都沒有。
麵對第二個難題時,如果我繼續留在新聞的崗位上,當然又是跟今天完全不一樣的人生了。
麵對第三個難題時,如果當時不脫離我的老師,走自己的路,那我也不是今天這個韋政通。所以每一個決定都是非常關鍵的,都是非常困難的,是有可能把人搞得活不下去的這種難度。
離家出走,追求嶄新的人生
我現在開始談第一個困境,我為什麽會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表麵上的理由,好像是父子不和。從我小時候,我們父子之間就不和,因為我父親是個商人,我有兩個哥哥,我是最小的兒子。父親希望我們三兄弟都繼承他的事業,但我從小對我父親的這個行業,就一點興趣都沒有。說到父子不和,我們也從來沒有嚴重的衝突過,但是我從小就感覺跟這個家庭格格不入。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呢?後來我想其中原因,第一個可能,就是有一種潛在的求知欲。我出生在一個什麽家庭呢?你們可能很難想像,我這一輩子認識的朋友,許多是出身書香世家,而我呢,是出生在一個連一本書都沒有的家庭。我們家裏隻有黃曆,查風水用的黃曆。現在不是都強調人生起跑點嗎?那我這個起跑點是等於零。我想我天生有一種潛在的求知欲,跟這樣的商人家庭就自然會格格不入。我是這樣解釋的,也不一定對,但有些現象你總要嚐試去解釋。
第二個可能,就是有一種窒息感。我上過四個私塾,過去私塾的教育,現代青年人是完全無法想像的。一天亮就到學校,很晚才放學。在私塾幹什麽?先背昨天教的書,再講幾行書,然後寫一張字。你想,老師教我背書,我幾分鍾就背會了,老師給我講書也不過就是半小時,剩下這麽長的時間,你說在私塾裏要幹什麽?一天的時間很長,還不能看閑書,非常無聊。一個孩子在那樣的教育環境,簡直是被殘害!所以我就常常逃學,寧可挨父親的打,也受不了這樣的教育。
我想就是這兩個環境,家庭的環境和私塾的環境,都使我格格不入。我的家庭沒有一本書,我家好多代裏麵沒有一個讀書人。我生活的那個地方,方圓十幾裏,也沒出過一個重要的讀書人。出生在這樣一個背景的我,卻一輩子愛好知識的追求,使我相信一個道理,就是人是有天生傾向的,這個天生的傾向如果很強烈,卻又與所處環境格格不入,自然就會引起反抗。
我講幾個具體的經驗。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在我十三歲那年,父親請一位中醫來家裏,我還記得他姓楊,這個中醫像是我們的家庭醫師,我們家的病都是他看的。這個中醫的國學程度不錯,父親就請他出個題目讓我做。這個楊醫師就出了個“我的自述”,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寫自述。醫師看了我的文章,就跟我父親講:“這個孩子你大概養不住了。”因為我在〈我的自述〉裏麵,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我說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父親當然很不高興,心裏就有了嘀咕,覺得這個孩子怎麽會這麽野、怎麽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呢?
我父親從來沒有問過我“你想做什麽”。像我的教育方式,我一定問孩子“你想做什麽”,你真心想做,我就幫助你達到你的目的,這是我們做父母、做老師應該要有的責任。我父親從來沒有,我父親就是那種標準的知識水平不高、很威權的老式家長。他們做生意,掙了錢,生活便過得自在,用我家鄉鎮江人的說法是“早晨皮泡水,晚上水泡皮”,意思是指早晨喝早茶,叫做“皮泡水”;晚上到浴室裏麵泡個澡,躺著享受一下,讓人家揉揉腳、按按摩什麽的,就是“水泡皮”。這是江南那一帶的風俗,有一點錢的人都是這樣享受,然後朋友之間見麵,就是抽大煙。我小時候看到的就是這種景象。
第二點要講的是兒時被父親責罰的具體經驗。一般常見的小責罰當然有很多,像是拿雞毛撣子打呀什麽的,每逃學一次他一定會打一次。此外,他還喜歡扭耳朵,即使已經過了大半個世紀,我還記憶猶新的是,有一次他把我的耳朵用力扭,扭到撕破流血,祖母就罵我父親,說你怎麽這樣野蠻。另一種常用的責罰就是罰跪,叫你去罰跪,不準吃飯。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我逃學,就被罰跪在小鎮的商店櫃台裏麵,店裏麵還有幾個店員,我那時候已經十多歲,這就完全讓人感覺是種羞辱了。
這兩次責罰對我來說非常嚴重,終身難忘。所以我這一輩子在台灣幾十年了,腦子裏很少有我父親的影像,因為我必須把我父親的影像給忘掉,才能減少一點痛苦的記憶。你們很年輕,將來會結婚生子,我想勸告各位,不當的責罰孩子,孩子是會記仇的。有的孩子會原諒你,有的孩子會永遠記得,所以責罰的時候,要有充分的理由,而且不能用暴力、羞辱的方法來責罰。這兩次責罰我一直都在腦子裏記得。平常我很少談人生的往事,你看像我年紀這麽大的老年人來談這些問題,心中還是多麽難受的呀!談這些問題可能有點無趣,但講到個人的人生經驗,它就很重要了。我離家出走,什麽原因?這就是原因的一部分。
接管家業的壓力
到了十六歲,父親把我送到上海一家錢莊裏當學徒。我父親的目的是,你學了這個本事,將來有一天,我們也到上海去開錢莊。在他的價值觀裏,就是滿腦子都是掙錢。我的大哥比我大十歲,也是在上海永安公司當學徒,當時上海南京路上有四大公司,第一大的就是永安公司,這公司到現在還有,隻是所在地現在叫南京東路。
到了上海,世麵大了,我看什麽書都沒有人管了。當時張愛玲才剛開始寫作,上海最有名的女作家是蘇青;電影明星李麗華那時才出道,我也曾是追星族。在上海刺激的東西比較多,所以我做學徒做了一年,在我長兄的支持下,把我送去讀中學。我讀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已經是十七歲,在現在已經是高中畢業的年紀了。
本來我想念上海一間很好的中學,叫做聖約翰中學,但上海在那個年代,小學四年級就開始學英文的,我沒有念過英文所以它不收。後來我到私立大同中學,因為是放假,我就直接找到教務主任,我告訴他,我想讀書。我們談了以後,他知道我沒有念過英文、沒有學過數學,於是他叫我寫一篇東西,又是“我的自述”,這是第二次寫我的自述了。我寫了以後,他看過就說,你可以來念,因為我那個時候的國文程度已經不錯了,那不是一般的初中生可以比的。可是他說,我們有個約定,口頭的約定,在一年之內,你如果不能跟上英文,不能跟上數學,你就自動退學。
於是我開始進中學讀書,後來父親知道這個事實,他沒有理由反對,但也有一個條件,就是你書讀完了必須回來管店。父親的意思,這個店是要小兒子來管的,大哥二哥到外麵去闖,你要到家裏來管店。這也是逼得我非走不可的原因。
後來在我哥哥的支持下,我找了聖約翰大學的一個女生來教我英文,半年我就趕上了。數學困難一點,一年後也沒有問題。然後我就跳級,中學我一共讀了四年,然後用同等學曆考大學。考上了一所私立大學,那時候叫光華大學,就是現在的華東師大。我一九八八年到華東師大去講學時,那地區麵貌已經完全變得不同了。
離家的勇氣
我離家出走的背景,還有一個刺激的因素。有一個經常到我家來送藥的護士,是個山東小姐,我還記得她是山東萊蕪人。因常常到我家來送藥,跟我家人很熟,我非常喜歡她。她後來到台灣去,留了一封信給我。她是跟著軍隊去的,在軍隊裏當護士。她說她到了台灣,會駐紮在什麽地方,那個軍隊是什麽番號,都告訴我了。這給我好大的刺激,我想一個女孩子都有這麽大的勇氣,隻身跟著軍隊去闖天下,我是個男人,為什麽不可以?她的勇氣給我很大的刺激,所以在我的自傳第二次出版的時候,我曾提到,我說這個女孩子是我生命中的“女神”。她是我的女神,把我引出原本的世界,沒有她,我是不是能做這樣的決定?實未可知。
那個時候的上海,正在招青年軍。蔣介石到台灣去的時候,很多老兵他都不要了,因為這些老兵都腐敗得很,也常常吃敗仗,所以他征了很多新兵到台灣去。當時青年軍二○七師在上海的“大世界”,掛了很大一個廣告寫說要招新兵。限製是要大學生,我剛考上大學,恰好勉強夠資格,所以我就去報名。因為那個時候,正遇逃難潮,你有錢也買不到船票,更不要說飛機了。
我就是這樣跟著軍隊到台灣的。到了台灣,我在二○七師駐紮的湖口住了一個月。連長跟我講:“你不是當兵的材料,假如你有勇氣離開的話,我可以幫你。因為你頭發剃掉了,我可以幫你買頂帽子、買套老百姓裝,我送你出去,但以後的命運你自己負責,你敢不敢?”我當然敢,有什麽不敢的。
那個連長真是幫了我大忙,後來我們做了很好的朋友。當我工作掙了錢,那個連長戀愛的時候,會到我這裏來拿戀愛費。我們好到什麽程度,我記得他結婚後,我和他以及他新婚的妻子,我們三個可以睡在同一間榻榻米上。那時候從軍隊裏當逃兵是非常冒險的,因為前幾天還捉到兩個逃兵,逃兵一被捉到,立刻槍斃。當時這個連長叫他的勤務兵出來買菜的時候,我充當夥夫跟著出軍營,然後讓我換裝,把我送上火車。
記者時期的青年韋政通
接著下麵講第二個困境,為什麽我會年紀輕輕就毅然選擇辭去工作,過著山居生活。
我當新聞記者後,除了當記者,還進到中國廣播公司底下的“自由中國之聲”(後來中央廣播電台的前身)寫廣播稿。寫什麽稿子呢?寫反共的稿子,在廣播裏播出。一個星期寫兩篇廣播稿,每篇大約是一千字。廣播公司會提供資料,讓你去選題目,被指定寫的內容就是罵共產黨。這段新聞工作的生活不值得多說了,因為每天就吃喝玩樂,對我來講,一點人生的意義都沒有,一點人生的遠景都沒有。
台灣苗栗有一個佛教聖地,叫獅頭山,上麵有很多寺廟,我在擔任新聞記者的最後半年,突然對這種糜爛的生活深感厭惡而自責,好多次一個人跑到那山上去,住在廟裏,鄭重地思考未來的問題。想著:我該怎麽辦?我怎麽可以接受我的一生就這樣過?
回想這一年,我在〈王貫之先生與我〉一文中,曾形容“是我生命中一次起大波瀾的時代”。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外在的原因,才幫助我走出了波瀾。第一個原因,是我在這正焦慮不安的時候,認識了勞思光先生,他當時靠著寫稿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他的文章涉及範圍很廣,東西文化思想、民主政治、邏輯實證論、近代中西思潮等,無所不談。勞先生不修邊幅的外表、爽朗的談笑,以及他淵博的學識和高效率的工作,都很令人心儀。藉由勞先生,使我生平初次接觸如此新奇的世界,並深深地被吸引。
第二個原因,我在書報攤上看到香港出版的《人生》雜誌,讀了以後很有啟發。這本雜誌是最早宣揚當代新儒家的一個重鎮,當年錢穆、牟宗三、唐君毅他們的文章,比較理論性的都發表在《民主評論》上,比較通俗的文章都發表在《人生》雜誌上,所以《人生》雜誌蠻受當時青年人歡迎。我看了這個雜誌幾期以後,就寫了一封信給雜誌的負責人,他叫王貫之。他很快就給我回信,然後我們就開始通信,我就把我心裏的苦悶告訴他。他支持我,他說:“你應該朝你自己的理想去奮鬥。”他鼓勵我,他說:“我不能幫助你太多,但是凡是你給我的稿子,我就給你登。”《人生》是一個私人的雜誌,所以稿費不高。王貫之先生讚成我改變生活,至於該怎麽改變?當然人家不知道。
山居歲月
我第一次接到貫之先生的來信,是一九五四年的二月十七日。同年三月,我不顧一切地辭去記者工作,在台北郊區大屯山山麓租了一間小茅屋住下,決心做個賣稿維生的文人。這個《人生》雜誌,是我麵臨第二次困境時,能夠下決定離開新聞工作的主要因素之一,辭職後我可以繼續寫稿子維生,不至於餓肚子。
廿世紀心理分析學家佛洛姆(Erich Fromm)在《愛的藝術》一書中,對友愛的描述是:“對任何另外的一個人有一種責任、關懷、尊重和認識的感覺,並且希望促進他的生活。”就我親身所感受的,貫之先生對我的友愛,每一點都做到了。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八年七月,這一千多個日子,除了微薄的稿費收入,我沒有做其他工作,稿費收入大部分來自《人生》。《人生》是個窮雜誌,有時連印費都付不出,可是我的稿費卻很少拖欠,我就靠著這點若斷若續的稿費苟延著生命,住在茅屋裏專注苦讀。
那時候寫什麽稿子呢?寫小說。我在入山以前寫過一些小說,當時還沒能力寫理論性的文章,所以初期發表的,仍以小說為主。我在《人生》上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叫《長夜之光》,漫漫長夜中的光芒,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本宣傳儒家思想的現代小說,王貫之先生好喜歡,因為它弘揚儒家嘛!唐君毅先生也喜歡,他說在新文學裏從沒有人把儒家理想寫到小說裏麵去的。我就寫過這樣的小說,這是典型的“文以載道”,是我後來最反對的文學觀。接下來的四、五年當中,我在《人生》發表了十多萬字,文章不論好壞,貫之先生從沒有退過我的稿,甚至連我給他的信他都在雜誌上發表,然後算點稿費給我。
當時除了《人生》以外,我試著向《民主評論》投稿。《民主評論》是由徐複觀先生主編,最初是蔣介石拿錢辦的。一九四九年初蔣介石總統下野以後,住到溪口他的老家去,徐複觀曾是他的機要祕書。當時蔣介石就說,將來在大陸失敗的話我們到台灣去,你到台灣或香港辦一本宣揚中國文化的雜誌。《民主評論》於一九四九年在香港出版,主要銷售台灣,在當時是台灣最好的思想性雜誌,也是稿費最高的雜誌。
我們長輩這代的人,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能學得到的,開始的時候徐先生直接把稿子退給我,後來他知道我的生活情況,知道這年輕人有決心向學,所以後來的稿子他就給我改,改了以後給我發表,然後把稿費給我。那個年代有這樣的長輩,知道你既然有誌於向學的話,我就幫你。
由於當時我寫小說,也偷偷地看過一些三○年代的小說(當時在台灣是禁書),什麽巴金呀、矛盾呀,這些小說我年輕時也看過,所以對五四以後的新文藝、新文學我有一點了解。我最早投給《民主評論》的文章是〈中國三十年來文藝的回顧與前瞻〉,結果徐先生給我改了兩次,才勉強發表。我記得我在裏麵稱讚魯迅,但徐複觀先生很不欣賞魯迅,他就給我改掉。徐複觀先生的文章是一流的,從梁啟超以後,並不多見。他除了學術上的成就以外,有五本大政論,他一輩子寫了很多政論,寫得非常好,文章有見解、有才氣。蔣介石跟毛澤東一樣,用的一些秘書都是很有文采的人。
後來我還因為在《民主潮》投稿、發表文章,而認識了勞思光,因為《民主潮》是青年黨辦的,而勞思光的爸爸就是青年黨。那時的勞思光也賣文為生,每個月寫一萬字,稿費是一千塊(這在五○年代算很優厚,我後來開始教中學,每月薪水才三百多元)。我在《民主潮》投稿認識勞思光,在《人生》投稿認識王貫之,在《民主評論》投稿而跟徐複觀有往來,都是文字的因緣。
理想的火焰
我的運氣不差,我一輩子的貴人不少,牟宗三先生是勞思光帶著去見的(一九五四年),同一年我就跟著勞思光,一起參加牟宗三先生在台灣省立師範學院(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的前身)自己辦的一個講座,叫“人文友會”。人文友會的記錄曾在香港的《人生》雜誌發表過,後來在台灣也出版成書了。我記得那次,我跟勞思光是以來賓身分參加的,此後隨著持續參加人文友會,開始接觸、親近牟先生。
同時我到台灣大學哲學係去聽方東美先生的課,他是唐君毅的老師,以前在南京中央大學,就是現在的東南大學校址。我聽方東美的“人生哲學”一年,聽他的“印度哲學”一年。還有陳康教授,他是中國的希臘文專家,我聽他的“希臘哲學史”一年。
唐君毅先生很尊敬方東美,一直很稱讚他。牟先生不喜歡方東美,我跟牟先生親近以後,他知道我在聽方東美的課,就有點不以為然。方先生口才非常之好,但你要是想在他的課堂裏學到東西不容易,因為他的學問很博,胡天蓋地的、古今中外的糾結在一起,比較沒什麽條理,但是內容很豐富,語言很美。你聽他的課很過癮,可聽完了,不容易得到具體東西。他講“人生哲學”,第一堂課就在黑板上寫四個大字,叫“天人曠照”,你們懂這意思嗎?具體的內容就是柏拉圖和歌德。那個時候台大的研究生跟本科生的三、四年級是一起上課的,當時劉述先是哲學所一年級,我們坐在一個桌子聽課,所以那個時候就認識了。
就在這個時期,生活慢慢的困難,有時我沒錢坐車,必須從火車站走到台大和師院聽課,大概要走半小時;人文友會是在夜間舉行,回到山麓的茅屋已是深夜。
我在那個茅屋裏住三年半,最苦的時候,就是買一個饅頭分三次吃,然後拿開水把肚子灌飽。夏季院子裏麵有木瓜,就摘木瓜下來充饑。在這個情況下,隻能勉強維持生命,叫你不至死亡,艱難到了這個地步。
一九五八年牟宗三先生(前排右四)五十大壽時,於東海大學寓所前與弟子合影。作者位於前排右二。
下麵講三個困境,談的是關於我決定脫離師門的原因和心情。
牟宗三先生對我的影響
我從一九五四年認識牟宗三先生,然後一直交往六年多。最後的三年,因為他在台中的東海大學,我在台中第一中學,差不多每個星期六我們都在一起。牟先生很少朋友,也很少跟同事往來,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結婚,他是五十歲才結的婚。每次我去他家裏吃飯,在他家裏睡一夜,交談得非常密集。
牟先生到東海大學後,也辦了一個私人的講座,他有講學的熱情。為什麽要辦私人講座呢?那是因為平常教學,教室裏麵的學生不是他能選擇的,你繳學費我上課,是交換的行為,不容易教到真心想要學的學生,所以他自己在學校開私人的講座,願意來的學生,都是後來容易跟他發生私人情誼的。東海大學當時夜間教室不開放,講座是在學校餐廳舉行,這也是牟先生人生第一次講康德、講黑格爾,當時是由我做記錄。我記錄得很辛苦,每次講座結束以後我就把記錄整理出來,然後每個星期一次到老師家裏,由老師再用紅筆稍加刪改,他說我記得不錯。我聽牟先生一年的“中國哲學史”,我也有課堂記錄,至今仍保存。這個工作對我來說是一種磨練,訓練我如何做哲學思考,並將這些思考有層次、有條理地表達出來。
牟宗三先生是把我帶上學術道路的決定性力量,盡管有人在前麵啟發了,但都不是決定性的力量。他也改變了我的治學方向,原來我在教中學的時候,我自發的興趣是中國文學,想搞中國文學史。因為中學的那個圖書館這方麵的書相當豐富,我就把有關美學的書和文學理論的書讀了很多,並把好的給摘錄下來,我摘錄了十多萬字,現在那些稿子還留著。原來也想研究中國的美學,我對美學有興趣,當時有一篇美學的文章,是發表在《民主評論》上麵的。
當時我的小說,王貫之先生很稱讚,唐君毅先生也很喜歡,但後來牟宗三先生看了就是鐵口直斷說:“你寫小說沒有前途,因為你的筆調不對。”後來我了解了,牟先生要的文學筆調,就是要有藝術性。牟先生把我自發的興趣給打掉了,在他的誘導下,我就慢慢進入了儒家的道路。我跟隨牟先生時,最早的文章發表在《人生》雜誌上。當時《人生》雜誌弄了兩期專號,讓牟先生最早在台灣的五個學生各寫一篇文章。我記得牟先生還為了我們的專號寫了個序,序文裏麵有一句話“一葉知秋”,似乎表示這些年輕人都這麽向往儒家,大概儒家將來可以複興了,我想是這個意思吧。在專號裏我寫的文章都跟道德有關係,這些文章都是牟先生審核過,然後寄到香港發表的。
脫離師門,找到自己的聲音
我跟著牟先生的經過,後麵再詳細談,現在我隻談為什麽當時我會選擇脫離對我有恩惠的老師。我脫離師門,有外在的原因,有內在的原因,也還有一個催化劑。
外在的原因就是一九六○年,牟先生離開東海大學到香港大學去了。當時的東海大學還沒有成立哲學係,徐複觀先生是中文係的係主任,在大陸時期,徐先生曾參與國民黨高層機要,親身經曆了國民黨在大陸的失敗,來台後,他一向是對國民黨公開批評最多的知識分子之一。牟先生離開東海大學,實際上是因為跟徐複觀先生處得不好,他不喜歡徐先生常惹是非。牟先生的離開,給我的感覺就像早年離開我父親時一樣,渾身有一種舒適感,因為當時他讓我感受到龐大壓力。他離開了,管不到我了,當時就是這樣一個感覺,成為我脫離師門的外在原因。
還有一個內在的原因,就是我跟著他最後的幾年,我開始想儒家的缺點。這也是我一種自發的興趣,我想:“你們把儒家講這麽好,難道儒家就沒有缺點嗎?”我就把五四以後批評儒家的文章看了不少。一九六二年間開始中西文化論戰,當時李敖〈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一文在《文星》雜誌發表後,徐複觀先生曾約我們以《民主評論》和《人生》做地盤寫文章反擊。在此之前我沒有看過《文星》,就找了前幾期來看,結果李敖的文章帶給我很大的衝擊和鼓舞,最後不但沒有參加徐先生的論戰,反而讓我從《文星》的讀者變成《文星》的作者。我對儒家的缺點發現得很多,後來我對儒家的批判在《文星》雜誌發表,殷海光看了文章以後就說:“你超過了過去陳獨秀他們對儒家的批判,你是真正深入過的,入乎其內然後出乎其外。”我在《文星》上發表的文章,後來收在《儒家與現代化》裏麵,那些文章,在我現在看來是有些太情緒化的。
除了外在的原因、內在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催化劑。所謂催化劑,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戀愛了。戀愛的對象是台中一中的同事,她教初中三年級,我教高中三年級。因為當時社會很保守,徐複觀先生知道我跟一個有夫之婦在談戀愛,其實人家早就在鬧離婚,隻是沒離成。徐複觀先生說這種事情他不管,卻寫信告訴牟先生。牟先生知道後就給我一封很嚴厲的信,命令式地說:“趕快、立刻斷掉,太不像樣了。”他說我生活剛剛安定下來就作怪,把我痛罵一頓。他的話是沒那樣講,但意思明顯得很,就是假如你不聽的話,我們的師生關係就拉倒。你看這個給我的壓力多大呀!這個女同事是我人生中所遇到真正了解我的對象,也是我第一眼看上去就非常喜歡的對象,但師恩如山的老師給你開出條件來,你該怎麽選擇?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回想起我這一生啊,我這個人的性格,就是“我想要的,我不惜代價”,我就是有這個冒險的勇氣。
我離開牟先生二十多年以後,本來有一個可能和好的機會,就是一九八二年在夏威夷召開朱子學會議的時候,陳榮捷也請了牟宗三先生。那時傅偉勳也了解我跟牟先生的關係,後來傅偉勳就告訴他的老師陳榮捷。他們就出了個主意,說等牟先生來開會時,他們出麵給我們和解。在外國教書的人認為,這事很平常,這個不算什麽嘛,不應該有這麽大的恩怨,何況你這個學生離開老師以後,這幾十年,已開創了自己的人生。可惜後來這個會,牟先生可能是因為身體受不了坐長途的飛機,所以最後他是推薦蔡仁厚參加。
走自己的路
我後來開始出書,現在看到我的著作目錄是從一九六五年開始,也就是在我思想改變重新出發以後寫的。我後來的文集都沒有收錄在牟先生門下那個階段的文章,之前的幾十萬字也都讓它埋葬了,沒有讓它流傳。
講到這裏,各位心裏可能會問:“你脫離師門,內心有負疚嗎?”坦白說,有的。在中國文化傳統裏,如此出格的行徑,在德行上是很嚴重的問題,這問題困擾著我,使我很長時間內心難安。後來我終於想通了,才使我比較坦然,原來這中間糾葛著中西哲學傳統裏一個核心問題。
當我蘊育脫離當代新儒家氛圍的過程中,希臘哲人“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的話,起了一定的作用,但當時並未理解到,受希臘影響的西方哲學傳統與中國思想傳統之間,在方法上、心態上、價值取向上都有著本質上的差異。
中國思想傳統以“傳道”為第一優先,“授業”、“解惑”這類知識層麵的事,隻是為傳道服務的,在知識真理探索上,根本沒有發展出如西方哲學的獨立性。西方哲學則很早就擺脫了道德價值的糾葛,為了追求無限可能的真理,抱持著批判的態度,甚至冒險、叛逆的勇氣,成為追求真理不可或缺的條件。在以傳道為優先的中國思想傳統裏,成德的工夫和道德人格的塑造(成聖成賢),成為終極價值的追求,因此,人格的典範,後人隻能企慕追循,冒險叛逆當然被視為罪惡。
至此,我終於了解傳統孔家廟的設計,以及後世大儒不像西方哲學家個個都想獨建廟堂的道理。可惜百年來的哲學界,包括當代新儒家,並未把這個時代性的大謎題加以厘清。我脫離的當代新儒家,雖以複興儒家為職誌,他們一生的貢獻畢竟是在建立新的學統,早已偏離了儒家原來的軌跡。
剛才講的離家出走、更換跑道、脫離師門三次人生困境的抉擇,經過半個多世紀再來反思,離家出走難免是由於少不更事的衝動所驅使,缺乏人生多艱的風險觀念;更換跑道、脫離師門似乎也有不得不爾的苦衷。生活的實際境況,往往是很複雜的,如今再想理清已不可能。
從我的經驗可知,人生的道路有不同的可能性,根據我讀傳記的經驗,凡是天賦很高和有多元才能的人,往往要麵對許許多多的可能性。人生在困境中的抉擇,是人生最大的難題,問題是人若非經由不斷的抉擇,又如何賦予生命意義呢?
回想前塵,我為走出困境所遭遇的種種苦難,都是我生命或心理成長所付的代價。在此過程中,既有失落的彷徨,也有重生的歡欣。當我過了八十歲,生活上仍能獨立自主,和年輕時的這段曆練,應該有很大的關係。
人類爭取自由的曆史,就知識分子的角色而言,就是爭取做為異端的權利的曆史。在專製獨裁統治下的漫長歲月中,傑出的知識分子很少不扮演異端的角色。基於這種理解,使我十年來,對曆史上迫害異端的事件,以及當代異端知識分子受難的命運,保持高度的關注。
寫雜文、寫時論,有的是有感而發,有的是臨時起意,當然非計劃之作,但把這些文章集中在一起,會發現某些文章仍有其關懷的焦點,此不僅與自己的專業專長密切相關,也與平常選擇性所關注的問題是分不開的。因此,從異端問題的思考,而關懷到現實生活中的異端知識分子,不過是問題的延伸和擴大而已。
殷海光、徐複觀、雷震三人的專業完全不同,但在五○年代的台灣,扮演異端知識分子的角色則相同。
震撼人心的道德熱情──殷海光
一九六九年殷海光去世後,我寫〈我所知道的殷海光先生〉一文悼念他,內容包括“第一印象”、“他這個人”、“影響他的幾個人物”、“海光與新儒家”、“海光與中國文化”、“未了的心願”、“自我批評”等七個項目。在那年代,這樣的文章很難找到地方發表,我送到改組前的《大學雜誌》,開始編者也很猶豫,後來幾經磋商,改了一些文字之後,才勉強刊出。
一九八七年,桂冠圖書公司為《殷海光書信集》出台灣版,要我寫序,我寫了一篇相當感性的〈寄天堂〉代序,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你停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幾年,麵臨了與斯賓諾莎被教會除名相似的處境,多年的老友不敢探望你,有的甚至當麵都不肯相認,我與你,就在那至少對知識分子而言,是相當黑暗的年代,不但心靈相通,且建立起難忘的友誼。”那段友誼,真可以說是患難見真情,少數經常和他往來的年輕人,行動都被監視,我就是從那年代開始,逐漸習慣了被孤立和孤獨的生活。
一九八九年,自立報係主辦“紀念殷海光先生逝世二十周年學術研討會”,我寫〈殷海光先生的誌業與悲劇〉一文,在開會當天《自立早報》發表。另一篇〈“自由”和“存在”的對決──略論殷海光先生悲劇的形成〉是會議的論文,論文內容包括四部分:(1)自由的捍衛者。(2)白色恐怖年代的個人遭遇。(3)對國民黨政權的批判。(4)“內在力量”的來源。其中比較具有新義的,是對“內在力量”來源的探討和分析。
我認為殷海光能扮演異端知識分子的傑出角色,其力量主要的來源,除了“他那震撼人心的道德熱情”(此語出自林毓生〈殷海光先生一生奮鬥的永恒意義〉),與心儀的幾位自由主義大師如羅素、海耶克、卡爾·波普之外,另一位對他有“感召力”的曆史人物,是先秦儒家中的孟子,這一點似乎被大家所忽略。在一般的印象中,海光先生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攻擊不遺餘力,一向采取否定的態度。如注意到他對孟子的景仰,今後這方麵的論定,應有所鑒別:以傳統文化中的儒家而言,他所攻擊和否定的,是儒學中某些特定的思想,如孝道,大部分是與專製結合後的儒家或儒學,他對當代新儒家所表現的心態,也特別討厭。但對曆史上真正道德理想主義的儒家如孟子者,他不但心向往之而有精神上的契合,他實已把他心目中的這位“道德英雄”內化為一己人格的特質。
社會的良心,曆史的見證──徐複觀
徐複觀先生於一九八二年逝世,和殷海光一樣,他們都是在寂寞含恨中離開人間。在生前徐氏曾主持《民主評論》雜誌,殷氏曾是《自由中國》半月刊的主將,兩人對傳統中國文化的看法雖然對立,在追求自由民主這一點上,並無二致。去世前一月,黨外康(寧祥)係雜誌《暖流》,以徐複觀為封麵人物,我寫〈社會的良心,曆史的見證──徐複觀教授〉一文配合刊出。他除了在中國思想史和藝術史方麵,成就斐然之外,政論文章更是包羅萬象,古今中外,理想現實,表現機智與卓見,言人所不能言,道人所不敢道,鼓舞著一代的心靈,扮演著社會良心的角色。
在大陸時期,徐先生曾參與國民黨高層機要,國民黨在大陸的失敗,他親身經曆了這一幕曆史性的悲劇,目擊黨內的紛爭與腐化,他有資格為這一段曆史做見證。來台以後,他一向是對國民黨公開批評最多的知識分子之一,他指出國民黨竟以絕對優勢而一敗塗地,是因國民黨在大陸雖統治著地麵,共產黨早已統治了頭腦。一九五六年,《自由中國》為慶祝蔣中正總統七十壽誕出祝壽專號,他“站在一個國民來檢討國家興亡成敗的立場上”,寫〈我所了解的蔣總統的一麵〉,轟傳一時,被學者稱為具“大儒的風骨”,但也使他一時陷入險境。
一九八六年,《中國論壇》主辦“知識分子與台灣發展”研討會,十二篇論文中包括四位人物,他們是胡適、殷海光、徐複觀、陶百川。我寫〈以傳統主義衛道,以自由主義論政──徐複觀先生的誌業〉,指出他工作進行的方式,是以“道(理)尊於勢”的觀念為基準,一方麵憑藉儒家的“道”,批判曆史傳統中的“勢”(專製政治);一方麵是根據現代的“道”(自由民主),批判現代中國的“勢”(海峽兩岸的政治);他的感憤之心,他的不畏權勢,他的深邃的洞察力,就在這雙重而又目標一致的批判中,獲得充分的展現。
徐先生對《自由中國》反中國傳統文化的立場,一向不以為然,但當《自由中國》因祝壽專號而引起一場圍剿風波時,他挺身而出,義正辭嚴地為自由主義辯護。他說,“當你們假借‘毒素思想’之名反對自由主義時,這實際是在反對人權,是在反對憲法,是在反對政府在艱難中所憑藉的合理合法的基礎。”又說,“現在政府也感到有增加團結的必要了,假定連自由主義也在反對之列,政府還想向誰團結!”
死而後已的民主鬥士──雷震
被徐複觀稱之為“死而後已的民主鬥士”的雷震先生,是一九七九年去世的,十一年後(一九九○),自立報係與澄社合辦“台灣民主自由的曲折曆程”研討會紀念雷先生,我應邀在開幕典禮上致詞,題目是:〈雷震在台灣民主運動史上的地位〉。他與殷、徐二人不同,他不止於撰文,他是位行動型的人物。一九四九年初,國民黨在大陸的敗局已定,雷震與胡適、王世傑等人發起以自由主義為號召的“自由中國運動”,希望藉以從事長期反共救國的工作。運動尚在醞釀之際,大陸已解放,後來這個運動唯一落實的工作,是由雷震於同年十一月在台灣創辦了《自由中國》半月刊。
《自由中國》的內容,其重點除了思想啟蒙和以民主憲政為主導的政論之外,最令人矚目的要算“反對黨問題”的討論。中國近百年來,從沒有一份報刊,像《自由中國》那樣重視反對黨問題的。一九五○年四月,雷氏就發表了〈反對黨之自由及其如何確保〉一文。一九五七年四月起,在三年五個月中,共刊載七篇朱伴耘討論反對黨的文章。同年八月起,一連七個月以社論討論“今日問題”,最後一篇即歸結為〈反對黨問題〉。到一九六○年五月,雷氏發表〈我們為什麽迫切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反對黨〉專文,終於揭開籌組“中國民主黨”的序幕,不久即因領導組黨而發生震驚中外的“雷案”而坐牢十年。
以上在台灣扮演異端知識分子角色的三位先生,在國民黨中都曾是擁護領袖的忠貞之士,到台灣後竟被當局視為叛徒,他們為什麽會有這樣大的轉變?是什麽因素促使他們轉變?他們在台灣戰後追求自由民主的曆史上占有什麽地位?這都是很值得研究的問題。
本文選自《異端的勇氣》,韋政通/著,水牛出版社,201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