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梅花簪
(2005-10-13 21:05:10)
下一個
(一)
早春二月的天氣仍是很冷,冷的驚人,似乎這世上的一切都冰凍的凝滯了,我的手在風中微微顫抖著,倒不是因為這冷,是因著手裏大紅的錦緞盒子,因著盒子裏的水月梅花簪,從秦園到十一胡同也不過是橫著兩條街,我卻走得極慢,走了仿佛幾十年,而我也是極少走路的,更逞論是走在這天寒地凍裏,人總是要爭一時的意氣,就算明知道任誰都得不了幾分。
身上是麻木了,卻比不得有什莫冰的侵到骨子裏心底裏。
我穿的也是大紅的錦緞衣裳,紫貂的披風,一心似是在顏色上壓過人,她終究是沒得福分穿這大紅的錦繡吧,這讓我微微得意,又不禁辛酸,我知我爭得過的也隻剩這些了,這個盒子與我是再也熟悉不過的了,是外祖母親手送給我的姐姐清娘的,在她新嫁的那日,我傾慕的看著她頭罩著喜帕,踩著牡丹繡鞋,吃過子孫餑餑,嫋娜的,美麗的無與倫比的走向紹欽,烏黑如漆的發上正是簪著這隻水月梅花簪。
這是秦家的姻緣盒子,很多次,我不經意的看見紹欽把匣子擁在胸前,輕撫著小心的,仔細的仿佛是風輕輕吹吹就會碎掉,想是在思念清娘吧......就似是失了影子,一個人靜立窗前,淡淡的風卷起他身後的紗簾,紗簾後寂寞的又多了一個我。
嫁入秦家的本就是姐姐清娘,外麵都傳說清娘是喜歡上外麵的男人,在新婚的夜裏投湖自盡了。我卻一直記得清娘嫁前羞紅著臉癡癡對著嫁衣的那份柔情纏錈。
本是說良人薄幸,恩情易消,然則紹欽卻終是難以忘情,於是,才有了六年後的我,這個妹妹嫁給我的姐夫。
洞房花燭的夜裏,紹欽看著我,目光裏有絲驚異卻終於什莫都沒說。
我們不曾圓房,雖然時時麵對公婆訊問,我掩不住的羞澀,然則燈半昏時,一人靜處,卻由不得清冷的心過清冷的夜。更漏聲更似針般深深從不斷的紮痛著心底,淚水漣漣。
一轉身,廳堂裏又是笑意盈盈,研墨填茶,齊眉舉案。
楊花飛盡,冬雪飄飄,轉眼間又不知幾多歲月,數不清多少次不經意的想起清娘,清娘就仿佛如同是鏡子裏自己的影子,或者說,我才是清娘的影子?
終於有一日,禁不住我開始怨恨清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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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如果有一日,姐姐不能夠在你身邊了......”清娘微蹙著雙眉憂慮的看著我,輕輕歎了口氣。而我,半人高的草叢裏正興奮的撲著蝴蝶......陶醉著不知名的花草散著的淡淡清香。
清娘並不等我的回答,隻是憂慮的看著我,目光漸漸迷離。
記憶裏不曾見過爹娘,從記事開始,除了一個一直照料我們的老嬤嬤,我的世界裏就隻有清娘,清娘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清娘是我的一切。清娘會溫柔的給我試穿新做的衣服,清娘會做出可口的小菜,清娘會扶起街邊不留心跌倒的孩子,仔細的微笑的給他拍拍衣上的塵土,清娘會用今歲的新花研製美麗的胭脂,清娘啊,溫柔的仿佛讓你感到春天的味道......
有時候,我也會忍不住問些爹娘的事情,她們卻都是陰了臉,再不說話。
秦家是彬州最大的世家,是世世代代做京官的那種,那一年,秦老爺告老還鄉,從京中返回郴州,秦家的少爺秦紹欽策馬行街,那馬兒卻似是失了魂魄般的一徑走到了急急停在路邊的清娘的轎子麵前,風掀起簾子,我緊緊的抓住清娘的衣裾,她羞澀的低下頭,卻又忍不住嬌俏的看著紹欽燦爛的笑了,是清娘的笑啊,每每讓人失了魂魄......
三天後,紹欽來同清娘提親。
紹欽走後,我湊到窗前,踮著腳尖,才勉強看到窗裏,帶大我們的嬤嬤同清娘對著靜坐了很久,嬤嬤壓抑著抽泣著想是怕我聽到:“小姐,你不要去,你不能去阿......或者,姑爺不知道,你就同姑爺好好過了”我正詫異間,清娘幽幽然又歎氣說:“你明道......”,“可是,姑爺......”清娘眼睛濕濕的,似乎微微閃著光“你看他當街癡迷的樣子,早已是不認識我了,畢竟6年過了......”
秦園的排場自是不消說了,十六裏鑲金毯子延路鋪去,人山人海直到秦園,清娘是金鑲的玉綴著花團錦簇著嫁給了秦園。
她入轎子前,忽然回首對著我和嬤嬤笑了,笑容中隱約有淚水,我記得她那一刻的笑容,可是,很多年後,我才看清那裏麵的忐忑,羞澀,無奈,淒涼,甚至還有仇恨,我哭喊著奔向清娘,嬤嬤卻緊緊抱住我,任我掙紮再不放手.我忍不住舉手要推開她,卻看到她看著清娘眼中竟似絕望.那一刻,我就知道,或者,我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等不到三日回門,秦家就回話說姐姐不清不白夜裏投了湖.
嬤嬤抱著我痛哭,卻什莫也沒說.半年後嬤嬤鬱鬱而逝,隻留下一個忠信的管家勉強打理著家裏.
令我吃驚的是紹欽居然又來提親,六年彈指即過,我進了秦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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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在所有人的歎息聲中。我踏上了花轎,沒有人知道,出嫁頭一夜我還在仔細的挑剔著修整著錦衣繡鞋的牡丹花樣子,拜天地的時候我還有些懊悔鞋麵的顏色該更豔麗些,胭脂該打得更濃些......
沒有人知道,我......是喜歡著紹欽的......
那一次同女伴踏春歸來,簪了一髻桃花,不禁有些忘形,踏著花瓣飛舞下秋千,一轉身卻看見有人不遠不近的凝望著我,或者是這張酷似清娘的容顏,他隻當是我初次相逢時尚年少,應是不記得了,可我卻記得,記了一世,認得清娘新嫁時他年輕,滿足,盈盈笑意的臉。
枉費了心思,卻不曾想,又是涼薄了一世姻緣,紹欽甚至洞房夜也未肯耽擱在秦園。
我開始難以抑製的仇恨著清娘,我甚至開始討厭著我自己,這張綺年玉貌,和她一模一樣的麵孔,我穿著她的衣服,佩著她的簪環,甚至嫁給了她的丈夫,這一切的一切,讓我實在是無法不有所怨恨的。
更讓我怨恨的是,我也承受著因為清娘離去留給紹欽的失落以至冷落.
很多次,很多個夜裏,我會一個人對著微微蕩漾的湖水靜靜的發呆......這是一副豔麗的容顏,我喜歡把眼睛繪上濃濃的翠綠,黑夜裏泛著貓一般詭捷的異彩,我有漆黑流瀑般的曳地美發,我一任秀發撒落在湖水上......
想必很多個夜裏,手執銅鏡,清娘也曾這樣子細細打量過自己吧。
紹欽也曾看著我的長發讚歎不已,終究,還是有什莫勝過姐姐的。
很多次,紹欽的手幾乎要落在我發上了,卻終於又收了回去,留下我羞澀的呆呆站著,直到我離開秦園,紹欽的手卻終究未曾撫在我發上,終究不能夠將水月梅花簪簪到我如瀑的黑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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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從未見過九揚姐姐的臉,那張讓數不記的王孫公子毫不吝嗇的金珠子銀粒子揮霍一地的臉總是深深的藏在一襲白紗後麵。
盡管流碧池邊,幽幽的同她訴說著心事時,心裏也曾禁不住思量著那麵紗後麵的是怎樣一幅豔麗嬌媚。我也從未要求過,每個人都有自己難過的故事,九揚姐姐也是,想她是不願給我看這張濃妝豔抹的煙花容顏吧。可她會千裏迢迢尋來我喜歡的蘇繡,也會未曾言語就送來我仰慕的騷客的墨寶,甚至會送來早夏新擰的胭脂,九揚總是淡淡的,我卻知道她的好,就好像清娘對我的好,雖然她已離去很久,但我卻永遠記得冬日裏進門時她給我暖著手,溫暖的屋子裏淡淡彌漫著鬆香......有個知心的人果然是個很快樂的事情。我會興奮的告訴她我同紹欽說過的每一句話,傷心著每一份冷漠。人難過時總會想有人分擔,人開心時總會想有人分享,就算明知道他們其實也幫不到什莫,就好像紅顏一世,身世漂泊不由人,總是向往嫁給一個可心的人,縱然明知是鏡花水月......也情願飛蛾撲火,萬劫不複.有時候看到流碧池的綠水,恍惚間我竟隻覺得那點滴都是淚水.那莫多的淚水,怕隻怕流碧池竟也會盛不下呢......
第一次見到九揚,正是在這流碧池畔,希望到失望到絕望,幾多愁思,一縷薄魂隻恨不得通通赴了這碧水,儼然又是清娘,可我比較幸運,那個淒風冷雨的傍晚,我遇見了九揚。我幾乎是有些感激的。我幾乎忘記了九揚姐姐也是十一胡同的.我幾乎忘記了她並不是清娘。人啊人,怨過恨過,我到底還是愛著清娘,到底是風刀霜劍中相依為命的唯一的姐姐。
“我也有過一個姐姐的......”離去時,我忽然很想告訴她,她身子微微晃動了,我想像她纖細的眉毛輕輕揚了揚,笑了。我等了很久,可她什莫都沒有說,走了很遠,回首時,我還看見她癡癡的看著一湖春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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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十一胡同是有名的紅粉胭脂地。
公婆謝世後,紹欽從此不再返秦園。歎隻歎秦園裏,昏暗的燈光下,我撒落一地銅板,一枚枚的揀挑著打發漫漫長夜.“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紅顏薄命,隻為紫薇郎是薄情郎......那個煙花女子叫無心。既是無心又何來平白擾人心緒,添人煩惱。我怨恨的告訴九揚姐姐終有一日我會讓她悔恨。九揚柔柔的看著我,纖長蒼白的手指顫抖著滑過我的臉龐......
那一年的冬天天氣很冷,零星的飄落著雪花,今歲的對子尚是新紅。很久沒有見過紹欽了,我隻知紹欽是打算離開秦園的,卻不知他竟是已然要離開彬州。然而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曾見過他,樁台上留著個大紅錦緞盒子,囑托我送給無心,我是太熟悉這個盒子了,我親眼看過清娘纖長的手指輕巧的打開,巧笑盈盈簪上裏麵的水月梅花簪,是我不曾有幸也再無緣的水月梅花簪啊,捧著盒子,我冷冷的笑了。我約了九揚姐姐在流碧池見麵,隻是想在走之前不至於太寂寞。我是真的是要離開了,何苦空守這一隅傷心地。但是,總有些事情終需了解 ......我一個人去了十一胡同。聽到我來,無心竟似並無一絲慌亂,隔著細密的珠簾,我隱約看到她站在裏麵,我看見她顫著手,並不抽出信來,隻是看著,手指輕輕撫著,久久撫摸著。我吃驚的是我也並不是真的很想見她,所以才會在她要打起珠簾,走將出來時,慌亂的轉身走了,是心不夠冰冷,還是說,不經意間我想起了那年曾躲在簾後,看著紹欽輕撫著手心那枚水月梅花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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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十一胡同的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
因為秦園裏還有些事情沒收拾妥當,及至這場火滅了,我也沒來得及離開秦園。
煙花女子原就無幾人真正在意,露水夫妻做過了又有誰記得你是張家的脂粉,李家的胭紅?那些紈絝子弟們原也就不過就是溫香暖玉裏尋幾分樂子罷了。倒是十一胡同的牌摟毀了讓縣太爺有幾分打怵,那可原是上麵賜下來給哪位貞女烈婦的。一時間倒也是弄得人聲沸揚,一些憤慨的似是正統的文人們十分歎息著,又很是寫了幾篇文章給那位貞婦章顯她的一世貞節。又說什莫“戲子無情,婊子無意 ”當初花正紅柳正綠的時候卻也並不見他們比誰少去幾遭。
那日去見無心我原是下了心思要個你死我活的,待到真見著了人才知道自己終究做不到那莫狠,原就很是懊惱,卻不料這場沒來由的大火倒是平白應了我的心。正是寒風凜冽的隆冬時節,又不過是倚門賣笑的煙花地,有人肯為他們歎口氣就已經算是好心了,又有幾個人真心救火,命薄如斯,縱是千嬌百媚又能如何?來的及逃命的人都回去了原籍,我記掛著九揚,知道失火的那日,也顧不得體麵,匆匆乘了頂轎子去十一胡同。
或者我心裏也是有點點心思掛著那個無心吧,想到卻又禁不住銀牙緊咬,很是怨恨自己的不爭氣。昔時的飛梁畫棟隻剩焦瓦殘簷,鶯歌燕舞場此刻是一片蕭涼,凜冽的寒風淒厲的刮過讓人驚覺得仿佛是有鬼嚶嚶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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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這是我第二次來十一胡同了,傾倒燒焦的斷牆讓我心裏不由的感到些許落寞。
遣了橋夫同丫環遠遠的站著,我仔細的跨過一地殘延走了進去,恍惚間也不知一個人就那莫立了多久,直到聽見有人問我;“你是這裏的花娘,“我轉身看去,是個年輕俊朗的少年,頎長的個子,富家男子典型的有些蒼白的膚色,他看我並未應聲,有些遲疑,終於又問到,“姑娘你......是這裏的花娘嗎?“我有些愕然,看到他疑惑的神情我又宛而一笑,他或者是想無關的人又怎會如此失魂落魄般的對這一地淒涼呢。我幾乎是有些嫵媚的笑著點點頭,,少年倒釋然的笑了,笑容裏是一片晴朗。
紹欽走了,無心......這個十一胡同到底是毀了我的一世。是啊,我仿佛聽到年少心底裏的那份旖旎跌碎了,碾落成塵。紹欽在彬州,我總歸是有一分希望,如今紹欽走了,無心不在了,紹欽就算原本在彬州尚有一絲牽掛此刻也已經......,紹欽是再也不會回秦園了, 我是在為誰守這清清白白的身子,是為誰苦守苦爭這原本就並非自己的貞節牌坊?
那一夜,我留那少年住在秦圓,我猜他多半是來尋親的,因為他看到十一胡同焚毀的情形目光裏透著的不是失落,是深深的悲傷,我甚至看得清他幾欲落下的近似絕望的淚水......我不會問他,我本就沒什莫親近的人,早就習慣了不過問別人也不由得別人過問我的心事,除了九揚,可是九揚,是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麽?想到心裏又是一緊.
月涼如水,夜裏我披著一襲薄紗走進他的臥房,我看見他有些黯淡的眸子裏倏的一亮,聽到他越來越急促的喘氣聲,當他站起來抱緊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那大概就是男人的本能吧,雖然看起來還是個孩子,那有力的臂膀卻也是個男人了呢。
他越抱越緊,我忽然間清醒過來有些害怕,我自幼同清娘相依為命,清娘不在時我尚年幼,自然無人同我提及枕席之事,先前我對紹欽全部的奢望也不過是花前月下能依偎在他身邊。此刻明知道有什莫似乎要不同了,也是認定了要這份不同了,事到跟前卻又由不得自己的慌亂,我感到他緊緊地抱住了我,然後,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人已是昏暈了過去。
醒來時天色已經發亮,睜開眼時躺在少年懷裏,身上尚留幾許殘痛。“你不是花娘......“他抱緊了我,“你叫什莫名字?”我略略遲疑“畫眉,我的眉色很淡,所以清娘姐姐叫我畫眉......”他纖長的手指劃過我淡淡的清煙似的眉彎,“我叫齊臻,畫眉我得走了,如果我很久回不來,你就到西京天水裏找我,拿著這個,會有人帶你來見我。","我愣愣的看著他,此刻那決絕的口氣絕對不再是一個孩子。"
臨走的一刻,齊臻忽然深深看著我,"畫眉,你真的很像一個人......"我由得他把什莫塞進我的手心裏,又由得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這莫沉著安定,倒讓我覺得昨日十一胡同看到的那個羞澀的少年似乎是我錯做了一個夢。
看見他的身影消失在庭院裏,我才想起來真該問問我像誰,我有些落寞的張開手心,裏麵是個螭龍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