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空一相

本想把博客類分在哲學,但是未得可選。結果選了“隱私日記”和“凡人小記”,意思是凡人的隱私。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文章分類
歸檔
正文

三繩記

(2008-07-23 21:49:25) 下一個

漸漸地天色已晚,女主人,她先是一一聽過客人對新居的恭維,覺得自己盡到了作為主婦的義務,現在麵帶微笑對煙籠霧繞中的客人們頻頻點頭道了晚安, 關上臥室的門, 皺著眉頭嘀咕幾句睡覺去了。

一夥男人這才鬆弛下來,寬外衣解領帶,圍著餐桌開始喧嘩。

男主人老白蒙了大赦,忍不住興奮,腆著個肚子, 謝頂的圓腦袋在燈光下閃閃發光,點上當晚的第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一口,大聲宣布今晚還有燉牛鞭湯,喝了補腎。 大家一致稱好。又因一個“腎”字,動了男人的某根神經,於是津津有味地探討了半天“萬惡之首”, 怪笑一通。不知不覺間說話東拐西岔,最後又來看手相算命了。

陶神仙蓄了一籠大胡子,天生有南極仙翁的鵝蛋額頭,時常把他們老陶家的家訓掛在嘴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紅塵世事早就看透了;又在研究《易經》,手持一把鵝毛扇,自然就帶幾分仙氣,替人算命正是他的本份。  

他那裏鵝毛扇指指點點,把“金、木、水、火、土”說了個遍。每個人的命相不同,陶神仙按“一分為二的原則呈列各自的優缺點,總說:“天庭飽滿,地廓方圓, 須防小人之口。朋友們知道,碰上神仙心情不好,算出來的命甚險,說不定是:“覆舟之口,不日內有牢獄之災”。能夠被他三、七開,應可滿意,且三、七開也甚合時代潮流。

座中唯大塊頭老木得到陶神仙一大堆好話。大意說他春風滿麵,熠熠然有浩然之氣,將來一定多福多壽。

老木算得是半個知識分子,脾氣好而愛臉紅,且生得孔武有力,看上去倒象是個下力的漢子。聽了神仙的一席恭維,早已微笑著把臉燒紅起來,頗為得意。

大家於是轉而向老木討教生活哲學。他把兩手撐在桌沿上,壓低嗓音宣布說自己已然是基督徒了,“找到了主。說罷,抖著一條腿等看大家的反映。

這時天已黑盡,這取名“錦繡山莊”的住宅小區遠遠近近麻將聲不絕。餐桌邊醉醺醺突地冒出一人,他早早地趴著睡了,無人注意,此時眯著一雙醉眼,直指著老木的臉麵,吼一聲:“你連貓都殺來吃,興隆場上誰不知道,算個什麽基督徒!”

一句話說得滿堂莫名其妙。雖然誰也弄不清《聖經》中有沒有“不許殺貓或吃貓”這一條戒律,但大家覺得連貓那可愛的小東西都肯殺而且吃的人,怎麽也不配當基督徒。

這時突然停電,幾根蠟燭被點燃豎在桌麵上,一夥人的身影巨人般投向牆和天花板。一張張被燭光照得奇形怪狀的臉對著老木,要請老木說話。

老木仰頭灌一口酒抱怨說:“你牛鞭都吃得,貓就吃不得嗎?反正是個吃,吃豬羊,吃貓狗,吃耗子,吃毒蛇,不是一直在吃嗎?外國人吃油炸蟲子,廣東人吃猴子。我怎麽就不能吃貓,不配當基督徒?”

大家忙安慰老木:基督徒的配與不配應由基督說了算,但吃過豬肉的人多,吃過貓肉的人少,老兄吃貓又何以鬧得這樣聞名,你不妨當故事講出來,反正明天是禮拜天,可以睡懶覺,今天就多吹一會兒吧。有人嚴肅說,禮拜天正要做禮拜,基督徒怎可睡懶覺。大家忙招呼不要打岔,聽老木講殺貓的事。又點上一輪香煙。

 

那原來是老木三十年前在四川酉陽縣落戶時的事情。

眼見得快要斷炊了,黃二妹從地窖裏背上來的筐裏隻裝了些紅苕根根。我和她在泥地上把紅苕根根再分成兩堆,飽滿一點的給人,其餘的給豬。四隻手在地上刨來刨去,泥土混上紅苕的漿,手掌油黑發亮。二妹的弟弟芋兒頭呆站一旁,收放著鼻涕;豬餓得在圈裏哼氣。

“媽麽時候才回來喲......”二妹說的是他們的媽,我是叫伯娘的。

前一個趕場天,地上積著雪,伯娘掛了個空背蔸,一麵扯下樹上的枯枝,用手在枝杆上下抹一抹,脆枝葉就掉了,當著打狗棒 —— 這在川鄂黔交界的一帶,出門是必備的——一麵回頭說兩、三個趕場天就轉來,要到湖北去找點兒吃的。一向聽說她在湖北有個相好,會套麂子,很有些手段。

我雖然叫她伯娘,並無親戚關係,隻是初到生產隊的那天晚上,她在隊長家的屋門外指著我說這知青和我們同姓,原是一家人。隊長立刻說那他就住到你屋頭去嘛,她就高高興興把我領走了。

二妹、芋兒頭和我站在屋簷下,看她沿積雪的小路出溝去。他們的木房子是在山坡上的。

但我覺得事情有些不妥。因為二妹已經十六、七歲,農村人發育得早,已是引起流言蜚語的時候了。現在伯娘放心落腸地走了, 我卻不免要受些煎熬。那些天每到天黑,山裏降臨了可怕的寂靜,躺在左廂房床上,聽著右廂房由二妹的身體引起的習習索索的穀草響動,每每緊張得睡不著覺。

現在是飯也沒得吃了,我還是離去吧。

我於是說出去混幾天,這樣一來你們的口糧就寬裕些,能熬到伯娘回來的時候。看來他們是聽明白了,都在點頭。

我趕緊抓了一把牙刷,說再見再見,一擺手,從山坡上衝將下去,真是一身輕鬆。

我幹脆去毛壩知青廖開山那裏混幾天吧。那年我十五歲。

酉陽縣屬土家族苗族自治區,陷在川東南黔東北湘西的群山之中。興隆區在山穀,毛壩在山腰,當地稱呼坎上。毛壩正是一個開闊的平壩,橫向總有兩、三百米寬,遠比興隆要平坦。那天正飄小雪花,我順著車道往坎上走,一路上沒碰見一輛車一個人。路過道班本想去討口水,結果虛掩的門裏也空無一人。我在這窮山溝裏彎來轉去地往上爬,山比平常顯得高大,人更形渺小而無助了。腳在急急地趕路,雪地裏發出吱吱的聲音,腦子一刻沒停地胡思亂想。我嘴裏氣喘咻咻,把那些年學的幾句話輪番地唸,一會兒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會兒是“天高皇帝遠”;一會兒是“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間或也唱幾句,當然唱“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了。

毛壩到了,遠遠就看見開山歪歪倒倒的木房子。那房子雖然破敗,卷曲上翹的椽子記著當年的威儀,它曾經也有過飛閣流丹下臨無地的時光。這是地主的宅院無疑。

生產隊已經歇工好多天,隻偶爾有背柴火的社員遠處和我打個招呼,差不多沒人在戶外活動。又凍又餓,我一邊喊,一邊推開開山的柴門。那真是一扇柴門,用幾根木柴和兩塊舊門板捆綁而成。

謝天謝地,開山還呆在屋裏,正坐在火坑旁邊刻圖章。見我進來,他抬起眼皮說聲:“咦,稀客。”繼續幹他的營生。我在火坑旁邊蹲下來,恨不得把一團火摟進懷裏,煙熏火燎半天才緩過勁來。開山見我已然活過來,把踡伏在他身邊烤火的貓推開,要它給我讓座。一麵又把他刻的圖章遞給我鑒賞。他總是幹些藝術,當知青幾年,一直在刻圖章,臨摩小說裏的插圖,後來靠了這深厚的功底終於成為著名的中國畫史學家。但我一直不大恭維他的作品。他那蚊帳裏,板壁上到處貼的是《浮士德》插畫的鋼筆臨摩,藍墨水把半裸的女人胸部畫得刺眼地發達。就他刻的幾個篆字,歪歪斜斜,是人哪裏認得出來!當初落戶到酉陽,他用肥皂刻的縣革委會章也是因為不夠端正,引起人的懷疑,害得我好些正事沒有辦成。

我現在餓得頭昏眼花,無心附庸風雅,一手把圖章擋開,一麵問:“今天有晚飯沒有?”。他說還有一堆紅苕。這不假,就堆在牆角。我略感放心,身體往牆上一靠,不存希望地順便又問:“菜呢?”他用下巴一指,但見一片寬大的黃秧白菜靜靜地躺在火坑旁地上,就隻有一片。我雖是不存希望,此時也難免有些失望。

開山見我不肯恭維他的藝術品,知道是對晚飯的檔次不滿意,就把印章擱置一邊,死魚眼睛麻木地泛著白光,小小的眼珠子轉悠起來。這是他沉於思索的常態。那貓,這時又擠到我二人之間來取暖。

末了,開山垂著眼皮小聲說那就殺這隻貓來吃吧。

吃它!這貓是夠肥,但它是誰家的?

隔壁夏貴田地主家的。

會不會被發現喲?

隻要這樣......這樣......這樣......就好了.

隔壁夏家隻與開山隔一板壁,上麵有一扇殘破的花窗。我站在一根條凳上,從花窗向貓的主人夏貴田打招呼。他其實並不是地主,是地主的大兒子,地主早死了。這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三十多歲,未婚,天生的近視,又偏偏愛看書。這時候正圍著被子,拿了一本油膩的豎行舊書貼在臉上讀。見我招呼他,忙從床上翻身下地說看的是三俠五義,又說了幾句北俠歐陽春的壞話,看樣子很想和我探討文學評論問題。我說你忙你忙,就從凳上跳下來,一麵想這種書居然還沒有絕跡。那是在一九七○年。正是文革搞得青黃不接的時候。

我們先是把捆行李的一根尼龍繩掛在屋梁上,一頭我拉著,坐在地上,另一頭栓了個活套。開山把貓喚過來,他們本是老相識,貓自然過來用頭蹭開山拿套子的手,喉頭發出咕嚕嚕的聲響,享受著開山溫柔的撫摸。開山把套子套上貓的頸項,收收緊,對我一揮手,我便猛地把繩子往下一拉,貓就被懸吊起來了,一聲也來不及叫。

我這時坐在地上,背靠著夏家的板壁,拚命掙紮著的貓則在空中作無聲圓錐擺運動(這指的是貓質量中心的運動,它那身軀的翻滾卷曲對這運動是沒有影響的。後來我研究了力學,知道這是“質心運動定理”的實例),除了繩子在梁上摩擦發出輕微的嘶嘶聲,四周一片安靜。

過了好一會兒,貓不動了,粉紅色的舌頭微露出來。想必是死了,於是鬆繩,把貓放下地來。叫我們大吃一驚的是,那可惡的貓身體一著地,四腳四手的翻起來就想跑。我慌忙收繩,又把它懸起來。

看地主的大兒子平時裹一件爛棉襖,架著斷了腿的眼鏡的臉痩骨嶙峋,這貓卻生得全身虎皮,油光水滑。貓長命時可以活到十幾歲,本來這貓它還可以陪地主兒子過好些年,現在落在知青手裏,是沒戲了。農民說得好,“進了知青屋子的,沒有活著出來的”。當然這定律裏麵的“的”,指的是些狗啊、貓啊、蛇啊、耗子啊,並不包括“人”在內。吃人肉是以前的事了,或許那時世界上另外三分之二水深火熱的地方正幹這種事,我們是早就戒了。

地主的大兒子仍在看他的三俠五義。已經點上油燈,他的臉緊湊在燈前,兩片圓圓的眼鏡片裏燃燒著紅火。

這一次,貓的圓錐擺運動就很輕微了。半天,沒動靜了,放下地,沒想到,剛準備裝袋子,它又翻起身來,嚇得我趕緊拉繩子。

俗話說貓有九條命真是不假啊。

就這樣,折騰了怕有三、四次,最後那貓長條條地躺在地上,死了。這段時間,開山又刻就了兩個篆字。他在刻字刀裏挑了一把大號的,伏耳小聲說要把死貓弄到河邊去打整。

不大工夫,開山提著麻布口袋轉回來。打開口袋,一股騷臭撲麵而來。

下邊的事情就簡單了。燒水,放花椒、老薑、鹽,煮貓肉。開山從牆上扯下幾塊板子,燒起熊熊大火。一會兒,滿屋白氣。

“吃麽什好東西啊?好香啊。”貓主人湊到板壁縫來笑嘻嘻地問。

“吃肉,吃肉。”我忽然覺得恐怖,汗毛豎起來。但,對於我,和任何的恐怖一樣,這莫名的感覺立即就過去了(這是我多年練就的一點好功夫),享受著空氣中的香氣,唾液四溢。

那晚上,我們吃貓,喝酒直到半夜。隔壁地主的大兒子一直在翻身,歎氣。

第二天醒來,聽見房子外麵到處在喚:“貓兒咪咪咪......”

......

 

老木說口幹,要喝水,隻要白開水。

一夥人評議說,在人家隔壁吃人家的貓,真是高手。老木說事情最後還是敗露了。開山把那貓皮、內髒埋在河邊,過了半個月,被尋食的豬拱了出來。見那現場,農民知道這就是尋了好多天的貓,事情當然是知青幹的。最後群情激憤了,百把人拿著扁擔鋤頭追殺過來――貓主人地主的兒子夏貴田不在其中,打殺知青他還沒資格,那應該是貧下中農的專營。開山落荒而逃,跑到湖北去呆了兩、三年。後來?後來他考大學,讀研究生,現在專業的研究傳統藝術,當然還在刻圖章,他稱為治印。我第二個趕場天就離開了,到別處晃蕩了個把月,回到我的興隆場,欣慰地發現二妹和芋兒頭還快樂地活著。但貓案的消息漸漸傳來,對我很是不利,差一點影響了返城工作。他――老木指醉得呼呼大睡的某某――就是興隆場的知青,知道這事。夏貴田?地主兒子?他一個孤人,如果能熬到一九七八年,今天應該還活著。聽說他事後寫過一篇“貓祭”, 起首就是“嗚呼我貓, 悲哉慘矣。唉,我對不起他,也對不起他的貓,請他們寬恕吧。

老木的指頭動了動,好象在劃十字,證明所說“已然是基督徒”不假。

大家於是又開始喝酒吃肉,同時按照基督徒的慣例寬恕了老木幾十年前的殺貓之罪。

這間豪華裝修的居室的主人老白講究養生之道,白白胖胖的自滿自足,平時說話有心無腸,現在搖頭幌腦湊熱鬧說:“木兄,我早就看出來你殺氣太重。諸位,殺貓算什麽,那年木兄棒殺巴斯克維爾獵犬,苗場老少誰個不知?”同時向大家解釋,自己和老木,易經專家陶神仙曾經是苗場的同事。陶神仙閉著雙眼欠了欠身表示認可,也表示不滿意冷落了他的易經。

老木不免對自己的殺戮之罪再次表示懺悔,他這時滿麵紅光,講故事正在興頭上,願意把殺“獵犬”的事做一番坦白。

 

…………

知青返城我調工作到了碧峰苗場,屬園林局係統。那時賄賂官員開後門已經發凡,送香煙、送酒常見不鮮。這賄賂的事業後來竟然發展成為我國的一項浩大的係統工程,其規模、數額都是當年料想不及的。當時我們家承諾送個大件,一台縫紉機,才把我調出來。但事成之後,又舍不得那二百塊錢,終是讓幫忙的人啞吧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可見,行賄難,受賄更難。

這是一座山城,苗場就在山顛處,從那兒可以鳥瞰長江和嘉陵江的匯合點,解放前原是一座私家花園,解放後改成公園,文革開始,遊山玩水成為罪惡,這才改製為苗場。苗場的工作自然是培育花草,一旦花草長大,就可以辦更大的公園。所以,肯動腦筋的人說,苗場就是複辟封資修的溫床。這話一點不假。

到了七十年代初期,人心又開始活動了,居然又有人想逛公園了。苗場趁機向上級打了個報告,說是為了加強愛國主義教育,讓更多的人欣賞祖國的“江山如此多嬌”,請準予開放苗場,收取門票每人五分錢。這樣,苗場差不多又恢複了舊製。但問題從此也多起來。自六六年文革肇始,六七年武鬥開張,市麵上小偷、流氓驟然減少。這期間,到別人家裏拿東西隻管走前門,不必翻窗戶,小偷改行做了強盜;服裝但分藍色和黃色,不分男女,那裏還有流氓呢。但自從苗場開門營業,這兩種東西都死灰複燃了。盆景園的工人經常抱怨丟了盆栽,保衛室的黃排長也常常興高采烈地喊:“又抓到一對親嘴的!”。場革委會難免憂心忡忡,終於召開了黨政聯席會議,決定要“狠抓階級鬥爭,加強保衛工作,弄一條狗來護園。”

這一天,場裏人議論說革委會錢主任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條剛滿月的奶狗。

愛看熱鬧,十處打鑼九處在的我忙打聽去處,知道狗現正在主任辦公室。那是一座老式建築,芭蕉樹下的牆壁因潮濕而剝落,處處顯現出沒落貴族的孤芳自賞。據說內戰時期美國總統的代表馬將軍歇爾曾在這兒住過幾天,所以最近已開放為名勝,要另收五元錢的門票了。

我趕去時,辦公室裏擠了好些人。在水門汀地麵上踡伏著黑色的毛絨絨的一團,雖是膽怯,那一雙眼睛卻警惕著周圍每一個人。我伸手去摸它的誘人的毛。

“摸不得!摸不得!”人們一片大叫, 但已晚了。說時遲那時快,那小東西一口咬在我的手上,咬住就不放,拚命甩著頭,喉頭發出吼聲。人們七手八腳把我解救出來,那狗這時像上了發條似的掙紮著要向我衝過來,對拉著它,擋著它的一雙雙手都無興趣。我一麵撫摸印了兩點紅印子的手,一麵驚訝:才滿月就這麽凶,將來還了得!周圍也一片讚歎。

錢主任得意非凡,遞給我一支“勁鬆”牌香煙(得名於暮色蒼茫看勁鬆句),說這是德國狗和佳木斯大狗的雜種,是園裏開了證明,他親自到動物園去挑來的,不是開玩笑的。那時是文革中後期,基辛格博士已來過好幾趟,尼克鬆總統的短大衣也開始流行,差不多又是“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了。德國種自然使人肅然起敬,而佳木斯大狗我曾親眼瞻仰,因為身軀巨大,在動物園那東西是像獅虎一樣關在籠子裏供人觀賞的。

從此這狗和我都有了點小名氣,人瞻仰過它之後,每每又來檢驗我手上的傷,可惜兩、三天之後那紅印跡就消散了。

這小雜種雖然才滿月,體量和成年土狗差不多。食量尤其驚人,每日裏要斤把肉才過得去。後來長到快一歲的時候,大得像頭豹子。腿上的黑毛退掉了,耳朵尖尖地豎立起來,漸漸顯示出狼狗的本相來。陶神仙和我總叫它“巴斯克維爾獵犬”,後來這就成了它的學名。

麻煩的是食量也跟著長,靠著在菜市場揀點剩骨頭已經敷衍不下去了。這可讓苗場領導犯了大難,怎麽辦呢,隻好把它養在食堂,由眾人的剩飯剩菜供養。從此,它的夥食標準下降了好幾級。它是肉食類,落在職工食堂,也隻好“適者生存”改行吃素了。平日裏,它就呆在食堂外麵的黃桷樹下休息,到吃飯的時候,立刻就站到食堂門口的小天井,抖動著紅紅的舌頭咻咻地喘氣,嚇得女孩子們都繞道而行。

其實,怕它實在是多餘。

巴斯克維爾隻是好脾氣。自從發配到公共食堂,成天和人群廝混,被人當活玩具來逗弄。人不來吃飯,它隻有挨餓,人吃肉,它就啃骨,人吃米飯,它吃剩飯,它知道到食堂來的每一個人都是它的衣食父母。所以見人就搖尾巴,纏著不放。那親熱勁頭隻差喊叔叔、阿姨了。看上去它是一尊殺神,它血液裏的野性早已淡化了。真是英雄末路,感慨係之。

它因咬過我的手,和我的交情在一般人之上。但大約也是因為那一咬,它對我的態度比較莊重,少有褻玩的成分。每每我手拿飯碗,吹著口哨從石梯上下到飯堂的時候,它立刻會收斂起像大貓一樣的頑皮,端坐起來,紋絲不動地注視我。我不敢怠慢,屏聲斂氣,還以注目禮。那時,我感到手掌上隱隱的痛,那狗,它血液裏祖先留下的野性隻怕也正在蘇醒吧。

苗場最初的計劃是養它來“抓階級鬥爭”的,現在見它無論好人壞人,除我之外,都一個勁地親熱,不講是非,將來派不上用場,每日憑白無故消耗些糧食――那些剩飯菜本可以賣給農民去喂豬,苗場每日就有幾塊錢的賬外進項――領導們難免嘖有煩言,聽說是不想再養活它了。

由此可知,和羅素的意見不同,中國人除了有高明的哲學,也是很講求實際的。

那年八月的一天,正是“大火流金,天地為爐”的時候,錢主任開完了黨政聯席會議,叼著他的“勁鬆”香煙,顧盼自雄地從“馬歇爾”辦公室出來,迎麵就碰見食堂大師傅湯饅頭正在溜狗。他們是老交情,這小雜種不就是他抱來的嗎。現在見了老朋友,狗激動得非比一般,突地立起來,前爪搭在主任的肩上,伸出舌頭還想舔他的臉。主任嚇了一跳,舉止失措,煙頭也掉了,但他畢竟是久經考驗的老幹部,立刻鎮靜下來,滿臉堆笑,拍拍狗頭對周圍的人宣布:                                                             苗場決定把它處理掉,誰願意出六十斤包穀票,可以換這條狗,條件是不得養在苗場。

這決定相當文明,隻是賣掉它,並不刻意要消滅它。六十斤包穀票大約是一個人一個半月的口糧,這狗的價值不菲。

消息公布,辦公室門口的花壇周圍聚了好些人,指著狗議論紛紛。起而響應者有好幾位,他們的主意是:

狗肉是全瘦,比豬肉強(拍拍狗腿);

這東西是外國種,吃了可以壯陽(指指狗鞭);

狗皮也是一寶,鋪在床上去風濕(摸摸狗毛)。

但六十斤包穀票要價太高。要請場領導傾聽群眾呼聲。

於是重開黨政聯席會議,專一討論包穀票換狗問題。當天下午,頗有點不高興的錢主任站在花壇上對聚集在那裏等消息的人群和狗宣布:“五十斤包穀票,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了。”你們看,那時已經是市場經濟了。

雖然說得熱鬧,到往外拿包穀票的時候,隻有一人(老木指著易經陶神仙,陶神仙身心安泰,不為所動),就是陶兄了,可以兌現。當下陶神仙辦完換狗手續,搖著大蒲扇就來找到我。

“這狗我也養它不起,我隻想要它的皮,你......”

“想幹什麽,有話直說!”

“你娃娃是知青出身,肯定殺過狗,請你......”

“這好說。”

“完事之後請你吃狗肉......”

“打狗沒三、四個壯勞力幹不下來,你要打個幫手才行!”

“好,好好。”

從前在鄉下打狗隻是一陣亂打,今天人手不夠,又怕那東西撒野,我和陶神仙便商議了一個和殺貓差不多的計劃。

說幹就幹。當天下午還不到下班的時候,太陽尚未打偏,水泥地已開始散發熱氣,真是“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我赤膊了上身揮汗如雨,手提一根四、五丈長的棕繩來到食堂。陶神仙先把那狗逗引到食堂外黃桷樹旁,一邊喂它吃些東西,嘴裏發出些讓狗類信任人類的聲音。我趁機把繩子在它身上繞了幾圈。這狗真是幼稚,一點兒嗅不出人心中懷的鬼胎,隻顧和陶神仙玩耍。周圍觀看的人越來越多了,但多站在安全的距離,石梯上,窗戶前,滿是人,都不出聲,摻和著天氣的炎熱,使人有些煩躁而窒息。

末了我把繩子在黃桷樹上繞了一整圈。叫陶神仙站開。我於是大吼一聲,猛地把繩子收緊,那狗一下子就貼到樹上去了,我開始繞樹狂奔,一圈,兩圈,三圈,每一圈都纏在狗的身體上,它已經不能動彈。

那狗斜眼看著我,發出些嗚嗚聲音,肌肉因為緊張而顫抖,樹枝葉也跟著抖動起來。它球狀的眼白充滿血絲,大約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我們要幹什麽。

人群有些動搖,低低的議論聲仿佛從極遙遠處傳來。我的短褲內外都濕透了,心髒在太陽穴劇烈地跳動,已經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但清楚地看見食堂的大師傅湯饅頭在人群背後走走停停,轉來轉去。狗和他相處也有半年多了。

站在那空地,眾目睽睽之下,麵前捆著一條大狗,我一時不知該怎麽辦。但我既是被雇來的殺手,受人之托終人之事,隻有硬著頭皮幹到底。唉,我那時要放了它本來還來得及。

牆根正斜靠著一根抬石頭的杠子,我就取將來。我把杠子高高地舉起來,看著那巨大而幼稚的動物,突然想起它從前咬我的一口,那小小的乳牙,潮濕而柔軟的舌頭,不免覺得心頭有些發顫,手腳也有些發軟。但一切都晚了,此時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心一橫,立地就變成了魔鬼(這就是我練就的一點好功夫)。我當時心中道一聲:“狗,願你一棒斃命,免受痛苦!”那一棒即如泰山壓頂般呼嘯而下。

白花花的腦髓從巴斯克維爾頭頂上湧出來,它的身體立刻就軟下去了……

 

 

故事聽到這裏,大家才換了口氣,又把頭轉過來對著陶神仙,總覺得老木原是個粗人,不必說他了,陶神仙算得是一位善人,何至於做出如此殘忍的事,食肉寢皮?! 陶神仙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輕搖手中鵝毛扇――天氣並不熱,神仙總是把它如商標般帶著――口中念著諸葛亮在茅廬中的四句:“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意恐日遲遲。易者,變也,過去未來不可同日而語也。 龜兒子,那狗皮根本不行,隻躺了一個冬天,毛就脫逑完了!”

大家愕然,又轉問老木狗肉吃到沒有。老木歎氣說狗肉吃沒吃是小事,這事的後遺症甚多。第一是苗場的幾位花工揚言,木不是好人,不要和他來往。其次,大師傅湯饅頭也私下對人說今天我才知道木是個什麽東西。這之後,見了我招呼也不打,打飯時,菜也舀得少了。有一次我實在忍無可忍,質問五分錢的瓢兒白為何隻有三、四塊,他竟然摔了鐵瓢,青筋暴跳, 破口大罵起來,差一點就要和我動粗。

但,最嚴重的尚不在此。

真是見鬼了,此後若幹年,怕有十來年吧,我常常夢著殺人,醒來一身冷汗,暗自慶幸那隻不過是個夢。有時相隔幾個月的兩次夢連在一起,把一個中斷了的可怕故事繼續演繹下去。夢太真實,使人產生莊生夢蝶的懷疑。後來,我漸漸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一個心理問題,那時我已經讀大學離開苗場了。有人告訴我弗羅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使人痛苦的心理障礙多與經曆過的――特別是幼年時期經曆過的――事件有關。我於是就回想,想到殺狗的事,按弗羅依德的辦法,把這事從頭到尾細想了一個遍,並認識到,那時候,殺個把狗也是平常,算不得大罪。嗨,說來奇怪,雖然那不是我幼年的經曆,但打那一想之後,我的殺人惡夢也就無形中消失了。我是解脫了,同時卻產生了對宗教的興趣,找了一本英文的“聖經”來做學英語的泛讀材料。漸漸地我就“找到了主”。

老木又劃十字,搖頭歎息。

老白請大家喝牛鞭湯,一麵評論:“老木初到苗場報到,我就見他心中有火,殺氣太重,但後來接觸,知他並非殘忍之人。老木,你平時還是要多吃些苦瓜、綠豆湯;或者喝蛇膽泡酒,既明目又清熱,退一退你的心火,牛鞭湯也是好東西......"

雖然已到深夜,一夥人興致不減,肚子裝不下更多的東西,嘴巴就空出來了,對老木的殺吃貓狗議論紛紛。有說貓肉不如狗肉的,也有說狗肉不如貓肉的,但一致認為那兩種殺法都不夠漂亮,不合於“仁”,偷雞摸狗更不合於“義”。

老木頻頻點頭,說自己的不仁不義是時代使然,隻能怪四人幫。但比起另一件罪不可恕的事,那隻是小巫。我指的是在苗場,陶神仙、老白都參與的,算是另一次罪過吧,不知講不講得?

這當然是在問陶神仙、老白。二人頗猶豫,經不起大家的催促,才說:講吧講吧,隻是不要外傳就是了。

 

 

我在苗場幹清潔工、花工,最後熬到宣傳室,和老白、陶神仙一起,算是做上了白領工作。所謂宣傳差不多就是寫大標語,亦稱橫幅。(這文革遺風,至今不衰,你不見商品廣告、大會小會、歡迎歡送動不動就在當街扯起好些橫幅嗎?)標語的內容因勢而變,廣涉曆史、文學、經濟學,當然主導仍是政治學。出事的那一天,場裏接通知園林局要來開一個千人大會,內容不知怎麽和二千年前的秦王政扯上關係,而標語之長也創紀錄,“關於秦王朝......”,內中有法家,儒家,複辟,反複辟等詞,共計三十餘字。

那是在秋季,天色有些陰。接到政治任務不敢怠慢,我們三人沿池塘前的一條小路擺開寫標語的一應工具,在兩棵長著氣根的小葉楊之間拉起麻繩。陶神仙那時還不敢蓄須,更不必說研究易經。老白是組長,一應雜務由他打點,閑來無事便告訴我一些枸杞補腎、天麻清神的養生之道。我因為有一把氣力,當然是打下手,做些粗活。這時陶神仙伏在地上用大號的排筆寫他拿手的黑體字,老白和我一張張往麻繩上掛。因為是千人大會,那一個字總有一公尺間方。時間緊,不等字幹就掛上去,血一樣的紅顏色拉成線流下來。正是吃中飯的時候,真是又急又餓.

偏在這時,遠處響起雷聲,天下起了小雨。廣播也叫起來:"......風雨無阻,中午一點鍾按時開會......"。雨越來越大,雨點啪啪地打在池塘裏,樹葉上,也打在紙麵上,紅顏色泛濫開來,情形更是不堪了。沒辦法,隻好把場麵收起來。三個人抱起紙張,端著顏色,提著繩子,過石橋,向池塘背後的茶樓跑去。幾十年前,這苗場的所在地是稱為李家花園的私人宅地,石橋和池塘也各有雅號,叫什麽“石繩”,“荷汀”。當下我們上了茶樓。那裏早就不是喝茶的地方,成了苗場的會議室。我們的主意是在茶樓裏把標語弄好,等字幹透了,再挪到露天會場去懸掛起來,那時就是淋點兒雨也不礙大事。

會議室夠大,但牆麵上竟然找不到釘子可以係繩子。一時又沒有稱手的工具。如一人寫字,兩人拉繩,就沒人掛標語。如等寫完了再掛,時間來不及,字也不得幹。

會議室的主席台上有一座偉大領袖的石膏胸象,大約有二尺多高。這也是我們宣傳室布置在那裏的。平時抬上抬下覺得非常沉重,很有些份量。這時我們慌不擇路,竟打了個懶主意,把麻繩的一端係在了石膏象的脖子上,另一端由我拉著。

這就是大錯的開始。

陶神仙奮筆疾書,老白往繩上掛紙,另加別針若幹。我隻覺得手中越來越沉重,沒想到幾張紙會如此的重。回想起來,這裏有兩個原因。一是那紙張本來厚實,是50g的白磅紙,寫字弄濕了就更沉;二則我極力想把繩子拉平,按平行四邊形的受力分析法則,繩張力的豎直分力不大,水平分力卻是豎直分力的數十倍以上。

當時隻聽得“哐啷”一聲巨響,石膏象從台子上倒下來,立地摔成幾塊。頭部從頸項處斷開,那顆頭,骨嚕嚕直滾到屋中間來,停在我腳邊。

窗外劃出一道無聲的閃電。三人呆了,僵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唉,你們可還記得,那是怎樣的一顆頭,怎樣的一張臉啊!慈祥、威嚴、智慧,那就是我們對著它頂禮膜拜,山呼萬歲的臉啊!它現躺在地上, 望著我, 靜靜地不動聲色地望著我, 真令人痛如皮開肉綻, 驚若魂飛魄散! 在我眼裏,這不是石膏象,這是有血有肉的偉大生命。那一刹那間, 我腦子裏閃過那些或說錯一句話,或寫錯一個字,或呼錯一句口號而被殺頭的一個、一個的人。我已經看到貼在牆上的公告,我的名字上劃了一個大大的朱紅色的鉤。

三人很是呆了一陣子,你看我,我看你,迅速用眼光交流著複雜的心裏話。

“你們倆是怎麽搞的!”陶神仙指著老白和我大吼,用意極其明顯。

老白手足失措,我、我、我地叫個不停。

“陶神仙,你怎麽把麻繩係在偉大領袖的頸子上?”我不懷好意地反問。

“誰,誰,你說誰!”陶神仙一下子就亂了陣腳。

這樣,三個人才從初初的慌亂中鎮靜了下來。

陶神仙,老白,你們是不是也這樣想過:趕快搶先去報案,爭取立功贖罪?(陶神仙、老白嚴肅地搖頭。)但各人心裏清楚,這是三人結夥幹的事,誰也難脫幹係。拉繩的我,掛字的老白自不必說,寫字的陶神仙也走不了路,因為當初這繩子好像就是他係到那地方去的。

我們開始商量。

到底三個都是見過些世麵的人,當下一致決定:訂立攻守同盟,把這事瞞下來。

這時候有兩件事要做,一是將破碎的石膏像銷毀,二是從宣傳室另抬一尊像來頂替。這第二件事容易,宣傳室這樣的石膏像正多,誰也沒有數目。

但這第一件事卻難。

銷毀,並不是簡單地弄去扔掉。無論你扔到那個旮旯,總有革命群眾給你揭發出來,到時候就是一號大案,怕你幾個還跑得脫!文革初期,那些和在煤球裏的金戒指,牆壁裏的結婚照不都被紅衛兵發掘出來了嗎!

除非,你把石膏碎片砸成堊粉,讓人認不出來曆。看著那一顆完整的頭,破碎的胸,你真是不敢去動它,但為了活命,你隻得趕快動。

當下我衝到雨地裏搬來三塊石頭做工具,在茶園樓上急急忙忙開工,叮叮咚咚捶起來。當你舉起石頭朝著石膏象的某些部位砸下去,手腳難免有些發軟。但是時間緊迫,你不敢多想,隻求早早完事。當下沒人說話,三人各自埋頭工作,腦子裏一片麻木。那是一種休克式的腦死亡,微微的還有一點兒電流在大腦皮層上漫過,感覺麻麻的。(我多年來練就的就是這一點麻麻功夫)。

突然我意識到,我們不是在犯一起更大的罪嗎?先是無心之過,現在卻是在有策劃,有預謀地毀屍滅跡呀!這時如果有人上樓來,目睹這血腥場麵(遍地的石膏粉),我們不是罪上加罪,死路一條嗎!但和一切的罪犯一樣,為了僥幸逃脫,也隻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陶神仙說:“不行,聲音太大,要引人懷疑!老木,你唱歌掩護,大聲點兒!”我於是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一邊錘,一邊唱,唱得聲嘶力竭,上氣不接下氣。

這時候突見老白臉色發青,握石頭的手微微顫抖,額頭上蒙上一層油汗,隻連說幾聲“不行了,我不行了......”,眼皮一翻,石頭“咚”一聲掉在樓板上,似乎要死過去!我一把抱住他,陶神仙立刻就掐仁中。

當時我想,設若老白不幸死了,紙是再也包不住火了,事情敗露,我與陶兄一對一,死無對證,他會不會把這“反革命罪”加上“殺人罪”全賴在我頭上呢?論勾心鬥角,我可不是陶兄的對手啊!但我豈能束手就擒!到時候專案組進駐碧峰苗場,我隻消說:陶某某把麻繩係在那地方,偉大的石膏像不幸粉身碎骨,戰友白同誌一時悲痛欲絕,氣絕身亡。我本欲立刻報案揭發,隻因雨大,找不到傘,又穿了一雙新布鞋,故而尚未動身......

老天保佑,老白又活過來了。但他謂手腳發軟,隻能到門口去把風。我們說也好,各盡所能吧。

還算順利,不到半個鍾頭,活兒就幹完了。我們把那仔細檢查過的石膏粉分裝成幾大口袋,就是裝日本尿素的塑料袋,準備拋灑到“石繩”下的“荷汀”。臨行前,陶神仙說再檢查一遍。結果查出一顆扣子,就是領子下麵那一顆。就憑這顆扣子,任誰都知道它的來曆。於是又仔細把扣子捶成了粉。

雨下得正大,去“荷汀”的路上一個人也沒碰到,大約都到露天會場開批判大會去了。

石膏粉在“荷汀”沉沒了,我們全身淋得透濕,看著白色的粉末慢悠悠地在池水裏散開,下沉,驚魂甫定,才感到腹中虛火上竄。

“你幾個在搞什麽名堂!”一聲斷喝從“石繩”上傳來。我仿佛自己也掉進了冰冷的池水裏,一個激靈,人都快坍了。抬頭看,隻見錢主任和自保組的黃排長站在橋上,一律戴紅袖章。

“一個水氹氹有什麽好看! 魂掉進去了?! 幾個小反革命!”錢主任大發雷霆,差一點兒氣瘋了:“還不快點把會場布置出來,人都到齊了!”。

黃排長歪著頭打量我們幾個, 覺得大惑不解,但他的興趣在偵察男女關係,在其他方麵頗為遲鈍。

三個人如蒙大赦,一溜煙跑掉,忙著去抬另一尊石膏象,布置會場了。

…………

 

“來電了!”人叫一聲。房間裏一時燈火通明,那昏昏欲睡的一群人驚醒過來。小區內打麻將的聲音更熱鬧了,大家於是說散了吧。

從電梯下到樓底的花園,夜氣已經很濃,散發著花香,有些夏夜涼意。有人突問,老木你這三段故事又有何意義呢?老木說沒有意義。但陶神仙搖起了他的鵝毛扇,道:“事起三根繩,麻麻幾神經。狗日的,好大蚊子!”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