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圖老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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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樓歲月(八)父母在土樓

(2017-05-08 16:33:21) 下一個

下鄉半年之內,我們一家吃國家商品糧,生活問題不是很大。但錢從哪裏來?那時的生產隊很窮,一年到頭沒有分紅,生活費用都靠自己搞家庭副業的收入,好在國家給每個知青和居民補貼每月6~8塊錢,但人人還是從家裏帶錢來。我家的優勢是有僑匯。每個月大約有四、五十元人民幣的僑匯收入,所以我們家庭生活水平比當地農民好多了。關於僑匯的來源,我父親有兄弟姐妹十人,從上世紀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初,有六位移居海外,並長期從經濟上支持我家的生活。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我住在石碼禮拜堂,每個月都看到一位送僑匯的郵局叔叔背著一個包包來到教堂,從包裏拿出一小疊錢給老爸,要他簽字。那位叔叔的模樣、神態和動作就象黨派來的地下工作者和我老爸接頭一樣,神秘而又安詳。隻要看到他來,我的心中就充滿溫馨。我父母常對我說,這些錢是神的恩典,要感恩。其實那六位移居海外的親人,幾乎都是專職在基督教會工作,當牧師或教士,收入非常有限。我移民到西雅圖後,才知道當初他們寄錢給我們時是由數個小家庭分擔的,甚至從我堂哥堂姐們的生活費中抽取,如從我的堂哥哥堂姐姐們的生活費中 “分派”。尤其令我刻骨銘心的是遠在海外的叔伯和姑姑們半個世紀來,每天早上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我們家族的一百多人祈禱,一個不漏,直到她們離世。

       一九六九年春耕時節,我父親就被釋放,我們全家七人在被抄家半年之後,終於在土樓團聚了。一家之主的父親退位了,滑落到後勤部後補人員,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的母親是“後勤部長”,她要煮飯、養豬、縫補衣服,還要處心積慮地安排家庭開支和柴米油鹽,要提供三個弟妹讀中學的學費,也要在經濟上支持我27歲的大哥在安田尾成家立業的開支。她是一天忙到晚,還經常要幫村民縫補衣服,每天晚上她洗完碗筷後,已經8~9點了,我們都準備上床睡覺了。

      我和大我兩歲的姐姐是我們一家的全勞力。我每天出工可以賺六七工分,後來很快到了八九工分。我的大妹妹15歲,弟弟14歲,小妹妹13歲,她們都在下鄉半年之後陸陸續續上中學。

       我父親到書洋後,村民們並不知道他在石碼被關押,隻是從下放幹部和知青圈子裏的人聽到一些風聲,但是他們根本不在乎,村裏的農民兄弟基本上都不識字,隻知道柴米油鹽一日三餐。他們看到我們一家兄弟姐妹人各個長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氣質文雅,看到我父母說話和氣,待人誠懇,慈祥善良,和我家都很要好。我的父親叫“吳乃文”,大家管叫我父親“乃文叔”,孩子就叫“乃文公”。以下這張照片就是我們一家的照片:

 

我們大5家庭 .jpg

 

       在土樓山區,我父母都每天讀聖經,說起來很有趣。下鄉之後,我母親有一次回去探望親友,偷偷帶回一本聖經,那時全國的聖經幾乎都被燒光,帶到這裏的話也不敢公開看,老爸就用毛主席的著作外套套住聖經,別人以為他是在看毛選。

       我父親喜歡看報紙,以前他在石碼當牧師的時候,在教會裏訂了人民日報和福建日報,這也是政府部門要求你教會訂的,這就使我能經常看報,養成關心天下大事的習慣。父親還把每天的報紙細心保留起來,按月裝釘成冊,年複一年積累保存,直到文革時才賣給廢品收購站。在鄉下雖然生活很艱苦,我爸還是訂了福建日報,因為如果不訂報紙的話,他就不知道政府的有關政策,尤其是宗教政策。我們家常常幾個月沒肉吃,卻沒有一天不看報。那時報紙很稀罕,從來舍不丟。因為舊報可以包烤煙,糊窗牆。我們住的是兩百多年的舊土樓,被歲月薰黑的牆壁貼上報紙也為之一亮換新顏。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栽種了幾十斤烤煙,密封在瓷甕裏,要拿回漳州送親友時還全靠舊報紙包裝打點,多餘的報紙留下來送給那幾位對我們關照倍至的貧下中農包煙。

       父親也出工,但他出工都是在生產隊附近的洋田幹活。所謂“洋田”,就是麵積比較大的田,一般是半畝地到兩畝地的連片水田,田中圓寨門前就有五十幾畝的扇形洋田。農忙的時候,有時我父親也跟大家插秧,盡管插得很慢,但也滾了一身泥巴,流了一身汗水。田管的時候,他也挽起褲筒下水田拔草,因為水稻長到一個多月後,就有稗草長出來,稗草比水稻長得高長得壯,有時拔稗草密密麻麻,老人父女都要下田拔稗草。父親每天出工一般能賺到4工分。他不是經常出工,所以他在勞動中的細節我實在回憶不起來。

       父親也上山撿柴,撿柴就是砍柴的意思。在土樓山區每家每天要消耗幾十斤木材,所以上山撿柴對我們來說是很累的活。撿柴的來源,一是山上的一些雜木林是可以砍伐的,土樓人家把杉樹和鬆樹之外的樹木都叫做雜木。二是山裏自然死亡和倒地的樹木。撿柴時,我們把柴從山上扔到路上,裝上柴擔架挑回來,或者把整跟木頭扛回來。有時我砍柴很晚還沒回家,父親知道我從哪條山路上下來,就上山找我,母親讓他不要去,他總是說,我去!沒問題!在山路上遇到我,他就幫我拿著我的飯盒,再拿幾根細長柴杆扛上肩膀,跟在我後頭顛顛跛跛走著,我們爬山越嶺,還要趟過小河才能到家。

       父親其實是很會吃苦的,所以總是說他上山沒問題。他的身體很好,幾乎從來沒有生病。原來我們住在禮拜堂的時候,父親就在教堂旁邊的空地上種香蕉,木瓜。即美化了教堂環境,又可以品嚐甜美的水果。六十年代初,石碼的中山公園旁邊就是農田,人們可以在冬閑的農田種植芥菜,我大哥高中畢業之後在家待業,他就在公園邊的農田種了不少芥菜,我父親有時也去幫忙,教堂裏就有幾把農家鋤頭,他平時有事沒事,總是拿著鋤頭在果樹下這邊挖挖,那邊抹抹。我記得那一年我們收成了很多芥菜,我大哥還挑到石碼市場賣。一擔上百斤的芥菜就賣1~2元。我父親喜歡吃蔬菜,常說他是吃菜長大的,所以體質很好。父親到90幾歲時,血壓還是正常,這和他當年堅持體力勞動和喜歡種瓜種菜的愛好密切相關。文革的時候,全家無收入,父親看到石碼街頭有人給孩子剃頭,於是他也打起當剃頭師傅的念頭。我父親是牧師,畢業於神學院,也是高級知識分子,那時候失業的知識分子很多,有教師、資本家、商人和其他自由職業者,除非被批鬥,否則沒有人會到街上亮相,很多知識分子總是保持著他們的清高和尊嚴,寧肯餓肚子,也不去做平民的工作。我父親卻不這樣認為,他買了一套理發刀,給幾個巷子裏還綻著屁股的孩子免費理發之後,就走街串巷給孩子理發了。別人給孩子理發一次一毛,我父親隻要四分錢,一天有時也賺上一元錢。就這樣, 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尊貴的牧師,縣政協常委,在大人鄙視的眼光和孩子好奇的眼神之下給人理發。父親的一些老朋友暗裏都嘲笑他:有失牧師尊嚴!但他不在意這些。除了理發之後,父親還在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六八年期間,到龍海江東打石場做臨時工,和年輕人一些幹活,我記得父親在回憶這段打石生涯時曾經說過,他在打石時經常遇到下雨,來不及避雨全身都被淋透,在打石場,父親給人們留下非常好的印象。年輕人還叫他打石的“牧師師傅”。父親來到農村之後,除了出工之外,平時還經常為村民們免費理發。他不怕贓不怕累,積極地為生產隊積肥。生產對需要收集豬糞和牛糞,他可以大半天拿著一把撿糞的柱夾子,跟在豬牛的屁股後麵走。孩子們說“乃文公!你還撿豬屎啊!”他笑著說: “是啊!嗬嗬!給公家積肥。”他撿糞後交給生產隊,有時一天拾撿的豬糞,相當於半勞力一天的工分值。

       我的母親叫沈碧瑜,一聽她的名字,就可以想像出一個大家閨秀的形象。她和我父親的婚姻非常美滿。一九四二年,我們父母在中國廈門鼓浪嶼的福音堂結婚,當他們在神的麵前立下婚誓時,就相信主耶穌會賜給他們夫妻恩愛一生,而這奇異恩典的種子,在我曾祖母那一代就已經播下了。我父親在十個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七,年少時跟隨生意興旺的祖父在中國漳州經營綢緞布匹行,17歲時我祖父不幸病逝。由於祖母對神的虔敬深深影響父親愛神的信心,1939年他25歲時到華北神學院就學,在戰亂中他毅然選擇了為主獻身的道路。盡管兩年後父親在寫信向母親求婚時,不僅從一個富家小老板變成貧困的神學院學生,而且除相片外從未與母親會麵,沒想到母親竟然馬上回信同意和他訂婚。母親出生名門世家,外公畢業於耶魯大學,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曾任廈門基督教青年會總幹事。母親是他的長女,長得端莊動人,為人誠懇而有愛心。她之所有對我父親 “未見就鍾情”,是因為正在上海就讀神學院的她,當時正為自己的婚事禱告,除了從書信及友人簡略了解爸爸的信仰和為人後,有一股明確的信念相信這就是是上帝的旨意。於是,他們的婚姻就此開始了。外貌美麗的母親也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心靈,她跟隨這父親走過幾十年,從來沒有和父親大聲說過一句話。在土樓鄉村,曾經是千金小姐的媽媽,和父親一樣,為讓子女能健康成長,不辭辛苦地幹起他們不曾幹過的粗重活,在農村與婦女一樣養豬喂雞,由於母親的辛勤勞動,我們每年都可以殺上一頭肥豬。

       母親養豬的經驗很豐富,她非常注重挑選好的種豬。土樓人稱小豬叫“豬坯子”,到墟場買小豬,有時會受騙,是有毛病的豬才出手。所以母親寧肯在附近土樓買熟人的豬崽子,也不讓我們都書洋墟場買。母親說能吃的小豬才是好豬,所以她到鄰隊買小豬時,就站在那裏看小豬吃得飽飽的才放心,結果吃過的小豬,比原來的重了很多,價錢也貴了很多,因為你買人家的豬,可以餓著肚子賣給你,你不放心,就吃飽賣給你。有人說我母親很傻,都是同鄉同裏的村民,好豬壞豬探個風聲就知道,一定要讓豬吃的肚子圓圓的才買。我母親就是這樣傻,因為傻,才會傻人有傻福,我母親1985年和父親一起移民到美國,2010年92歲的時候才去世。

       我母親為了買便宜和良種的小豬,還讓我的父親專門到船場墟買小豬。船場墟在天嶺之東,書洋在天嶺之西,公路22公裏,山路也有 16公裏左右,走路要三個多小時。船場是出天嶺之後的第一個公社鄉鎮,有縣水泥廠和不少公社企業,船場墟比書洋墟熱鬧多了,所以豬崽子也便宜多了。我們買的那頭小豬有二十幾斤,關在竹籠裏,我家和那一位同行的農友每人抓一頭,兩個竹籠裝兩隻小豬,我和農友輪流挑回來。我們抄小路走天嶺,從天嶺西坡到赤州大隊的公路有四公裏,小路才一公裏,這段路地貌以高丘陵和台地相結合,地形條件複雜,山體陡峻,河穀深切,小山路很陡,但整修得很好,路麵有石板路,有河卵石的,也有平土地的,路兩邊是天嶺林場高大的杉木林,可以說這一公裏山路的風光無限。自行車從西坡上天嶺的人誰也不願意走公路,寧願扛著自行車走小路。可以說沒有走過天嶺這段山路的話,你就不算到過天嶺。在這段路方圓幾公裏的地方,現在已經開發出了土樓旅遊區,還有原始森林瀑布。現在天嶺的肚子裏,已經被挖了一條5公裏的甘芳隧道,很少人徒步走天嶺了,所以我們徒步過天嶺的美好回憶就更加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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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吳友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溪姐姐' 的評論 : 是啊!我們要感恩!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看到您父母的照片也想起我過世的父母。我們倆家的母親是同年,我媽也是2010年92歲去了天堂(她最後信了主)我們兩家的父母文革中都備受迫害,好在他們都活著熬過來了,隻是我爸文革受摧殘得了重病,沒有過上幾年好日子,就走了,清明又要到了,很想念他們。
您家幾代都是神的忠心仆人,上帝看顧賜福您全家。
吳友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董蘭丫' 的評論 : 謝謝!他們都是90幾歲才離世~
董蘭丫 回複 悄悄話 幸而兩位老人都長壽,度過安穩幸福的晚年!
吳友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每天一講' 的評論 : 哈哈!你猜吧!
每天一講 回複 悄悄話 到你是第四代,到你家應該是第6代了
吳友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每天一講' 的評論 : 可能是第4代吧!
每天一講 回複 悄悄話 你家現在是第幾代基督徒?

吳友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每天一講' 的評論 : 謝謝!我的土樓歲月是很平淡,隻是真實地記錄了一些生活故事。
每天一講 回複 悄悄話 你的土樓係列越來越好看了,也長了不少知識,很本色,點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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