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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小說)

(2008-09-08 21:20:17) 下一個
文/葉子 (此葉子非彼葉子也)



“兒子,你今天在學校真的沒給你老爸惹禍?”下班接兒子回家,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尤其今天,連“布什奶奶”--我兒子的老師,滿頭銀發的可愛的小老太太,都笑容可掬打聲招呼送我出門,沒有像往日一樣橫刀立馬等著我一露麵就興師問罪。我受寵若驚得不敢相信今天有這麽好運氣,拎著兒子上了車就趕緊向他求證。

“當然沒有。今天我最棒!你知道嗎,我們賽足球,我的鷹隊大勝,我一個人就跑了兩個漂亮的touchdown!”漢森眉飛色舞。

“好小子,你趕緊當上Steve Young(美國職業足球明星),老爸我就不給老板打工了,給你當經紀人去!”我心裏這個得意,嘿!我兒子。

“他們虎隊太弱了,有一半都是朝鮮人,越南人,還有中國人,個子小,又跑不動,嘿,他們一分也沒得?!這些亞洲豬。”

“慢著,說什麽呢?”我聽出問題來了∶“你為什麽不參加虎隊?”

“他們拚命邀請我,我才不肯呢!誰要跟他們朝鮮人、中國人在一起?能贏球才是怪事呢。”我不惜重金送漢森去上的傑普明敦小學,學生組成中有近百分之三十的亞裔,和超過百分之二十猶太裔,這當然是使該校為維吉尼亞州首屈一指名校的重要因素。如今美國白人富家給孩子挑學校,都對亞裔多,尤其中國孩子多的學校趨之若鶩。理由並不難找,你看每年西屋獎,美國總統獎捧杯奪冠的,不是一片黑眼睛黃皮膚?

“漢森,你也是中國人啊。”我意識到這孩子腦袋裏的忘本苗頭又在咄咄逼人,不敢怠慢,趕緊灌輸民族主義教育,“不許叫人家亞洲豬。虎隊再弱,你也應該加入他們,你是個完完全全的中國人。”

“我才不是中國人呢。”小家夥兒一臉不服地斜睨我,“你說的,我在美國生的,我是美國公民!”這小子確實跟我不同國籍,持不同護照,我一個不小心,他就成了中國原料美國製造的冒牌貨,拒絕中餐,不講中文,如今剛上小學就發展到不承認自己的原產地了,這還了得。

“那你也是中國人,你給我好好照鏡子看看你自己,明明是黑眼睛黑頭發!”我又氣又急,連踹油門。

“那美國人也有黑頭發的呀,還有黑臉的呢。你看電視去,球場運動場上有別的色兒嗎?”他毫不示弱跟我眼瞪眼。

“你┅┅”我七竅生煙,正要發作,忽然被車窗旁邊急閃的警燈嚇掉了魂。光顧著教兒子愛國,我超速了。家裏還有兩張交通罰單等著我上法庭,要再得一張,明年我的汽車保險費可夠我喝一壺了。

警車閃指示燈示意我靠邊,我不敢不從,一邊把車插進路肩,一邊用中文吩咐兒子∶“漢森,一會就跟警察說你急著撒尿,聽見沒有?爸給你買精靈小狐狸第三級太空大戰版!”

我迎著警察的一張黑臉鑽出車去,點頭哈腰像見了皇軍的漢奸。

“先生,請出示您的駕駛執照和車輛登記卡。”警察一副公事公辦的嚴峻,且嚴陣以待如臨大敵。美國警察也可憐,執行個芝麻大的公務也生怕成了人家的活靶子,這個國家的槍比人還多,十六歲的中學生一個不如意就抱挺衝鋒槍滿校園掃射,還能埋三十多顆地雷炸個血肉橫飛。

“好好,”我連連點頭卻不挪步,一臉逼真的苦衷∶“真是對不起,我知道我超速了,可是先生,我兒子急著要撒尿,快蹩不住了,我才拚命往家趕。”

漢森及時地探出腦袋,竟也是情真意切∶“警察先生,請快一點,我要撒尿,要撒尿!”

我們父子倆的雙簧大獲成功,黑臉露出笑意,都不像個警察了,他拍拍我的肩∶“好吧你快走吧,我兒子也這樣,他要撒尿了什麽都擋不住,我帶他上高速公路時會備一個瓶子在車裏。”

我重新發動車的時候得意地吹起口哨,警車在前邊給我開路呢。

“爸,我還要一套空軍一號神槍手!”漢森真不愧是我兒子,一見大功告成就趁機邀賞。

“不行!”我斷然拒絕,一想以後備不住還有事求他,忙換上一副討價還價的嘴臉∶“我再給你買一套侏玀紀公園,而且你得保證每天隻玩一小時。”

“兩小時。”

“一個半小時,不能再多。”

“那好吧,周末兩小時。”他見好就收了∶“你倒是快點開呀,我真的要尿褲子了!”



“嘿,老婆,我跟你說正經事呢!你把你那故事書放下不成嗎?”

“我聽著呢,”冬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翻翻我,跟漢森的神氣一模一樣,不知他倆誰是複印出來的∶“我這不是故事書,我在看┅┅”

“知道知道,不就是聖經嗎?你以為我沒看過?我上大學那會兒就把中英文版本都看過,還上過專門研究聖經的課呢。嗨,這什麽基督教也就能蒙住你這樣頭腦簡單,盲從盲信的小女子。”我看她鼓起嘴馬上要跟我舌戰的樣子,立刻做個“暫停”的手勢把她堵回去∶“別忙,聽我說,你們那聖經上明明寫著,你們作妻子的,要順從你們的丈夫,丈夫是你們的頭。哎,有這話沒有?有這話沒有?”

“有是有┅┅”

“那不就得了,我是不是你丈夫?是不是你的頭?”

“是--好吧你說吧,我好好聽。”她裝乖。

“這支票怎麽回事?”我拎著從銀行返還的一張支票,逼到她眼前,像把握她貪贓受賄的證據。

“就這事啊,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現在有工資收入了,其中十分之一要奉獻給教會,這是上帝的錢,歸上帝用。”她美滋滋挺有理的樣子。

我遠比她更振振有詞∶“全世界的錢都是上帝的,他幹嘛不讓每個信他的人都中樂透獎呢?這種美國人吃飽了錢多了充大方的臭毛病,你等我在股票上賺出個百萬富翁的時候再學也不遲。現階段咱家剛剛跋涉到小康邊緣,你這種不負責任的虛榮行為,顯然不符合上禮拜剛通過的全家五年計劃,我代表組織上對你提出嚴肅警告。”

“小軍,你聽我說,我們所有的一切,生命氣息,錢財成就,都是上帝給的┅┅”

“誰說的?我是我媽生的,漢森是你生的,我的博士學位是我自個兒多少年寒窗苦讀掙來的,你的工作是發了八百份簡曆麵試了三十多回從美國人那兒蒙來的,咱的房子是從銀行按七點二利息借貸款買的┅┅你倒是給我拿出一樣看看,哪個是上帝他老人家從天上照準我的腦袋扔下來的?”

據我的經驗,一般的事爭到這地步她就掩旗息鼓了,今天卻格外頑抗,“你不相信生命無常嗎?所有這些我們以為我們擁有的東西,都可以在一轉眼間無影無蹤。”

“哎哎,我的小日子正過得有滋有味的,你別咒我啊!”

“就是錢也是,宇宙萬物都在上帝掌管之中,冥冥中自有他的道理和平衡,我們該歸給上帝的留下不給,他肯定從別的地方收回去。”

“胡說,錢又沒長腿,你不把支票往外扔,你們那唐牧師敢來搶不成?”我虛張聲勢地吹?子瞪眼,看她的氣 已被削弱,湊上前去,開始擺事實講道理,分析數據詳細對比,憶苦思甜展望未來,對她加強教育∶“你看,這三百塊錢是小數目嗎?我靠獎學金過活的時候,一個月全家隻能花這麽多錢。它占我們房子每月付款的五分之一,一輛車的分期付款,六個月的保險費,漢森學費的三分之一。一個月三百,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你知道現在國內多少萬人下崗沒工作,一個月隻有兩百人民幣,三百美金乘以八是多少個工人的收入?要買成雞腿雞翅膀得有┅┅”

“哎呦,我頭疼。你說完了嗎?”她作痛苦狀。

“別來這一套,剛一算錢你就頭疼,我還沒說完呢,你老公我半個星期的純收入,被你大筆一揮,就白白援助了美國式的學雷鋒小組,你頭疼,我還心疼呢!”

“我真的頭疼,最近不知怎麽了,老這樣,一陣一陣的,就跟孫悟空被念了緊箍咒一樣。”她顯然不想戀戰,我的理解是她全線撤退,於是繼續追擊,“這回就算你對美國人民表愛心了,下不為例。隻有長豬八戒那種腦子的人才被美國佬兒哄住,從兜裏往外扔血汗錢。”

“那給美國政府交稅的時候,你怎麽一分錢不敢少?”

“廢話,我少交一分錢,IRS(國稅局)饒得了我嗎?這是法律!”

“那天上還有法呢,你就不守啦?”

“你們家上帝每年四月查我的帳本嗎?”

“他不用查就什麽都知道。”

“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怎麽樣?我告訴你,這形形色色的宗教啦,信仰啦,全是人類社會處於落後時代的產物,人因為太脆弱,就想像出強大的神來崇拜和自我安慰。現代人無所不能了,所以再不需要信神。那宇宙飛船都上火星了,也沒碰著上帝的腳底呀!你聽我的沒錯。”

她的腳給自己打著拍子,唱歌似的回答我∶“我不能聽你的,我得聽聖經的。”

“什麽?我是你的頭!”

“上帝還是你的頭呢,你現在不承認,他也是。”

我氣鼓鼓瞪她一眼,退回椅子,拿《華盛頓郵報》遮住自己的臉。在錢的問題上,我不想讓我老婆認為我是個斤斤計較的人,因為我從來不是。導致結婚和離婚的最緊要因素,不就是性和錢這兩件事嗎?當錢不再隻是一種享受和利用,而成為挾製的時候,生命樂趣還從何提起?至於婚姻成為首當其衝的犧牲品,可就是怪不得別人的事了。我一向自以為我如此豁達的金錢觀才是我和冬月婚姻中的最大功臣,我們即使在捉襟見肘的日子裏,也沒落到過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境地。實在沒想到關於錢的爭執,會發生在我們家經濟形勢根本性轉變,躋身中等發達國家小康水準之際,還是咱中國老古人說的是,飽暖思淫欲。改革領航人也有遠見卓識,經濟建設不能一手硬,一手軟。瞧,我好容易保住我們家百分之八的年經濟增長點,某些意誌薄弱的同誌已經被無孔不入的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給腐蝕了。

“哎,我還有正經事跟你說呢。”冬月又討好地湊過來。

“幹嘛?又要拉我去你們那個供家庭婦女消磨時間的教會?我不去啊。星期天有奧瑞爾隊賽棒球,我要是不看下星期別想跟同事打招呼。”

“我帶漢森去還不行嗎?”

“當然不行。”我斬釘截鐵,“你跟我持不同政見也就算了,我不打算挽救你了,漢森可不一樣,這小子已經被西化得快成黃皮白瓤的香蕉了,我不衝他瞪眼他絕不肯說中文,讓他用中文寫個自己名字比要他命還難,寫一百回都是把‘又’擱左邊,我正痛心疾首呢。你再把他帶到洋教裏一薰陶,他將來長大就不是漢森,是漢奸了。不準去!”

“你把教會說成什麽了?你一次都沒去過,就會亂說。我們的教會裏都是中國人,大家互相看作兄弟姐妹┅┅”

“噢,這不新鮮啊,”我把報紙翻一個身∶“咱中國宋朝那會兒,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也這麽叫,人家水泊梁山還殺富濟貧,替天行道呢,你們也這麽幹嗎?”

“你┅┅”冬月生生給氣笑了∶“那教會裏專門有給小孩子上的中文課,都是漢森這樣的ABC,在一起學中文講中文,要不他們整天跟美國孩子在一塊兒,沒有中文環境,再過兩年,你拿槍逼著他他也不講中文了。”

這倒真觸動了我,漢森的中國意識顯然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讓他媽帶他到教會去強化中文,不失是個好主意。“過來漢森,”我從電腦螢幕鞍涯歉鼉劬?嶸翊蠐蝸仿?謨⑽畝暈銥掛櫚男∽恿喙?唇萄怠謾耙葬嶗癜萏旃怨願?懵梟轄袒崛ィ??昧耍?チ酥恍硭抵形摹;褂校?鹿苣搶鎄返娜慫檔枚嗵旎?易梗?愣急鷥???切擰K?悄且惶啄怵習衷緙?豆????廾郎係劬透?醋C?饗?蚴儻藿?謊??釷ゾ????∫換厥漏┅??br />
他媽又不幹了∶“漢森,別聽你爸胡說,教會裏┅┅”

“我怎麽胡說了?”我理直氣壯∶“我當紅小兵的時候,背毛主席語錄不就跟你現在背聖經一樣嗎?你們那什麽查經班,不就是跟我們當年的毛澤東思想學習小組學的嗎?”

“哎呦,我頭又疼了。”

“瞧瞧,又說不過我了吧,真理是越辯越明的┅┅”

漢森夾在我倆中間,津津有味欣賞爸媽的信仰大辯論。我們的爭戰眼看要升級,窗外傳來一陣類似坦克陷進戰壕,拖拉機遇上泥坑,殘破老舊機械苟延殘喘奮力掙紮的噪音。

除了我們,沒人相信那是一輛數易其主,超期服役,最後一次以二百美金成交的老爺汽車。

漢森歡呼射向門口∶“來了,來了,吉米來了!”



從老爺車上下來一家子人。

首當其衝的是比漢森小一歲的吉米,飽滿結實的小身體如一顆子彈,手舞足蹈,與漢森猶如翻雪山過草地後九死一生的紅軍勝利會合,兩個小人兒立刻鑽到不知何處開辟新戰場去了,冬月跟在他們身後堅壁清野,收藏挽救所有可以被打碎和拆毀的東西。

然後是萎靡不振,一臉菜色的鄭福雙,我早年的同窗好友。我們倆曾在同一導師門下攻讀理論物理,先後持微薄獎學金赴美。理論物理是美國人絕沒興趣也沒腦筋念的一門艱深學問,才會有獎學金大把撒給中國從小被科學家理想美夢澆灌的執著孩子。我咬牙切齒念到博士,幾乎送掉半條小命,一看前麵隻有畢業即失業的噩夢,氣都沒喘一口就鑽進了熱得燙手的電腦係,摸爬滾打迅速混到畢業,正好趕上美國高科技異軍突起,資訊自動化社會變革的滾滾浪潮,經濟形勢反全球趨勢一片大好,數萬個電腦技術工作缺口像等奶的孩子嗷嗷待哺。我毫不猶豫地撲上這條救命大船,在電腦技術應用領域裏遇到了數不勝數來自中國,曾獲各種不同學術專業累累成就,博士碩士學位,如今跟我殊途同歸的同事,我們這群生物學,化學,地理地質學,氣象學,海洋學,社會科學的博士們濟濟一堂,眾口一辭C++和JAVA,盛讚當今的電腦業如同二十年前的餐飲業,令在美國的中國人絕處逢生,在口袋裏裝上綠卡和高薪,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福雙的腦袋是為理論物理生的,就少了一根實用變通的弦,來美國六七年了,碩士拿到一對,博士正攻第二個,始終在數學,物理理論範疇裏打轉,拿隻夠填牙縫的獎學金,為維持身份慘淡經營,含辛茹苦,搶在我前邊先把頭發白了不少。

他出身浙江鄉村,是家裏的獨子,典型的中國孝子,甭管自個兒在美國怎樣舉步維艱,先把父母雙親接來奉養安居。老鄭老兩口一輩子侍候地球,腳沒邁出過縣城,腰直起來的機會都有限,靠雞屁股供養出一個大學生的驕傲笑意還掛在皺紋裏,做夢都想像不出美國在哪兒。兒子接他們去美國養老的消息差點把小村炸平,令鄭老夫婦的身高一夜之間增長幾寸。全村人幾乎要給福雙立座廟供起來。

老鄭老兩口飄洋過海到了美利堅,見兒子過的充其量也就是美國貧下中農水準的日子,並不氣餒,兢兢業業幫襯兒子打理家務,最大的理想是等兒子兒媳買房置產,他們能在屋後開一片菜園。美國昂貴的蔬菜價格早令他們氣憤填膺。

最大的難處是孤離寂寞。美國是無數中國留學生父母的探親監獄,鄭老夫婦算福氣的,眼前有老伴,身邊有孫兒孫女,鄭媽媽看見別的探親老人語言不通,行為不便,如同瞎子聾子啞巴在美國捱日子,一連聲念佛謝菩薩給她好命。福雙仍是滿心過意不去,竭盡所能給老人家解悶,這周末到我家打麻將,就成了雷打不動的保留節目。我是樂於幫好朋友盡這一份孝心的。

最後進門的是抱著兩歲女兒,披頭散發疲憊不堪的馮緣。除了我老婆冬月,馮緣是我見過的最賢惠的妻子。人家在國內到底也是個長發披肩,素手纖纖,一身書香的大學生呢,跟著福雙到美國的第一天就淪落進中餐館了,為以美國小公民的監護人身份多給自己掙留美保障,接連生了吉米艾米兩個小寶貝,加上公婆這一大家子人,全靠馮緣一塊一塊攢進圍裙裏的小費養活呢。海外的中國留學博士,有多少個背後沒有過餐館廚房裏的揮汗如雨?在有中國留學生的地區,你隨便進一家中餐館都會碰到不隻一個馮緣。從馮緣身上豐富多彩的味道,餐館的菜味,垃圾味,孩子的奶味,尿味,你就足可以看出,不,聞出她是一位多麽堅苦卓絕的母親。

我忙著調開桌椅,擺設麻將,一邊吩咐冬月∶“孩兒他媽,上茶。”冬月先從馮緣手上把艾米接過去,努努嘴示意她歇會兒,馮緣到我們家是從不用客氣的,她長舒一口氣就一頭倒在沙發上起不來了。

我照例提起老話題開導福雙∶“哥兒們,你趕緊把理論物理扔了吧,楊振寧已經出過了,估計咱哥兒幾個是趕不上這一撥兒了,你還不趕快撤?等什麽呢?再掙上一打博士,那前邊的工作前途不也就是學校裏幾個終身教授的位子,還狼多肉少。”

“碰。”福雙先拿走我打出的“二萬”,慢條斯理開口∶“不行啊,我這腦袋隻認識理論物理,別的都幹不來。再說哪一行都有難處,就說電腦吧,現在是個中國人就改行做電腦,過幾年市場飽和了怎麽辦?”

“怎麽拌(辦)?涼拌。等到那一天,你們家吉米都大學畢業了。”我悠然打出一張“七條”。這個福雙,杞人憂天。

“那可不好說。現在這世道沒有說得準的事了。咱上本科那會兒,學理的遠比學工的前途好,吃香的是科學院研究所,出國的全是學物理,化學,生物的。轉眼間就時興學法律和經濟了,才幾年功夫,風水又變了,如今非得學電腦才有工作。那誰知道明年又興什麽了。在這事上我佩服美國人,他們就不管時興什麽,隻研究自己感興趣的專業,這才能出成果呢!我剛看到報紙上說,近年來美國發展最快需求最多的就是電腦業,可美國青年人選擇電腦專業攻讀的比例反而大幅度下降。”

“那是他們沒有生存危機,有足夠經濟基礎讓他們玩自己的天才。你當我願意一天到晚跟一台死電腦打交道嗎?還不是為了綠卡和飯票。你信不信我的預言,再過十年,美國電腦工業界會是一片黑眼睛黃皮膚。”

“我信。那又怎麽樣?做來做去中國人還是技術工人,給白皮老板打工。最新技術成果和新概念全在美國發展,再拿到中國去賺大錢。”

我被噎住了,剛摸到盼望已久的“四餅”就稀裏糊塗扔了出去,讓坐我下家的鄭媽媽美美吃了個“卡張兒”。

“孩子們呐,這人活一輩子,要緊的就是知足。那美國要好要強就讓它強去,誰掙錢多就讓他掙去,咱就本本份份過咱的日子,甭跟旁人比。好好修好了這一世,吃點苦也不怕,到來世就什麽都好了。咱中國現在是吃點虧,沒事,等到下輩子就該美國吃虧了。”鄭媽媽深明大義地為美國定下前途,笑眯眯和了牌。

“媽,那咱中國人都吃虧好幾百年了,也沒見著美國倒楣呀。”福雙的眼睛在厚瓶底般的鏡片後不服氣地閃動,他這人,就愛較真兒。“看來我該信一把基督教了,拜了幾千年佛的國家現在一個比一個窮,號稱信上帝的國家倒都過得不錯。”

“哎,你快跟你嫂子上教堂去吧,老婆,你們的隊伍裏又有一隻羊要歸圈了。”我感慨萬分∶“咱偉大領袖說過,人都是需要一點精神的,真是至理名言。”

“教堂我是沒空去,信仰我也不缺,綠卡,工作,房子,車子,孩子,就是我的宗教,等我把這幾樣事都忙乎完了還剩一口氣的話,一定上教堂去跟上帝他老人家見見麵。往後上天的時候上帝一看我麵熟,沒準抬抬手就放我進門去了。”

“冬月啊,你信的那個外國人的上帝教,說來說去不是跟菩薩一回事嗎?”鄭媽媽見多識廣的樣子∶“都是說這輩子得好好修行,死以後就有好報。”

“那不一樣,鄭媽媽,”冬月正給艾米換尿布∶“聖經上說,人憑自己做好事是沒用的,隻要心裏真信了上帝就能得救。”

“這我就更不信了,哪有這麽便宜的好事?”鄭伯伯搖頭表示大不以為然∶“外國人都沒受過苦,專找不用費力氣的主意哄自個兒玩。”

“孩子們,聽我的,還是得好好給自己修福。”鄭媽媽附和。

“關鍵得選好祖宗的墳地。”鄭伯伯誌得意滿地重新碼牌∶“福雙啊,如今你跟緣緣都掙美國人的錢了,咱們吉米艾米一生下來就喝美國奶,這全仗著咱家祖宗保佑。多虧我當年沒讓紅衛兵把咱家老墳地扒了,現在連村長帶鄉長都爭著往那兒遷墳呢。”

“爸,就衝你們這農民意識,中國也修不出好來。”

“哎,農民意識怎麽了,”我笑著打趣他∶“瞧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又要節米又要愛米的,生怕餓著他們是不是,這不是農民意識是什麽?”

兩個小“米”跟著大夥兒笑成一團。漢森迷惑地睜著眼睛。罷罷罷,等他們這一群吃美國麵包的家夥長大了,是不是連米字都不會寫?

那一廂,冬月忙著把一袋袋桔子蘋果塞給馮緣∶“緣緣,快幫我分擔點兒,我趕上大減價,少買了都對不起那價錢。”

“你又來了,每次都給我送這送那,怕我不好意思,倒說成我幫你。”

“就得你幫嘛。你看這小衣服小鞋,都好好的呢,漢森就穿不下了,你們吉米艾米不幫著穿不就可惜了?”

“哎,冬月姐,這衣服都是新的呀,這鞋還是女孩子的,明明是你專給艾米買的,這┅┅”

“對呀,女孩子的鞋漢森怎麽穿啊,快拿走快拿走。”冬月抱起艾米親個沒完。

送走鄭家的時候,冬月“買多了”、“買錯了”的各樣東西直堆滿了後備廂才罷。

我摟著她踏著月色往家走,心曠神怡,覺得有必要繼續我們的信仰討論∶“老婆,要是你非得信個什麽教找點精神寄托,幹嘛不信佛教呢?那是咱民族傳統宗教信仰,不像基督教,是帝國主義隨同鴉片強加給我們的精神統治。你高考時背的曆史書都上哪兒去了?”

“我不是找精神寄托,我相信真的有上帝。”

“中世紀以來宗教教廷陰暗統治,殘殺科學家,以傳教名義入侵別國領土,不都是這倒楣教幹的嗎?”我義正嚴辭,口若懸河,決心重建我家精神文明陣地。

“那是從前的政治和專權利用宗教犯下的罪惡,並不能因此抹殺上帝的存在。”

“上帝在哪兒呢?你把他招呼來,今晚上住咱家客廳,你問他幹不幹?”

“你這人,不跟你說了,我頭疼得厲害。”

“又來了又來了,說不過我了不是?”我得意洋洋把她推進家門。



“┅┅她會一直頭疼,而且越來越頻繁,越劇烈┅┅”

“您是說,她有輕微神經衰弱,會睡不好覺?”我困惑地盯著Howard醫生的禿腦門,對他發音清晰的英語表示費解。

“比那嚴重得多。是這樣,你太太的腦組織裏,生長著一個瘤子,它壓迫相關神經,目前引起的症狀是間歇性頭痛,以後隨著它的膨脹,全部身體組織都會受到影響,直至,呃,損壞,和衰竭。”Howard醫生平淡地向我講述著,仿佛意識不到他說的每個字對我都是重磅炸彈。

“不可能,不,不是你診斷錯了,就是我聽錯了。”我頓時渾身冷汗,Howard醫生的聲音變得遙遠而模糊,我狠狠搖頭,“對不起,我一定聽錯了。”

Howard醫生聳聳肩,我恨透了美國人表示無所謂的這個習慣動作,可是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把一張透視照片展示在牆上的顯示板上。“請看這裏,這是你太太腦部各角度切麵CT透視圖,請你注意看這部分┅┅”

不用他提示,那是任何沒有醫學常識的人都看得出的觸目驚心。一個不規則形狀的陰影,噩夢一樣盤踞在錯綜複雜然而分布平衡均勻的腦部組織裏。

我倒吸一口冷氣,此時唯願這不是冬月的CT片。

“這,東西,有多大?”

“現在大約直徑兩厘米,但,它每時每刻都在生長,而且速度會越來越快,將依次壓迫視覺神經,運動神經,語言中樞┅┅最後呼吸也被扼製┅┅以後,就不會再擴大了┅┅”Howard大夫眼睛並不看我,像一個在雷區裏探路的行人,小心翼翼表述?。

“能做手術切除嗎?”我自己都知道我當時的眼神,跟從天空上俯衝下來抓鳥的老鷹一樣。

“這個,這,嚴格地說,在醫學理論上,不排除手術切除的可能性。但事實是,這個,確實不乏嚐試的先例,我的同行們,包括我自己,仍然試圖攻克。也許明天就會有突破性進展,也許,總之,到今天為止,據我所知,全世界還沒有一個成功切除並令病人繼續存活的手術先例。”Howard似乎自己也為這一番棉唆不好意思起來,兜頭帶臉加光禿禿的腦門泛起一片粉紅。

“你是說,我太太,得的是,腦癌?”我眼裏希望的火 隨著他的講述漸漸亮起又驀然熄滅以後,我兩手撐著桌麵,頭上青筋暴露,探身逼視醫生,恨不得全世界的刑具都集中在眼前,好讓我逼供出一個“不”字來。

小老頭一定是見慣了此類場麵,微微歎口氣,輕而清地說∶“如果你願意這麽叫的話,我不反對。這就是我在向你太太通報病情前,先約見你的原因。”

我像一個全麵崩潰的罪犯一樣跌坐到地上。

醫生變成一個無能的審判官,與我麵麵相覷。

“有多久時間?”我呻吟,好像瀕死的人問自己的死期。

“不好說,大概,要看腫瘤的生長情況,依各人身體狀態不同,兩個月┅┅”他監視我的臉色∶“七個月,也許,六個月吧。”對醫生來說,推測這樣一件事大概跟推算孕婦的產期,跟鄭伯伯種下土豆掐指計算成熟期,無甚區別。

“盡快安排她來住院吧。”他最後說。

帶我離開他辦公室的,絕不是我自己的腳。

然後開車在公路上疾馳的,也不是我自己的身體。

我眼前的車窗上是一幅接一幅畫麵。一百多人的大教室裏,我癡癡瞪著黑皮板傻笑,黑板上和筆記本上全是冬月的笑靨┅┅圖書館的長桌邊,冬月回到自己的座位,赫然發現一本手抄詩集壓在她的鉛筆盒下。我鬼鬼祟祟躲在書架後邊,看著她翻出一個小信封時,暗暗為自己喝一聲彩,轉身就跑。閱覽室老師正進門來,手裏滿滿一盒三鮮小炒頓時天女散花┅┅集體宿舍的雙層單人床,牆上貼著剛剪的紅喜字,同屋的夥伴嘻嘻哈哈卷起被子退出門去,那就是我們的新婚之夜了┅┅我開一輛除了喇叭不響其餘哪都響的破車,從機場把冬月接到我的住處,一個窗戶都沒有的狹小空間,鋪天蓋地散亂的書紙,冬月二話沒說就鑽進去動手整理。一個星期以後,她才明白我住的是主人房間裏的一個大衣櫥┅┅當年的冬月和今天鄭福雙的老婆馮緣一模一樣,餐館,保姆,清潔工,無所不為┅┅漢森呱呱落地時刻,我正在進行最後一關博士論文答辯,接生護士鼓勵冬月,勇敢些,單身媽媽┅┅冬月焦頭爛額地一邊給漢森熱奶,一邊對著書念念有詞,一轉身,漢森正滿意地在她剛寫完的作業上撒上一泡尿┅┅漢森六歲,冬月會計學碩士畢業,在照像機快門按下的一刻,漢森伸手把媽媽的碩士帽拽歪了┅┅冬月工作的第一天,我們全家第一次在美國餐館吃一頓慶賀晚餐,燭光裏,冬月一邊笑一邊哭,她一遍一遍問我∶“小軍,這真的是真的嗎┅┅”

這才是兩個月以前的事啊!

不知何時,我已淚流滿麵。

“不!”我嘶喊,車像脫韁野馬橫穿幾條車道,街上立刻喇叭聲響得像救火。我的車在路口一個急轉彎,斜插進對麵車流,箭射而去。

身後追隨著至少兩個警察,我在醫院走廊裏飛奔,推開一臉驚詫的秘書,我一頭撞進Howard醫生的辦公室。

“不,錯了,我太太得的不是腦癌!我太太她不會死!”我的拳頭直把桌麵擂得咚咚作響。

Howard大夫手裏的電話話筒離開臉頰,他張口結舌望向我。

良久,我聽見話筒裏傳出一個我萬分熟悉的聲音,平靜如水∶“Howard醫生,請讓我跟我丈夫講幾句話好嗎?”

Howard一言不發,把電話遞給泥塑般的我。

“小軍,我正在對Howard大夫解釋的病情懷疑,聽到你的話我就都明白了。”冬月一如既往的聲音就在耳邊,“你,回家來吧,聽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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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很快回家來的。”離開家去醫院的時候,冬月深深看一眼掩映在綠葉紅花中的我們的小房子,不知是對我說,還是對她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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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共在這座小房子裏住了不到一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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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絲花邊的窗簾隻掛上一半,後院剛種下草莓跟小蔥,搭黃瓜架子的材料都預備齊了。漢森從小的照片被她整理出來沿著樓梯貼了滿牆,剛進展到漢森三歲。我的毛背心就差領子收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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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必須去住院了。她腦子裏那個肆虐的毒瘤超過我們所有人想像地生長膨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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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上班途中,那個可惡的瘤子伸了一下懶腰,冬月的車在高速公路上作了四個三百六十度騰空翻衝下路基,所幸沒傷到人。等我見到我們那輛剛買了不到半年的九九最新款Corolla,它已經麵目全非,比一台拖拉機還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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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在深夜裏隻聽見一聲尖叫,冬月已經在地上痛得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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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開始間歇性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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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ard大夫像一隻準時的鍾表,每天在固定的時刻出現在病房裏,麵無表情地對護士做一些指示。他在我眼裏是一個巫師的形像,我既渴望他開口,又懼怕他說話,因為他每天都對冬月的病情作著預言,永遠是一個比一個壞的消息。我一到他要來的時候就坐立不安,心跳氣短。我巴望他出現,而他邁進門的第一秒鍾我就恨不得把他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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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媽媽把全世界的好東西都燉成濃湯送來,但沒有一滴有幸在冬月的胃裏停留超過半分鍾,無數殺傷力強勁的藥物已經使冬月的身體不能食人間煙火,隻能當藥品倉庫。源源不斷的各種藥液通過滿目瘡痍的針眼輸入冬月的身體,維持她的生命力,也滋潤著那個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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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活的魔鬼,它瘋狂吸噬著冬月每一點一滴生命,在透視照片上,它越來越像一張狂笑的臉。我站在一天一天失去常人形狀的妻子床邊,同它死死對峙。我恨之入骨,暴跳如雷,眼睛血紅地衝它大喊,出來!你給我出來,出來跟我決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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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對手淫笑著飽足地大吃大喝營養充分的養料,欣賞我無能無用的叫陣。它開心大笑,冬月的眼珠幾乎突出眼眶,全身每一根骨頭都發出破碎的聲音,慘叫聲令我的每一根毛發都豎立起來。Howard大夫邁著百年不變的四方步走進來,指揮護士再把一劑藥性和毒性各半的鎮靜劑注射進去。我在他身後咆哮,把中文和英文裏我所知道的全部惡毒語言都傾瀉給了他和那個腫瘤,好像他倆是同謀共犯。對中文他裝聽不懂,對英文他裝聽不見。他是醫生,對生死無動於衷是職業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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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到病房來的還有唐牧師和師母,但隻要我在,他們就別想跨入門檻一步。我一邊粗暴地把他們趕下樓梯一邊流著眼淚怒吼∶“你們給我走,走得遠遠的,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們!滾!你們的上帝瞎了眼,我老婆怎麽得罪他了,要受這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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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心向腫瘤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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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Howard大夫的協助下,我把個人電腦聯接上醫院的資料庫,精心設計一套特別程式,在全球範圍內搜索有關腦瘤治療的最新成就和專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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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跨越新世紀的時刻,這是在科技頂尖發達的美國。人類創造的宇宙飛船早履踏太空如平地,基因複製能從造羊到造人。遍布世界的電腦網路能讓非洲人看見你家今晚的菜譜,有意見的話還能立刻跟你討論。人類文明幾千年的智慧結晶都可以微縮於一片芯板,炸彈越做越小,它能重新規劃地球表麵的大陸分布,能半分鍾拆掉一座摩天大廈,還能不費吹灰之力潛進人的內髒除掉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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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太的腦子裏生了一個小瘤,我就不信奈何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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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間,我的電腦資訊係統將歐美各個國家在腦疾方麵有出色業績的醫生、專家、學者一網打盡,掌握了該領域的最新藥物及治療技術進展。諾貝爾醫學獎評審委員會不一定有我掌握的資料全麵。Howard大夫仰慕已久的前輩泰鬥,多年聞名不見其麵的國外同行,早年同窗的醫學院校友,都被我網羅到維吉尼亞州與他聚首。當我的搜索範圍擴大到女醫生的時候,我甚至為他挖掘出一位當年同他有過短暫情史,被棒打鴛鴦散的女同學,兩人華發重逢,得知雙方都已離異,頓時喜極而泣,大有愛火重燃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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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這位福星也沒給冬月帶來生機希望。走馬燈般的各路高手紛紛使出有限的神通,彼此交流一番苦衷,用無比美妙的理論前景和信心大大鼓舞著我和他們自己,然後用各國語言和方式表達了他們的感同身受和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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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極短時間內接連經曆情緒大起大落,希望絕望交織,刺激打擊循環,一次次苦苦攀上頂峰,以為絕處逢生,正待欣喜若狂就被一腳踹下冰窖。我居然沒有精神失常,應該也算醫學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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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繼往的隻有那個瘤子,它以更快的速度茁壯成長,大肆嘲笑著我和專家醫生。我們是一支手無寸鐵的軍隊,除了眼睜睜目睹敵人奪城占疆,扼腕歎息,別無他法。雙方爭戰的那片戰場已經被蹂躪到了生命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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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雙眼完全失明,形銷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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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不再奢望她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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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辦法再用更強烈的鎮痛劑了。”Howard大夫的臉像一針高純度鎮痛劑般麻木不仁。“你知道,一般鎮痛藥是試圖欺騙感覺神經,給它一個錯誤信號,讓它忽略痛感。而對腦部腫瘤的病人,麻醉鎮痛的問題非常棘手。因為病灶就在腦神經中間,超量使用強力藥劑的話,勢必引發腦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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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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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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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問他對不起是什麽意思,沒有辦法是什麽辦法,看看他的臉,連問也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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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變本加利,“我從透視圖像上分析,腫瘤已經大麵積壓迫多種神經,照此推測,病人的持續性痛感很快會顯著加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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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跟他說話了,怎麽看我的冬月都隻有死路一條,不是疼死就是被麻醉藥毒死。我知道什麽叫坐以待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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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現在已少有清醒的時候。此刻她插滿管道的手微微抬起一寸,抓住我的手,青灰色嘴唇裏迸出兩個字∶“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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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的手放回去,“你放心,我這就去找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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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已經說沒辦法了,難道牧師還能幹什麽嗎?美國人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會說,我們還可以等待和禱告。什麽意思?禱告就和等待一樣,是無能為力的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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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像支飛鏢投進病房,險些插進牆裏。這一把掐住我的胳膊,兩眼灼灼閃光的,是風塵仆仆的鄭福雙,“來了,來了,救星來了。”他緊張得上下牙得得打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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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upes來了,真的?”我像注射了興奮劑,整個人都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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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前,我在Internet網上貼公告,求援腦科醫生,得到一則來自賓州的資訊。賓州大學醫院的一位Grupes醫生剛剛突破腦外科手術的禁區,成功施行數例腦內複雜囊腫手術,神經剝離技藝精湛,病人內腦神經組織大部份完整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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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無疑是冬月的一線曙光。我們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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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net將直線播放Grupes醫生執刀手術的全程序,我等不及了,我需要他即刻就來給冬月開刀,連根挖出那個毒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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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跟它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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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upes醫生的日程比克林頓還緊,一架類似空軍一號的專機每天守候在門前,隨時載他飛赴各國各地給危急病人做手術。等著上他手術台的病人早排到了2002年春天。冬月似乎是無緣見他一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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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瘋狂追星的少男少女為榜樣,福雙開著他的老爺車,帶著麵包和被子,死死守候在Grupes醫生的診院門前,四天四夜不曾離開一步,白天不敢喝水,生怕撒尿的工夫把醫生錯過了。終於抓到醫生周末準備回家的一個空檔,在大門口堵住了救星的去路。不知他用什麽辦法說服了醫生,竟當場將Grupes大夫塞進破車,氣都不敢喘一口,馬不停蹄殺回我們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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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雙恭恭敬敬請皇上一樣把醫生捧進門時,?子拉喳,全身黑一塊白一塊,臉又瘦又皺,比賊還像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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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多年的哥兒們,我說不出個謝字,眼裏含淚打了他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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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upes大夫是個鶴發童顏,不苟言笑的老頭,他一頭銀雪白發先贏得了我的信任。我當然明白頭發跟醫術完全沒有關係,可誰叫可恨的Howard大夫叫我看夠了他的禿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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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失望絕望到一個地步,就會胡亂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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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緊鎖壽星老人一樣的白眉毛,審視CT透視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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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福雙齊齊張大嘴巴(因為呼吸急促,鼻子不夠用),如拜神明一般盯著他的眼睛,企圖破譯出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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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看見由Grupes大夫主刀,在冬月的頭顱上隻切開一道縫,一團黑乎乎的硬石出現在他掌上(盡管Howard大夫早告訴過我那腫瘤是無色和柔軟的),我親手將它碎屍萬段。痊愈的冬月如花的笑臉,漢森球一樣從門裏滾出來,迎接媽媽回家,驕傲地宣布,媽媽不在的時候,園裏的玫瑰花一棵也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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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上說,Grupes醫生執刀成功切除的腦內腫瘤已達十數個,病人百分之百痊愈┅┅這要在中國,他準被譽為“神醫妙手”,“腦瘤克星”。等冬月好了,我們要帶漢森回中國老家去,我老爹盼著見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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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不能做。”Grupes醫生清清楚楚說出這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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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聲都發不出來,渾身的血液徹底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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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成功的手術,都是切除與腦神經輕微黏連的腫瘤,這一顆從圖像上就可以看出已與周遭神經生長在一起,錯綜盤雜,成為一體,基本無望剝離出來。而且它恰恰長在腦內控製語言、運動和感覺神經中樞最密集的部位,根本不可能把周圍神經組織一並切除。它甚至像個定時炸彈,碰一碰就要了病人的命。即使打開了病人的腦腔,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不用再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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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福雙的嘴一張一合,他還在作無望的爭辯,試圖改變醫生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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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麽都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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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時炸彈?還有再無法用鎮痛劑控製的劇痛?天哪,那個腫瘤還要幹什麽?在冬月┅┅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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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能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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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看一眼我的好閨女。”鄭媽媽跟鄭伯伯互相攙扶著,顫顫危危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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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起身擋在床前,“大媽,您別看了。”實在是怕嚇著老太太,現在除了我已經沒人敢正視冬月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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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軍,你別攔著我,我就看一眼,我們冬月啊!”老太太執拗地推開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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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顯然事先做了充份的心理準備,並且自恃年老多識見了什麽都不會大驚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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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還是嚇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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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的頭顱已經變形成一種恐怖的不規則方形,五官扭曲,眼窩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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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如果我曾經離開過,回來時我絕不會相信床上這個怪物是人,是我至親至愛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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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分鍾我沒聽見聲音,每個人似乎都不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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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媽媽的眼皮終於眨動了一下,多皺的嘴癟了癟。我剛要安慰她,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慟哭起來∶“老天爺啊,這是怎麽了,我的冬月呦,我的好閨女呦,這是作的什麽孽呀,我這冬月多好的一個閨女,怎麽這樣了?你睜開眼看看哪!這遭的是什麽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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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望鄭伯伯勸住,誰知他哭得更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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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好硬把鄭媽媽架了起來,“大媽大媽,這是美國醫院,您這麽哭,警察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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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來吧,閻王也來吧,拿我這把老骨頭換了冬月去吧!都是美國害的,你看你們一個個,到了美國都累得跟小鬼似的,咱這是圖什麽啊?我這兒子,我這閨女,我這媳婦,成天拚死拚活掙命,如今都成這樣了!這都是怎麽回事啊!”兩張老臉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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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有微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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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要什麽?大媽在這兒呢。”鄭媽媽趕緊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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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別急,她說胡話呢,她想見牧師。”我攔住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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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被死死攥住,鄭媽媽急切切盯住我,“軍啊,你聽大媽一句話,冬月都這樣了,她要什麽你就答應什麽吧。那個姓唐的老頭,我每次來都碰見他守在樓底下,慈眉善目的,看著是個心眼好的人。你就讓他進來吧,興許,他們拜的外國菩薩真能救冬月一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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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伯伯也湊過來∶“真的,那唐老先生給我們老倆口講了不少他們那個教的道理,挺入耳的,你就讓他進來,給冬月持詠一回,沒準兒有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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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副身心,都已經被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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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誰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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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牧師跟師母進來了。我失魂落魄站著,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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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今天我並不像往日那樣從心裏拒絕和反感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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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的心終於掙紮到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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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媽媽見了唐牧師像我見到Grupes醫生一樣猶如抓住救命稻草,“哎呀,唐老先生啊,您快救救我們冬月吧,快,快求你們的洋菩薩,我已經為這閨女燒了不知多少香了,沒用啊,閨女都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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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牧師趕忙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老媽媽,您別著急。我們全教會的弟兄姊妹,自從聽說了冬月的病,每一天都在為她禱告,主耶穌肯定垂聽了我們大家同心合意的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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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母接過來∶“我們每天雖然沒進門,可一直都在醫院樓外麵禱告,主一定聽了,他會救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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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聽著。我仍然不信。可是還有別人說冬月有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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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牧師、師母走到床邊跪下,手按在冬月頭上,大聲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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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媽媽一連聲幫著念佛,鄭伯伯捅捅她,“錯了錯了,老太婆,洋菩薩不聽這個,人家唐老先生不是說了嗎,要念阿們,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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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旁看他們,像看戲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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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唐師母走過來把手按在我頭上,說∶“主耶穌,我們的小軍現在很累很累,求你憐憫他,賜力量給他,讓他親身經曆你的恩典,今天晚上先讓他有一個美好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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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暗冷笑一聲。她像幼兒園阿姨,我又不是三歲孩子。睡覺的事也要跟上帝求嗎?自從冬月發病,我再沒睡過一夜整覺。今晚冬月將停用鎮痛劑,我要能睡好覺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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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夜比別處來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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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渾身無力,癱在躺椅上發呆。定時炸彈?這四個字在我眼前盤旋輾轉,一次次爆炸。我嚇得閉上眼睛。今天Grupes毀滅了我最後一絲希望。到此,我已經竭盡了一切辦法。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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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力氣,沒辦法,沒出路,我無法再為冬月做任何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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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順著額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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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身心一片空虛和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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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念頭劃過,讓我試著禱告吧。反正也沒有別的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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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憶著唐牧師的話,艱難地模仿他念了一句,“主啊,我們把這件事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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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真萬確,我隻念叨了這麽一句。像迎麵被人打了一拳,我驀地墜入黑甜夢鄉,深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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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好久沒有過的,無比安祥、安全、安適的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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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睜開雙眼,幾乎失去記憶,我在哪兒?發生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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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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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像被水洗過一樣清醒,所有的記憶都恢複了。我慘叫一聲,一躍而起,沒頭沒腦衝進冬月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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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護士迎上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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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顧看床上。大驚失色。冬月安祥熟睡著的臉。我結結巴巴,“她,她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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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太昨晚一切都好,她難得睡這樣一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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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們,不是停用鎮痛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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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昨天就停止了,Howard大夫親自叮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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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沒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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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次都沒有,我也認為是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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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騙我,真的,真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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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沒有,絕對沒有,一點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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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我抓住護士的手拚命搖晃,用中文一連聲喊,謝謝,謝謝,老天爺,謝謝您老人家,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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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衝到窗前,久違了,美麗的藍天白雲,不管是誰在天上看著我,謝謝,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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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應該是我平生第一次的禱告吧。我甚至不清楚我在向誰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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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相信這禱告被垂聽,被接受,被應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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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從那一天以後,冬月再沒用過任何鎮痛劑,疼痛,再也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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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的頭發全掉光了,在大多數時間裏陷於昏迷。她全身都變了形,腦袋格外龐大而猙獰。圖像顯示,腫瘤在繼續肆無忌憚擴充它的領地。身體上能插進管子的地方全連接著種種儀器,她看上去像管線裏最不重要的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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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Howard大夫做完例行檢查後,冷冷丟下一句話∶“準備好繩索。”護士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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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什麽?”我驚得差點兒撞上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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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腫瘤已經壓迫到交感神經,她就要發作癲癇了,不會遲過今晚。”仍是冷靜如白開水的口氣,像談論一場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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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繩子,你說繩子,幹什麽?”我還是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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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癲癇發作的時候,必須把她緊緊捆在床上,否則她會傷到自己。就這麽回事,請相信我,如果有別的辦法,我就不這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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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巫師匆匆離開,丟下呆若木雞,渾身冰涼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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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我覺到疼痛,低頭一看,馮緣的指甲在我胳膊上掐出一道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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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麵無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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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軍,走,跟我走。”她嘴唇青紫,哆哆嗦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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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緣,你別怕,醫生總是把情況說得很嚴重。”我試圖安慰她,和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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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沒告訴你有多嚴重,走,你跟我走。”馮緣像中了邪,抖如篩糠,兩眼發直,她拉得我踉踉蹌蹌,“我,進來的時候走錯了,我,看見了,去,看見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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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麽啊?”我心裏亂得厲害。還有什麽更恐怖的事要發生嗎?我再也承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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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時此刻隻要一個神明,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是真是幻,給我一個神,讓我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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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馮緣拉著,穿過一道道一模一樣的走廊和門,到一間病房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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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看了一眼。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一眼。一個男人被縱橫交錯的繩索縛在床上,繩子相當緊,一根根幾乎要陷進皮肉,一個人形的物體在掙紮,痙攣,抽搐,整張鐵床被撼動。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在扭曲,彷佛在烈 中灼烤,一片片撕裂,五髒六腑正被碾碎,白沫從應該是臉的部位向外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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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絕不是一張人間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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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子裏隻剩一個念頭∶爆炸吧,定時炸彈,求求你現在就爆炸吧!我不要我的妻子到這一步,拿去吧,你把她拿走吧,我寧願她死,我死,也不要看到她經曆這個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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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緣低低叫了一聲,手扶著牆乾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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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頭來的時候,她成了個淚人,我從未見過的淒厲、傷痛、哀慟、絕決,在她眼睛裏嘶嘶發出寒光。“走,你跟我走。”她像一隻受傷的鳥,在天羅地網中做最後的衝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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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失去知覺,聽憑她擺布。像拖著一支斷線木偶,馮緣把我推拉到大廳裏,等候在那兒的鄭家人齊齊站起來,驚恐萬狀看我們,以為噩耗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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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漢森歡叫著撲過來,手裏抱著小號橄欖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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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一個月沒見過他了,按說這會兒我總該笑一下,我兒子終於一開口就說中文了,這顯然是把他寄存在一句英文不會的鄭老夫婦家的效果。他從冬月住院後再沒見過母親,哭鬧一個星期後開始欣然接受媽媽去加拿大出長差的解釋,並且在鄭家樂不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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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光呆滯盯著前方,像不認識他。兒子,你再向我要媽媽的時候,爸爸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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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森嚇得倒退,“爸,怎麽了?你不跟我玩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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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緣一反常態,幾乎是凶狠地一手拎起一個孩子,嘶喊∶“走,都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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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溫柔和順從的緣緣不見了,她像猛然間被一個強烈意念膨脹起來的氣球,將一切雜念置之度外。她用不知被滾燙菜盤燙掉多少回皮的手抹一把臉上的冷汗和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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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斜視大踏步向前走,全家人誠惶誠恐跟在後邊一溜小跑。轉眼間一個不剩被她塞進廂型車,電掣而去。這絕不是馮緣開車的風格,車上有孩子的時候,馮緣很是給警察攔下過幾回,因為她開得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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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跟著她橫衝直撞進教堂大門。馮緣懷裏抱艾米,手上牽漢森,眼睛抓吉米,一言不發,一陣風把孩子們全帶到十字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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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森,跪下!吉米,跪下!”她把小艾米也按在地上,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快求上帝救救冬月媽媽,快說!說啊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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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帶頭兒,漢森跟進,艾米領銜高音,三個孩子用三個聲部合哭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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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緣自己撲通一聲跪下了,緊接著鄭媽媽、鄭伯伯、福雙,一個挨一個跪了一片,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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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我呆呆站在一邊。男兒膝下有黃金。我跟十字架對望著,上帝,你在那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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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牧師和師母一直禱告到深夜才離開醫院,當晚全教會的男女老少禁食在同一時刻為冬月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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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整夜不離開冬月一步,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準任何人把我妻子捆在床上。為了這個我跟Howard像兩個盛怒的情敵對峙著,“你知道嗎?不把她縛住,癲癇發作的時候她會跌下床,骨折,內出血,腫瘤破裂,你會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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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隻說一個字,毫不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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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你對妻子的感情,我知道這是讓人難以接受的,但你必須聽我的,采取似乎有點殘酷的措施,不會有太長時間的,這是最後期的症狀了┅┅”他神色淒涼無奈,第一次在我麵前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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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隻認識這一個英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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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在這聲明上簽字,一切不良後果由你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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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過那張紙一揮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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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獅子的眼光最後看我一眼,大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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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病房,隻有我和冬月兩個人了。我就著一盞昏黃的燈,磕磕絆絆地念聖經給她聽。我知道她什麽都聽不見,還是一字一句讀著,既然這是她曾經那麽喜歡讀的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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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主教大學念碩士的時候,純粹為了學英語和了解美國文化背景選修了聖經課。確實從中受益非淺,我得以對眾多西方人常用的典故 如指掌,在公眾場合引經據典高談闊論,頗有進入主流社會層次的得意。而在中國朋友們的聚會裏,我又口若懸河把基督教義貶個體無完膚,斥之為愚民精神工具。聖經在我眼裏,充其量是本拙劣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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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垂危的妻子床前,我開始誠心誠意,念出這本書裏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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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求你把我的妻子還給我吧,我已經用盡了我的智慧、能力、努力和爭取。我失敗了,我什麽也做不了了,我隻有來求你。我向你認罪,求你的饒恕,生命如此無常,人們如此軟弱,我終於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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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會救我,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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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凝結不動,每一秒鍾都驚心動魄。巫師的預言,可怖的親睹,像巨大的黑影,在我們身邊徘徊、壓抑,隨時準備襲來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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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明明感受到冥冥之中有一隻神秘的手穩如磐石支撐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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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以外,我全無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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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細細的,溫暖的溪流,衝破沉重的堅冰,從我心底涓涓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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湧流,湧流,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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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冬月講起我們年少時的趣事,提及當年同窗好友們的下落,回憶在北京的家,描述生養漢森的艱苦,我們初為父母毫無經驗鬧出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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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講著,笑著,流淚,道歉,起誓,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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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著她的聲調生氣,歡笑,嗔怪,諒解,撒嬌,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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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她聽見了每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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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均勻平靜的呼吸裏,我看到笑意,我感到她在點頭,我收到她心靈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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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凝固中度過的這一夜結束在冬月香甜的熟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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腫瘤的魔咒沒有應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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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一縷晨曦照到我身上,我懷抱聖經緩緩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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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上帝是一個靈,你要用心靈去感受他。他的存在,他的恩典,他的智慧,他的愛,就在世界萬物中,在你的生命氣息裏,從沒有離開過。當你敞開心接受他,感受他,他就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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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上帝愛世人,為什麽還允許世界充滿苦難?他大能的手為什麽不伸出來製止一切痛苦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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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上帝要賜予人真平安,要領人歸向真道。隻有在苦難中人們才看見罪惡,認識魔鬼,肯舍棄自己。他的手昔在,今在,永在扶持引領我們。你依靠,他就援助,叩門,就給你開門。當你願意把生命交給上帝時,在人間苦難中,人失去的隻是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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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誠心祈求,可上帝並沒有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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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用一把尺子,測量天空和海洋嗎?上帝的意誌是奧秘,不可測度,而人的心思,是何等狹小啊。但上帝是信實可靠、寬容慈愛的。相信他,跟隨他,順服他,就是海闊天空。經過流淚穀後是歡呼的太陽,走過荊棘地和荒涼原野後是水草豐美的樂園,失去生命後是永生。不是在未知世界,不是在前生來世,就在此生此世,隨時隨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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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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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非常非常有限的,然而上帝無限。人們將永遠追求下去,奮鬥下去,力圖改變世界和自身命運,永無止境,但是在某些領域裏最終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無力回天。因為世界是上帝造的,人類是上帝造的,而不是人自己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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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此渺小軟弱,生命還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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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生命歸入無限,就是得救。上帝的愛和力量是無限的,隻要你願意前去依靠,支取,我們的慈父就在那裏,從不拒絕。孩子,讓天父牽我們的手,擎起生命的杯,相信他,在他親手創造宇宙世界生靈萬物時,蘊育了無限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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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時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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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了。”冬月柔聲對我說,她是笑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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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依稀恢複成原本的冬月,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子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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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森剛踏進病房門一步就毛骨聳然,“不是,那不是我媽媽!你們騙我,不是媽媽!”他踢飛了福雙的眼鏡,揪掉了鄭伯伯的?子,扯裂了師母的衣袖,在我懷裏掙紮如一隻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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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在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牙印,逃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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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三個博士對他使盡了威逼利誘種種手段都沒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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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不是我媽媽,我媽媽出差了!”他毅然決然,一口咬定,身子像一個小秤砣,死死黏在門框上往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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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動手打了他一巴掌,他哭得全世界的人心都碎了,然後大喊媽媽快來,我要媽媽,慘烈得像要上絞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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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雙忙把我跟他隔開,臉色蒼白,“你瘋了,在美國打孩子要坐牢的!”他說的沒錯,我們在紐約的一對朋友就是被八歲兒子告上法庭,起因不過是屁股上挨了幾巴掌,結果足足鬧到父母雙雙被剝奪孩子監護權,當即被遞解出境,在兒子十八歲之前不準見孩子一麵。凡打過孩子的中國父母都知道,你用手打孩子屁股,是誰更疼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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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他該打不該打?”我氣得渾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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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別打他。”冬月乾涸失明的眼睛朝我們的方向望過來,她甚至從儀器管道叢中半支起身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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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像不認媽媽的孩子一樣,拒絕愛我們的天父啊。”她輕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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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身上的管子都去掉吧,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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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ard大夫終於微微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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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拆掉幾個月來與她同甘共苦幾乎長成身體器官的全部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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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安適地呼了一口氣,眉宇舒展陶醉,“真好,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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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多好聽的音樂,聽見了嗎,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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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了。”屋裏每個人都噙淚拚命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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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真的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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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好啊,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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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般純真神往的美妙神情在她臉上永遠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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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海外校園第39, 40, 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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