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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藤周一 | 八月十五日

(2019-10-25 07:19:39) 下一個

八月十五日

加藤周一

  《羊之歌》(含續篇)是日本家喻戶曉的知識巨匠加藤周一(1919~2008)的自傳名著,既是一份珍貴的曆史記錄,也是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作者將自己的成長、青春時代和太平洋戰爭的時局發展變化進行了同步記錄,以其一貫的獨特視角,站在時代的高度俯瞰了自身。本書亦是岩波書店青版文庫中最為暢銷的品種之一,自1960年代出版以來已經重印60次,因其文筆優美、思想深刻,被不少學校收入學生必讀書目,也得到諸多社會讀者喜愛,被譽為“日語寫出的最美的散文”。2018年岩波書店創業100年之際舉行的“讀者優選佳書”調查中,該書榮登“岩波新書”係列第三名。 
  本文選自《羊之歌:我的回想》,加藤周一/著,翁家慧/譯,2019年7月第1版。

加藤周一


  戰爭的最後一年,一九四五年的春天,本鄉校區的內科教室全部都“疏散”到了信州上田的結核病療養所。這次“疏散”既不是校方的計劃,也不是醫學部的安排,而是各個教室通過各自的教授或醫師的個人關係,把器材、醫生和一部分的住院患者搬到了遠離東京的大山裏麵。那邊的設備和樓房就不用說了,那裏根本就不夠地方放下整個教室,再加上鐵路運輸方麵因為工廠的“疏散”和轟炸後逃難的人們早就變得擁擠不堪,寸步難行。雖然過去的隻有少數住院患者和不到三分之一的醫師,但對我來說,內科教室“疏散”到上田,真的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情。 
  房子在戰火中燒毀,我在東京已經沒有了家。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妹妹結婚成了家,當時已經有兩個孩子,她丈夫在中國打仗,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父親一個人在伊豆的療養所。母親就帶著妹妹和那兩個孩子來到追分村我們避暑的那個房子,打算在那兒熬過戰爭最後一年。為了換點吃穿用度,妹妹把孩子交給母親,自己在周圍走村串戶。母親在一小塊火山灰塊地裏種了點紅薯和南瓜。我跟著教室一起“疏散”到上田之後,每次有機會去農民家出診,都會收到大米、大醬和紅薯作為診金,一到周末我就把這些都運到追分去。 
  淺間山麓的高原並不適合在糧食短缺時長期居住。冬天漫長又寒冷,火山灰土地非常貧瘠,農民也很貧困。在東京轟炸中失去家園的人們紛紛聚集到輕井澤、千瀧和追分村來避難,並不是因為他們覺得這個地方在地理條件上適合“疏散”,而是因為他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因為他們跟農村唯一的聯係就是這裏的避暑山莊。那些早已失信的紙幣,農民根本就不收,所以他們就用衣服跟當地人換糧食,但農民手裏能用來交換的糧食很有限,而疏散來的也不是人人都攢了一堆衣服能用來換糧食。片山敏彥教授“疏散”到了北輕井澤高原的家裏,但那兒很快就住不下去了。下山後,他在小諸附近的一個村子跟農民租了一個房間來住。山室靜很早就在那個村裏定居,就是他給片山教授找的這個住處。山室是信州人。片山教授是土佐人,長期住在東京,到了信州就成了一片浮萍,無依無靠。他手上也沒有當地人喜歡的羊毛衣服,有的就是幾本德語和法語的詩集而已。片山教授離開農家出租房,跟我一起去我追分的家。當時,我們經過了一片落葉鬆林。春天,剛剛冒出新芽的林子看上去就像是罩著一層綠色的薄霧,林間小路上到處可以聽到小鳥的啾啾聲。“這片林子讓人回想起薩爾茨堡的夏天呢。”片山教授突然說道。當時的我正在思考能否活過今年夏天,而詩人片山敏彥,他的腦海裏想著的大概是莫紮特吧。母親以前的一個同屆同學,他們一家也“疏散”到了追分村。她的大女兒嫁給了近衛師團 的一個旗手,旗手在陸軍大學校上學,長得眉清目秀的,也在村裏也露過麵。她的丈夫是名退役軍人,在一個中學當校長。他們家不用為吃穿發愁。還有一個同學,嫁給了大型商社的董事,生有二男二女,大女兒已經結婚生子,被“疏散”到追分村,她手裏有很多“奢侈”的衣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不過,她在美國出生長大,從小過慣了“奢侈”的生活,不停地詛咒現在的貧困生活。我的母親,她雖然嘴裏說著:“這孩子可真是任性!”但每次她一來找母親哭訴,母親就會幫她跟當地人說好話,叮囑她各種注意事項。“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注定是要失敗的,應該很快就會結束。”她說,“可是戰爭一結束我老公就會回來,這可咋辦呢?”戰爭結束,她丈夫複員回家,她把孩子交給丈夫,自己跟著占領軍的一個年輕士兵一起跑到美國去了。 
  追分村裏沒有年輕男人。姑娘們大多也被從東京搬到鄰近縣城的軍需工廠征用了,農村正苦於人手不足。盡管如此,我們每年都會拜托當地的農戶幫我們挑水和管理,農家的主人 看著我妹妹的孩子,說:“隻要我還活著,就不能眼睜睜看著倆孩子餓死。” 他年近六十,膝下隻有一兒。兒子應征入伍去了戰場,地裏的活計全靠他和兒媳婦兩人。兒媳婦下地幹活的時候,妹妹家的小孩兒就托給駝背的“奶奶”照看。畢竟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他那身子骨兒也快幹不動地裏的活兒了。“大東亞啥的,說這些個大話有啥用呢!”老人家說,“大道理啥的,俺也不懂,可光靠嘴上嚷嚷些個大道理,又有啥用!就這麽把年輕人往火坑裏推,可不行啊!這仗可再不能打下去了啊……” 
  但是,我們暫時還看不到任何戰爭結束的跡象。第二年夏天來臨的時候,美軍已經占領了衝繩,把東京和大阪炸為一片焦土。艦載機不停地轟炸中小城市,艦隊出現在日本沿岸,還增加了艦炮射擊。日本已經毫無還手之力,但政府仍然叫囂著要“本土決戰”,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地倡議使用“竹槍戰術”、“焦土戰術”、“把敵人引到水邊一舉殲滅”的策略。大報上都登著“一億人玉碎”,歌頌“為悠久的大義而活”的大和魂,竭力主張如果屈服於“鬼畜美英”就隻能是死路一條。 
  由事務長領頭,我們在上田的療養所裏也搞起了“防空演習”。拎著水桶去小水坑取來水,護士們排成一列,挨個兒地把水桶傳過去,最後把水潑到燃燒彈上。除了水,還準備了沙子,甚至還有事務員紮著纏頭布,打上了綁腿,一身利索打扮。可我們既沒有防空洞,也沒有抽水機。院長苦笑著看著事務長在那兒指揮演習。“美軍衝這兒扔炸彈?有啥意義?”我說。院長一聽笑了,他說:“你要這麽說,他們可不幹,這就是在侮辱他們!你知道嗎?他們覺得除了東京,美軍在日本的下一個轟炸目標就是咱上田!” 
  “萬一真來炸的話,咱這兒肯定是一片火海了吧。” 
  “那是當然。但你看現在政府都怎麽宣傳的?讓咱們用竹槍跟敵人的登陸艇對抗?都是些再明白不過的事兒了,現在反倒叫人看不懂了……” 
  “您覺得政府是來真的嗎?” 
  “我還真希望它是來真的,可……” 
  我倆正在院長室裏說著話的時候,聽到護士跑去各個病房大聲喊:“能走路的,都到外麵去!除了重病號,所有人都到外麵去!”胖胖的院長把嘴裏的煙按在煙灰缸裏,掐滅了煙頭,慢慢地從扶手椅上站起身來,看了我一眼說:“啊呀,天氣真不錯,咱們要不出去走走?” 
  從七月底“無視”《波茨坦宣言》,宣布“戰鬥到底”,到八月十五日天皇做“玉音放送”,這段時間裏我幾乎放下了手邊大小事務,一直都在密切地關注著報紙和廣播上的各條消息,想要從中找到些蛛絲馬跡來推斷政府下一步的決策。廣島遭原子彈轟炸、蘇聯參戰、長崎遭原子彈轟炸——整個時局可謂急轉直下。日本方麵已經不可能再拖而不決,要麽“投降”,要麽“本土決戰”,不管選哪個,都必須在幾天之內做出決定。“投降”的話,活著的人可以幸存;“本土決戰”的話,則幸存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然而,在這個國家,從權力中心到地方醫院的基層,到處都是狂熱的軍國主義者,很難想象會選擇快速“投降”。但“本土決戰”無疑是當權者把全體國民都拖入死亡深淵的、陰森而淒慘的自殺行為——因為太過愚蠢而被認為是一條幾乎不可能選的道路。那段時間,我跟院長兩人之間的談話越來越頻繁,以至於周圍人覺得我們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反戰的氣氛。我也注意到了他們的反應,但我想如果定下來要“投降”的話,就沒有必要擔心這個問題,如果定下來要“本土決戰”的話,擔心什麽都沒有意義。我跟院長已經抱著“隨你們折騰吧”的想法,聽天由命。周圍人因為對戰敗還存有不安情緒,倒也沒有更進一步地責難我們。而且,上麵終於還是做出了“投降”的決定——這個決定悄無聲息地、就像微弱的光的反射一樣,傳達到了我們那裏。其實,院長跟我都注意到了一點,那就是以八月十日為界,報紙上不再出現“決戰、玉碎、焦土戰術”這些詞,取而代之的是,開始強調要“維護國體”。毋庸贅言,主張“決戰”的勢力是非常強大的,但我們毫不懷疑地相信,在決策層裏麵已經出現了主張“投降”的強大力量。希望之光越發明亮起來。當預告說十五日有“重大放送”的時候,我把六成期待寄托在投降宣言上。 
  八月十五日正午,院長,還有醫生、護士、工作人員和患者,醫院裏所有人全都集中到了食堂,神情緊張地聽了那段聽不太清的“玉音放送”。放送結束後,事務長深吸了一口氣,麵對著院長,問道:“這是什麽意思?”“就是戰爭結束的意思。”院長簡短地回答道。幾十個護士,都是本地姑娘,就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就像平時吃過午飯後那樣,熱鬧地說笑著,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各個病房。不管用了多少教育和宣傳,戰爭到最後也沒能滲透進姑娘們的世界。以事務長為首,包括部分職員和大多數疏散過來的醫師,他們一臉陰沉的表情。但沒有一個人流下眼淚。我回到院長室,默默地喝著院長泡的綠茶,跟院長兩人各自陷入了沉思。如今,我的世界充滿了光明。夏天的雲朵、白樺樹的葉子、山巒、城鎮,所有一切都充滿了歡樂,閃耀著希望之光。長久以來,我一直都在盼望著這一刻的到來,卻又不敢相信這一刻居然真的到來了。軍靴踐踏了所有的美好,權力愚弄了所有的理性,軍國主義抹殺了所有的自由,可就在突然之間,它們就像噩夢一般消散殆盡、分崩離析。當時我就想,接下來我要開始“活”。如果有所謂的“生之喜悅”,那麽,從那一刻開始我就能體會。我想要放聲高歌。 
  八月十五日的前與後,醫院裏的氣氛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之前,以事務長為首,很多人都有意無意地避開我跟院長,不跟我們搭話。之後,越來越多的人有事沒事就來院長室找我們聊各種問題。“那這意思就是投降了啊!”“軍人肯定不幹吧!”“以後這糧食方麵可怎麽辦呢?”“您說這占領,是不是美軍登陸以後,還會占領到咱們這兒來?”——因為院長的言論一直都是反對戰爭,所以現在戰爭結束,那他就應該是唯一一個能解釋一切的大人物! 
  “咱們得考慮一下回本鄉的事兒啊!”我跟內科教室的教授說。 
  “開什麽玩笑!以後會怎樣都還不知道呢!沒準兒還要繼續疏散呢!”教授說。 
  “要疏散什麽?” 
  “這可不是開玩笑!你小子啥都不懂,這敵人要是來了,就全給你搶走了!” 
  “這應該不會吧。首先,老師,您也知道美國自稱物產豐富,美國人剛到這裏,應該還不至於從本鄉研究室裏搶東西,他們自己也有!” 
  “戰爭可不是這麽回事兒!女人最危險!留在東京的那些女人,全都得疏散了,不然真不知道會怎麽樣。” 
  在追分,農民殺掉了精心喂養、一直舍不得吃的雞,擺開了酒席,據說是考慮到遲早要被美軍給搶走,不如自己先吃了它。那個年輕的將校,退役軍人家的女婿,他換上一身便服,回到了追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劈柴。還有一個穿著軍服的將校,不知道打哪兒過來,騎著馬,出現在中仙道旅館區的前麵,拔出軍刀,在那兒豪言壯語,說什麽要是占領軍過來就砍死他們。正好有個老人在那兒打水,聽了他這番話之後,笑著說:“真要來了,還不定咋樣呢?”“大叔,您這話可是在諷刺人家呢!”妹妹說。“他要真砍人,就不應該在女人孩子麵前拔什麽刀!”老人大聲說道。“民主主義勝利了!這下世界就會變好了!”片山教授興奮地說到,營養不良已經把他折磨得形銷骨立,瘦弱不堪。當時,中村真一郎住在千瀧,還有一個醫學部跟我同屆的朋友也住在那兒。另外,我還去看望了曾經活躍於築地小劇場的演員鶴丸。“說什麽呢?民主主義的勝利?”鶴丸說,“這就是兩個帝國主義國家打仗,最後以一方獲勝而告終而已。沒錯,波茨坦宣言裏是有民主化的條款,但美國占領軍肯定會保留日本的統治階層,不信你就走著瞧吧……”我還沒這麽想過。我當時的想法是,占領軍會解散日本的軍隊,徹底實施民主化,大概也會在經濟上援助日本,畢竟這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市場。當時我還不知道“冷戰”,還沒有考慮過徹底民主化(包括財閥的解體)和經濟複興之間必然存在的矛盾關係。戰爭結束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開始注意到這些問題。千瀧的鶴丸家住著一位美麗動人的姑娘,性格溫和、活潑又聰明,她就是我心目中日本年輕姑娘的理想形象。可是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後來也再沒有機會去認識她。東京的“戰後”,把一九四五年八月之前發生的所有一切全都吹散在風中。就連千瀧樹林裏那所小房子,還有住在房子裏的那對父女給我留下的鮮明的印象,也都被吹得不留痕跡。 
  直到九月初,內科教室才從上田搬回東京。追分村家裏的糧食總是不夠,為了吃上飯,我必須四處奔走。信越本線上全是人,確切地說,全是茫然四顧、彷徨失措的人,有的是複員回來的,有的在找失散的家人,看到有人從火車窗口爬進爬出,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母親跟妹妹想要帶著孩子們一起出行的計劃,一時半會兒是不太可能實現了。我一個人去了東京,在上野車站看到了被燒成廢墟的東京。我想起自己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所做的預測,沒想到如今真的成為了現實,這讓我驚訝不已。我想問,當時那些歡天喜地慶祝勝利的人,他們都去了哪裏?我更想問,那些欺騙他們,把他們推入死亡深淵,眼看著就要戰敗卻還滿嘴瞎話,嚷嚷著“焦土戰術”那種殘酷又毫無意義的胡言亂語的那些人,他們到底都去了哪裏?我還要問,那些在當權者麵前巧言令色,明明視人命如草芥卻還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說什麽“死即是生”“像櫻花一樣凋落就是大和魂”等那套歪理、一心搞自欺欺人那一套的禦用學者、文士和詩人們,他們又都去了哪裏?我眼裏的焦土,不僅是東京的建築物被燒光後留下的那片廢墟,它還是東京所有的謊言和欺騙、時代錯誤和狂妄自大被燒光後留下的那片遺跡。正是那片廢墟和遺跡,向全體日本國民清楚地揭示了一個不容否定的事實——“無法無天的敵機一旦飛到皇居的上空,就會被神風給吹落”這句話,完全是個謊言,或者至少是個錯誤。謊言一旦被揭穿,所有的意義就會自動消失。被戰火夷為平地的東京,那裏既沒有觸動心靈的廢墟,也沒有在水深火熱中幸存下來的觀念或語言,有的就是那種巨大的徒勞感消失之後的無邊空虛。但那是一個既沒有謊言也沒有虛假的世界——晚霞映照下的廣闊天空,那是真的天空;從夏天的瓦礫間冒出來的茂盛的青草,那是真的青草。真的東西,哪怕它是一片廢墟,也要美過謊言造就的宮殿。當時的我,心中充滿了希望。我再沒有像當時那樣對日本的未來充滿了樂觀的情緒,胸中一腔熱血,總想要幹些事情出來。不過,因為我什麽事情都還沒幹過,所以這一腔熱血還沒有機會被澆滅。因為我還不了解日本這個國家,所以還不會對它感到悲觀。而且在這一刻,因為東條內閣的幕僚們還沒有還魂當上戰後日本的領導人,所以,希望還是有的。我們缺少的,就是糧食。不過,人不能隻靠麵包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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