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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無畏的行旅 ——讀黃永玉《無愁河·八年》劄記

(2019-05-07 08:20:14) 下一個

作者:芳菲

2019年4月3日,黃永玉先生在故鄉鳳凰文昌閣小學操場。黃黑妮攝

十年定聚

約在2012年深冬,去北京萬荷堂看望黃永玉先生。廳裏有了要過年的氣氛,鮮花瓜果點綴著老屋的濃釅,略意外的是牆上以往掛主人畫作或攝影的地方換了一幅唐卡,精美莊嚴。詢之,黃先生說是不久前兩位畫唐卡的西藏喇嘛來拜訪時送的,他也送了一幅自己的畫為回禮。接著黃先生稱揚了唐卡的繪製過程:從繪製一幅唐卡開始,畫師便關在一個光從頂入的房間內,直到結束;沒有窗,看不到外麵,聽不到外麵,生活所需皆由人精心準備送來,最大程度保證繪畫過程中的眼根清淨,耳根清淨,意根清淨。

收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剛出版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二部《八年》四卷本,想起這件往事。了解唐卡的繪製過程,可助人理解唐卡,離開了“無愁河”的寫作過程來談“無愁河”,也許也不圓滿。

2008年前後,黃先生手裏有兩個寫作於十多年前而沒有完成的作品——自傳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與虛構小說《大胖子張老悶兒列傳》,兩文均寫到近二十萬字。《收獲》雜誌主編李小林以對這兩部作品的判斷,願意提供版麵連載,以促成作品的寫作完成,而到底寫哪一部,由黃先生自己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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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插圖均選自《八年》,黃永玉繪

偶聽黃先生的女兒黑妮說起,當時她真希望他選《大胖子張老悶兒》,沒想到選了《無愁河》。我很驚訝:“你希望他選‘張老悶兒’?為什麽?”“那相對來說要簡單得多,能看到頭,寫《無愁河》,什麽時候是個頭?”

我知道也有很多人期待黃先生寫“張老悶兒”,想看老人家怎麽處理那樣一個特殊的曆史時期,但黑妮認為這個相對簡單。

黑妮了解的難易,黃先生本人能不了解?就是說,當時85歲的黃永玉,在難易挑戰之外,一定有更重要強大的原因,讓他做出這個選擇。

十年了,黃永玉從85歲寫到了95歲,刊載“無愁河”的《收獲》大約也創了世界上文學作品連載的紀錄,對讀者而言,則是目睹了一場持續十年之久的“現場寫作”。寫作過程中不會沒有改動,但發表後則沒有大的調整和改動。2018年11月《收獲》中寫到抗戰慘勝,2019年2月人民文學社“八年”便結集出版。完整讀下來,如展長卷,以往兩個月一期的內容在這裏成為一體,筆筆對頭,沒有連載寫作的緊張與斷痕,調度安排婉轉從容,以生命不急不促的成長為內在節奏。想起2016年在宜興,黃先生在紫砂壺上畫水滸人物,不顫不抖在弧形壺身上一筆畫出林衝的長槍,靦腆滿意地一笑。

黃永玉實際上並沒有一間“光從頂入”的畫室,他須自己在紅塵中維護經營這定聚。

“我忙得要死,為畫展,為無愁河。剛喘完口氣,說聲下期又到,馬上又乖乖坐到桌子邊上來。現在想起來,老年找到的這份工作原來是個冤家,將伴隨老夫最後一口氣。”

“我對你說過我是泡在辛酸裏的石頭嗎?一定說過。其實我在吹牛,我做不了石頭,我越來越覺得不夠格做石頭,要不是為了‘無愁河’,我早就是褐色粉末了。像是個絕望無告的窮媽對兒子說:都是為了你,我才活下來。”

“本月廿九日我要去意大利住個把月。順便參加一個‘塞納河到翡冷翠’意文版的發布會。朋友說我因之可得到些休息,你信嗎?我能不繼續寫‘無愁河’嗎?不寫,回來的後果豈不恐怖?”

……

有時候黃先生會在給朋友的信中叫兩聲苦,釋放一下緊張。

一天扣一天,沒有任何逃遁的可能。

偉大的天才都是偉大的勞作者,讚歎。君子無逸,民生在勤,讚歎。

完成後的“八年”,呈現出一種感人的單純,它的繁昳與浩瀚,與內在的簡潔凝練為一體,汗漫與廣闊,與敏捷準確的表達為一體;可觀可聞,筆端控製力強,這是黃永玉文字繪就的千裏江山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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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朱雀城》三卷,連載日期:2009,2010,2011,2012;出版日期:2013年8月;

第二部《八年》四卷,寫作日期:2013,2014,2015,2016,2017,2018;出版日期:2019年2月。

“無愁河”,這是壽者言,是穿越苦難、備受磨礪的不死人言;過去心與未來心,都凝聚為當下言,中鋒筆。如此貴重,時代,要靜心聽。

願力成就

《無量壽經》裏有一段話:

佛為眾弟子廣說極樂世界種種光明莊嚴,阿難問:“若彼國土無須彌山,其四天王天及忉利天,依何而住?”佛告阿難:“夜摩、兜率,乃至色,無色界,一切諸天,依何而住?”

阿難白言:“不可思議業力所致。”佛語阿難:“不思議業,汝可知耶?汝身果報,不可思議,眾生業報,亦不可思議。眾生善根,不可思議,諸佛聖力,諸佛世界,亦不可思議。”

拋開一些佛家名相,這段話也許可以借用來對文學藝術作品做一個簡潔的判斷。文學作品也可看作是作者創造的一個小世界,這世界的性質也可分兩類,一種是業力世界,一種是願力世界。業力世界來自業,也造成新的業,世世流轉不得解脫;願力世界則不再產生新的惡,一切業力已被打掃。

貫穿“無愁河”寫作的,確是願力了,是愛與感恩。

雖說是自傳,但“我”隻是一個線索,以此去呈現一個世界。“朱雀城”是故鄉世界,鳳凰一地的自然之美、人情之美,“八年”麵向更廣闊的世界。如果說“朱雀城”以對故鄉濃重的愛而成就,“八年”則側重“感恩”,感激人生旅途中所有對生命施與恩惠的人與事。這部願力成就的書,讓人見識罕見強度的愛與感恩,在經曆近一個世紀的消耗後,以奇跡般沒有被損害的氣質,誠懇展露。

並且,這哪裏僅僅是依個人得失利弊來的感恩呢?

2011年在紹興聊天,黃先生說:“這兩年我都在想一個問題,我在看《禮記》。我一直在想,那個世界是怎麽做到的,西周八百年的平安,不短啊。孔子‘克己複禮’那個‘禮’是什麽?可不是‘禮貌’。應該是各安其職,各安其性。薑太公也是聘任製,不幹了可以掛冠而去……應該讓每個人做自己的事。”

“無愁河”裏的世界,是現實的白描的世界,但帶著理想氣質與溫暖人心的情愫。“八年”一多半時間在福建,這個“海濱鄒魯”,正在打開對外交流的大門,作者的記敘中,除了對個人生活的紀念,更有對一個理想社會的探索與思考,一種對人與人美善關係的打撈。讓每個人做自己,做自己的事,說起來簡單,這裏有深刻的人性寬容與文化寬容。想到嗎,在一個流浪兒的戰亂記憶中,含藏這樣的深情與抱負。真是無畏的行旅啊!

與世人彼此相知

“現時若有大事可做,我想就是從事於對這時代的反省,使我與世人能彼此相知,使曆史的三世十方皆能生於一個現前,以此開出新的禮樂之世。但此絕非學究所能。”(胡蘭成戰後致唐君毅信)胡大節有虧,這句話卻有幾層好,一,點出眼前時代的“一大事”是反省;另一好是講反省的目的,不是人們常說的知對錯,懂進退,吸取經驗教訓,而是“使我與世人能彼此相知,使曆史的三世十方皆能生於一個現前”。這是要安頓人心,是很高的、文明成就的境界了。

時代中本就有隔膜(如“我”與閏土),變化迅速的時代又造成隔膜,反映時代的藝術造成新的隔膜,人心與人心,便束縛於這精神的柵欄與圍牆裏,如在牢獄中了。“無愁河”不隔。“朱雀城”是一處地點,“八年”是一個曆史時間,可哪裏又局限於那一時一地?突破局限的是人,裏麵都是與你我一樣的人,在最樸素的意義上,經曆,感受,成長。

花了差不多一周讀《八年》(讀過連載,這該叫重讀),每天兩三個小時,有時會在晚飯時跟家人分享一些書中的人物故事、雋言妙語,有一天,什麽也沒有講,卻一個人噙淚獨坐半晌。超越生死的印象震撼人,一個個少年夥伴、七八十年前的人,在作者溫暖的記憶、濃鬱的人情與生動的記敘中複活了,如解甲歸田,卸去了種種歲月生死的束縛,一個個自在地走在道路與原野上,我“見”到了他們。

12歲,出洞庭,過九江,南昌、安慶、寧國,從上海乘船到廈門;福建六年,廈門、安溪、泉州、德化、永春、仙遊、莆田、長樂、福州;求學、求知,交友、成長;國家在打仗,還輪不到他上戰場,但與百姓一起經曆炮火與逃難,再離開福建去江西……

長旅中相遇的百業千態,一萬個人,一萬種形貌,各有各的個性,完全不變形,作者沒有企圖去改變他們,要求他們,不用自己的好惡或曆史“進步”的名義去判斷,隻是溫和地愛著,真實的愛著。

“貓走了,笑還在”。人沒有了,神與趣還在。

十六七歲的漂亮女孩子陳馨,坐定之後,皺著濃眉頭橫掃序子一眼:“畫像一點!啊!聽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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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早上背著老娘出來散步的七十一歲的秦先生,看水,看山,看雲,“年輕人,你想幫我的忙,可惜你不懂,她是我的娘,她隻要我背不要你背……遇見你,讓我想起《詩經》裏的《凱風》。”

……

不止於“見到”,“相知”還有一層“彼此照見”的意思。我不僅看見了作品中的他們,閱讀作品的“我”也慢慢被照見。我感受到洗滌與回歸,人與人的素麵相見,天地萬物以本來的樣子誠實可親地現於眼前。打開,完全的打開……這是寫作者破了時空局限,與生命誠實相對而成就的了。

於此中見天地,見大人,見眾生。

心智之書,情感之書

有困惑於為當下中國少年選擇怎樣的“心智之書”、  “情感之書”的嗎,選“無愁河”吧。

“他兩歲多,坐在窗台上。”

開了三卷的“朱雀城”。

“冇是我要來的;是媽叫我來的……”序子一邊哭一邊說。

開了四卷本的“八年”。

在“朱雀城”中,學習“用誌不分,乃凝於神”,將生命於故鄉天地中紮根;在“八年”中,學習少年的出發,在對他鄉與世界的探索中,怎麽長知識,長鑒別力。

集美的一個留級生,平時都幹什麽呢,讀書,泡圖書館,愛老師,愛同學,和校工交朋友(十九路軍的老袍澤,“被辜負的義軍”,難以回鄉的外省人,和序子一樣獨在異鄉為異客),學樂器,畫畫,自學木刻……

序子的留級,問題不是出在厭學,是好學,他要自由地學習。國文課太簡單,英語代數太難,他不覺得有委屈自己去學的必要。人和人的不同是天生的,有必要都弄成一個模樣嗎?人和人比是為哪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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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由閱讀中形成自己的腦子,對世界的看法。佻皮的人不少,但一邊讀書一邊佻皮的人不多。所以他不拘一格的個性,得到長輩“守正”的評價。流浪的路上也背著書,憑這讀過的書,一路都交到朋友。有人整理過“八年”中黃永玉讀書的書單,我就不抄了。學這個、學那個,一輩子就定死了,沒有轉彎餘地,改行等於一貧如洗。序子不希望落得如此下場。雖然動植物考試的分數不高,心裏頭就是喜歡。他說:“不是為了做科學家的喜歡,是做一個人的喜歡。等於喜歡這個‘全世界’。在學校讀書就是學一些如何喜歡‘全世界’的本領。”

我怎麽會不喜歡書呢?我隻是不喜歡禁錮。學校是靠規矩打分的。他們不清楚我在圖書館得的益處也是學校的恩澤。

天下無不是的書。書,都好,看你如何看!

世人曉得講衛生,保持身體健康,不過是筋骨的鍛煉,經得起人生折磨煎熬的訓練,怎麽來?

記住了王伯的話,“心腸要軟,骨頭要硬。一輩子,靠自己的骨頭長肉。”也有好朋友垂憐他,說知心話,“這麽遠出來,要忍住啊,要經得起忍。”還有,讀各種書,接觸不同的人,多角度地鍛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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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美到底是有氣度的地方,這個留級生畫了一張好畫,屈原,展出了:

一個戴八千度酒瓶底眼鏡的高中同學,在畫前認真地聞了一分鍾,又走到序子麵前對胸脯聞了一分鍾:“我告訴你,你不要和別人講,你是個天才!你留一百次級也不怕!你記住我這些話,是我講的,不是別個講的……”走了幾步又回頭說,“記住,我叫沈延奎!”

你成熟了,你是屬於成熟這一邊的。我們這種人都比較孤立。孤立的成熟,在落後群體眼中顯得突出的幼稚。這時刻是個緊要關頭,千萬不要懈怠,要打起精神。

有了心智,再談情感。人在世界上,需要的情感是很多的。現在一說情就是男女之情,男女之情又成愛欲之情,局麵越來越窄。“八年”裏有很多情感,很重要的一塊是師生情(一輩子的神聖,終生供奉的牌位),個個不一樣的老師,被這個留級生愛著;再有就是同齡人之間,男孩們的友情,集美的尤賢,蔡金火,林振成,戰地服務團的顏淵深,泉州的蔡良,傅升、傅鬥、吳長庚,還有比自己小的西鼎、理得……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都不抽象,樣樣真實不虛,無數生動的細節、相貌充實其間,有溫度的談笑音聲,嘈嘈切切,形成悠遠廣泛的交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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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都是甜。就說尤賢和蔡金火吧,兩個集美時期的密友,各有各的好笑,他們還互相討厭,“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嗓門,我無一不討厭。世界就那麽怪,如果世界真有末日到來那天,我又相信隻有他這個討厭的人不會背棄我們。”就是這樣成長!

女孩子也有幾種,年長的洪金匐,黃永玉有一個比喻:“她是序子胸中第一棵帶著陽光的、高高的白楊樹。每個少年一生都有無數這樣溫暖的白楊樹伴他們長大。”賓菲也年長,但是另一種,她少有的美,讓序子閃電似的覺醒,“人遇到美,有時是愛,有時是肅穆恭敬。序子一點也不喜歡任何人冒犯這種境界。”陳馨漂亮得像春天,活潑自信,和序子其實像一對金童玉女,但序子心裏知道:我還養不起她,她跟著我會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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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服務團是抗戰時期的一個特殊機構,文化人參與進來,宣傳、帶動老百姓抗日,成了那一時期很多失學有誌青年的流動大學,“跟老百姓長相廝守的日子,緊緊把握住泥土氣……”裏麵一群青年男女,大家朝朝暮暮在一起,加上有個好的領路人,像個大家庭。

“無愁河”在“朱雀城”時,就讓我想到過《紅樓夢》,因為都是少有的以這樣的規模描寫中國人日常生活的作品(古典四大名著中隻有《紅樓夢》是描寫日常生活),但兩相比較,“紅樓”中的日常是殘缺的,沒有生產性內容,它也是傷感的,“無愁河”呢,則是生生不息、不垢不淨的生產勞動與創造。沒想到在“八年”中,黃先生借序子之口,自己講到《紅樓夢》了。講《紅樓夢》中的感情。十六七歲的序子,是這樣說的:

“《紅樓夢》裏麵那位寶貝少爺賈寶玉如果活到現在,碰到他我可能要弄他一下。他是顆老鼠屎,放在哪裏都是禍害,都是負擔,都是厭物。尤其對女孩子傷害性大。女孩子們,我特別提這個‘們’字,女孩子們心頭那根線全讓他一個人提著。幹嗎呀他?憑什麽呀?”

“大家說曹雪芹這部書寫得好,精、美、細,有本事。不過我總覺得那一圈女孩子太像龔定庵《病梅館記》中那些梅花樹了。雖各有姿態,卻是扭曲萬分,‘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我不喜歡對女孩子用這種態度。我不喜歡世界是那樣的!

“就那麽一窩人,好吃懶做,為一句話、一件小事,慪半天氣,鼻涕眼淚鬧成一團。一群老小女人圍著一個少爺團團轉……”

“我不喜歡對女孩子用這種態度。我不喜歡世界是那樣的!”——若世界有一張關於《紅樓夢》的意見圓桌,我倒希望這意見能占據一角,與種種耽溺讚美的話在一起,呈現於讀者麵前,是能啟人心智的。有學問的人有時很幼稚。序子說。

有辨別力,心胸開闊,情感充分發育,又各安其分。少年,該如此為未來做準備,儲存知識、眼光、勇氣、誠意,還有幽默與佻皮,不然,怎麽應對人世,況還有可能撲上來扼住人脖子的惡?

“做一個中國人首先要活得端正,頭腦清楚。”

書後有真人

福建的生活,黃永玉早年有兩篇文章涉及過,一記集美中學的李尚大,一記與弘一法師的奇緣。看“八年”的時候存了期待,看他怎麽再寫這兩個人,會寫得更好,更差?還是直接抄進去?意外的是,李尚大的故事略寫了,而弘一法師,展開詳寫,比原來的又上一台階。

不止見一麵,見了三麵,撒潑,談藝,深鞠躬,唱歌……弘一收攝人心、靜靜的感化之力,少年的慚愧心,黃永玉寫得好:“他眼前是一條蛇,要當著老和尚的麵把前些天和今天所作所為像一層皮那樣蛻去。最好蛻得幹幹淨淨。”插圖也好,一個少年手持玉蘭跟在弘一背後走,兩個背影,莊嚴與謙恭,序子連腳跟都是柔順的。90多歲的黃先生,寫到這一段,竟是低到塵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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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自傳性小說,裏麵多是真人。李尚大是真的(現是印尼富商,還是哈哈笑的大胖子),弘一是真的,張樂平、李樺、陳庭詩是真的,蔣經國也是真的……無數泯滅在時間長河中的人,也是真的。

它們是真的歌!要不然,七十多年了,我這段老木頭怎麽還能一字不漏地唱它呢?

這是一部書後有真人的書。是,不僅是書中,還有書後。

“朱雀城”十二年,相應陳渠珍的湘西自治,這個對沈從文有終生人格影響、讓黃永玉永難忘懷的陳渠珍,是“朱雀城”背後的那個真人(參見拙作《你是誰,你來自哪裏?》,收入《沿著無愁河到鳳凰》,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八年”呢,我以為後麵也有一個真人,那就是陳嘉庚。

創建集美學校的陳嘉庚,被師生恭稱“校主”。在安溪看過一次紀念集美內遷展,有一張師生為建校三十周年、“校主”七十壽辰舉辦慶賀大會的集體照,那是1943年,陳嘉庚因積極組織南僑抗日,遭日軍定點搜捕、轟炸,化裝隱身潛逃,之後有年未有音訊,日軍宣布陳已死亡。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集美師生堅信校主還活著,為他賀壽。這是怎樣的信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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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家鄉創辦的集美學校,外鄉人張序子在裏麵讀了三年,雖然年年留級,但留下彩色的夢,終生的愛。《八年》上卷50萬字,大部分描寫這裏的生活,老師同學。

“無愁河”是書後有真人的書,就是說,黃永玉在成長與寫作的過程中,他的內心坐標裏是有這樣一些人的,這些有真實功業的誌士仁人,非單純文章之輩。他們的頭腦、胸懷、人格,給人真的骨血。

新鳳霞講齊白石教她畫桃子,“心裏要有實物”,這話好,是真經。很多事,都如此。

讀了“八年”,值得再讀《南僑回憶錄》。超大規模的興學辦學之外,陳嘉庚還組織率領南洋華僑在經濟上幫助政府維持幣製平衡,為抗戰做出全國性貢獻,他去世後四個抬棺人裏一個是周恩來。他怎麽可能隻是一個地方性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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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駁的底色,溫暖的低音

“無愁河”的單純,有斑駁的底色,黃永玉一生經曆之雜,罕有其匹;尤其是對一個“低音世界”的呈現,有他獨到的領會。

剛從德化師範出來時,序子曾在一個“蓬壺”汽車站幫人搬點貨物行李混日子。黃昏時,陪幾個老頭子喝茶。

他們第一天就把序子當熟人,當成年人,不分彼此講話,出出入入,溫溫暖暖,沒出激情,眼睛不看人,管自己輕輕發聲,管他誰是誰和誰。

序子在老頭堆裏喝茶,老頭子講話用喉腔輕輕溝通,混在溫暖的低音裏,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很是舒服,懂不懂就不要緊了。這世界安靜不錯,混得下去。

寫得很美。可不要忘了,這是流浪的開始。一個15歲的孩子,一無所有獨自麵對世界了,能沒有恓惶?對未來的判斷就靠直覺了——老頭兒喉腔說話的低音。這裏用得上黃引用過的譚嗣同詩句:“絕無圖畫處,時有好江山。”

有欣賞序子的老人家,給他木刻以指導:要刻人,刻過日子的中國人。序子怕沒有忘記。這些過日子的普通人,不僅是藝術表現的對象,更是滋養過他生命的低音和泉眼。

“八年”中有文化名人、大人物,更多的是無名百姓。中國百姓過的是怎樣的日子,支持著這個世界運轉,哺育眾生的,究竟是怎樣根本的力量?低一些,再低一些,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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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美難童西鼎,鐵匠宣七,散落在各處的文化人……一個個精彩、孤獨的文化努力,“有一兩個知音就足夠養老了!”

看完書看看天,覺得很久沒有聽到世界的低音了……

你要走,不要停下來

除了這些,“八年”還有給予人的東西嗎?有。

你怎麽老是留級?你以後怎麽辦?我要是這樣怕早就慌死了。

你一個湖南小孩子,怎麽一個人在我們福建走,以後怎麽打算?不慌?

我真為你未來的漫長日子擔心,如何是好?

剛坐上理發店的椅子,空襲警報來了,他掙脫理發匠的笑(“你一臉的泡沫,跑什麽”)跑,等飛機轟炸走了,看到理發店的殘牆和牆上的腸子……跟隨一個壯丁營從福建到江西,活生生的地獄……

序子是這樣走過來的。跟著他一路走下來,知道得著一個東西了,那就是作者雨露般的無畏布施。

你要走,不要停下來,走就是目的。

他就是身負希望,以不停歇的行走尋找希望的人。這一百年變化太快,有個說法,高速發展的時代也像一場戰亂,每天都在和和美美地妻離子散,和平時期,也有各種看不見的傷口。

看這行走的人,如何降服恐懼不安的心呢?

種種困頓危險,都麵對,經受,並且還愛著。為蝦姑奔喪,照拂小混蛋西鼎,為朋友殺人(老天借他的手懲罰了惡人,而沒有讓他的手帶上血),卷起自己的被子給要出門的木刻家悄悄送去……

苦難光臨,能跑就跑,跑不掉就熬。朱雀人從來就是這樣。如果我碰到壞家夥對仗,一對一不幹。我比他們貴重,起碼一對十。這機會需要有一點點等待和韌性的按捺。

不是因為會功夫才無畏,不是因為有錢才布施,是因為平等深厚的愛,因為對這愛貴重的認知,才能無畏施一切吧。

 

2019年4月8日 初稿4月12日二稿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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