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嚴歌苓與父親蕭馬
我這輩子怕的事比不怕的多。怕打針,怕進理發店,怕牙醫的椅子,最怕的卻是考試。
幸而“文革”在我上一年級開始了,考試是被“革”掉的眾多內容之一。學生們事先把答案用黑筆寫在黑漆桌麵上,考試時朝桌麵哈哈氣,字跡便顯出來,然後抄到考卷上去。老師這時隻去看天花板,看窗外,或者看他心境中一個抽象的遠方。絕不來看我們,絕看不見我們這時的為非作歹。不然怎麽辦?
這時師生一對視,大家不都得窘死?那年頭老師又惹不起學生,全是“小將”,一聲叱吒,“打倒孔孟之道、師道尊嚴”,老師第二天就得下講台掃廁所去。
因此我回到家裏仍是什麽也不會。爸那時天天被罰做苦力,罰在人前念經一樣念“我有罪、我該死”。但在家裏卻還做他的老子,他把在人前收起的威風尊嚴在我麵前抖出來了。
“給我算這些題!”
我說:“啊?!”
“考你啊 —— 一元一次方程式都搞不清,你還有臉做學生?!”
我腦子裏跑飛機一樣轟轟的,看著一紙習題。我想爸這輩子在做人處世上的考試怎麽也及格不了。他若肯省些事,少頂些真,像我的老師們那樣,我們全家也少跟他受些作踐。每場政治運動,對他都是小考大考;不歇氣的考怎麽就沒把他考明白、考乖巧?
他回回念“我有罪”原來也像我們抄答案,抄過就抄過了,根本就沒往心裏放,根本還是但求得過且過。在我看,他在政治上、社會上,在人際關係上,一向交白卷,從來沒被考出半點長進。我在爸出的考卷上填了些數字。
爸將卷子端到臉前,立刻抄起支筆在上麵通天貫地打了個大 “×” 。勁兒之足,像是左右開弓給它兩個大耳光。
“你給我當心點!別以為往學校混混,就完了,下回我還要像今天這樣考你的!”
也許就怕他那個“下回”,我就此在無考試的年代怕透了考試。一九七七年“文革”結束,高考恢複了。我偷偷準備功課,想考電影學院或戲劇學院。幹嗎“偷偷”呢?主要是瞞著爸。若考得太臭,爸雖不至於再在我的考卷上扇耳光,至少在心目中會把對我的希望兩筆畫掉了。
在他受苦受辱的生命中,我不是作為我活著,而是作為他活的希望而活著。我是不可以辭去“希望”這角色的。他會與人半癡半癲地談到我如何天才,如何近乎“七步成詩”,如何大器而不晚成。
我是偷偷寫作,偷偷發表了作品,得了獎的。我一直是偷偷的,我怕作品及不上他的希望。他大致知道我在幹什麽,大致知道我在文學界混得還有個眉目。因為他一天突然說:“憑你的作品,為什麽不去考考學校?比如考考編劇係、文學係什麽的?”
“我?我不考。”見他眼一鼓,像憋住一口話,我搶先說,“有什麽考頭?哪個作家是考出來的?考試是種心理和生理過程,跟學識無關;考得好壞,取決於你是否能控製和順應這個過程。心理和生理反應不及所料,跟你學識有什麽關係?”
爸鼓起的眼平息下去,研究了一會兒我的理論,說:“你想得這麽開就真別去考了。”我真的就沒去考。
年輕時的嚴歌苓
兒時他給我“劈啪”那兩下子,兩張封條似的把我對考試的信心、正常精神狀態全封死在裏麵。人或多或少有些憂鬱症。對許多東西有道理沒道理的恐懼是我的憂鬱症。我不能想象考試前沒完沒了機械地背這背那,走進考場聽監考人宣布不允許這不允許那。再就是考完後的等待,在那種等待中,人還會有胃口有睡眠嗎?
最怕最怕,自然仍是爸的反應。看透了他的這個“希望”,他在自己生存的考卷上就看到了一項徹底的失誤。“文革”過去,他仍是頗失敗地與社會、與人相處,許多人都從“文革”中練出狡詐和殘忍,他仍是永無起色的天真和誠摯。
他半明白半渾沌地讓人在他身上開發利用他的才華學識;當我看見一個文霸以合作為名,不勞而獲地用爸的心血腦汁在名望上步步登高,我慘笑:爸此生這張巨大無形的考卷喲!
我不去考,也就考不敗,爸不順心的一輩子,就仍存在一個希望。
而美國是躲不過考試的。“托福”、“GRE”、“資格考”,你還沒從這考場的椅子起來,那場考試又把你壓下去。美國孬的好的大學都是機械化,隻認得考卷上的數碼,不認天才成就。我想取巧,便跟學校負責錄取的辦公室打了個電話。
“我想和係主任談一次話!”
“你的文件中缺兩份考試結果!”
“我可以跟係主任約個時間嗎?”
“當然可以,等你兩個考分出來之後!”
“不,我想盡快跟他談!”
“好極了,那你盡快參加兩項考試!”
《嚴歌苓論》作家出版社2018.5
我隻得去考。考前一禮拜我心裏老出現《葬禮進行曲》。在這進行曲當中,我想到爸那蹉跎的一生。還想到萬一考不好,我獎學金就落空,房錢飯錢以及繼續讀語言學校的錢都從哪兒來。有人偏在這時告訴我:“頭科考不好,以後考會更難!”
終於坐在考場上時,我忽然感到將襯衫紮在褲腰裏是個錯誤,極不舒適;而清早吃一大頓也是不智的,中間會去上廁所。睡眠不足,使整個考試過程成了場噩夢。考試中有個女生昏倒,好在不是我。我知道我考得一塌糊塗。
就在考完的當天晚上,電話鈴響了。卻是爸。“你明天要考試啦!好好考,別怕!你一向怕考試,真是莫名其妙!考試有什麽怕頭?”他嘻嘻哈哈地囉唆。
爸記錯了日子。幸虧他記錯,不然要真在考前接他這麽個電話,昏在考場的八成是我了。真想對他喊:爸你幹什麽?!嫌壓力沒壓得我自殺?!不過他電話打晚了,現在我是任剮任割,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好好考!”爸在大洋那頭看不見我發綠的臉。“再說,考得好壞有什麽關係?沒關係!放心去考!所有學校都不要你,爸爸要你啊!”
我一時不知說什麽,一股辛酸滾熱的淚水直衝我的兩隻眼而去。
|本文選自:嚴歌苓《波西米亞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