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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這個東西

(2009-05-10 01:21:50) 下一個
(隨筆)

  那年國內鬧“薩斯(非典型肺炎)”,妻子、女兒在暑假時便沒有一年一度的回國探親,改去歐洲旅遊。這下我嶽母--妻子的母親、女兒的姥姥--寢食不安,以至終於奈不住思念,十月下旬萬裏迢迢從中國趕來探望。老太太住了兩個星期就回去了,這半個月裏最多到外邊看看美國東海岸新英格蘭地區燦爛的紅葉,平日就是在我們的小家裏和女兒沒完沒了地聊天,總是笑眯眯地看著外孫女,無論我們的女兒在幹什麽。 

  回國時是我和妻子送老太太上機場的。分別時顯得平淡,我們目送著老人進入候機大廳。嶽母不斷地轉過身來揮手,示意我們可以回去了。忽然,我看見她老人家放下手中的提包,從背影看是在流淚!哎呀,您別難過呀,明年夏天您的女兒、外孫女就回去看您去了,以後見麵的機會多著呢。心裏正著急,轉頭一看妻子,不禁楞住,她的眼淚早成串地流淌下來。 

  嶽母走後的第一個晚上,妻子隻是默默地坐在房間的角落裏流淚。我知道這不是脆弱,而是情感使然,一種由衷的、發自內心的感情的流露。 

  我沒有這種對父母的情感,沒有,不知道是否從來就沒有過……我從來沒有守著爸爸、媽媽身邊有說不完的話。兒時的記憶,父母就是行色匆匆,忙於工作。父親是個編輯,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家裏加班,書桌上堆著摞得很高的文稿,就是星期日(那時是六天工作製)也在看稿子。那時他會覺得我和妹妹在家裏太吵鬧,妨礙他工作,於是拿出五毛錢讓我們到附近的公園去玩兒。媽媽在遠郊區的一所中學教語文,平日不回來,周六晚上回來,周日下午就返回。星期日應該休息的日子她比誰都忙。星期六晚上是給學生判語文作業,直至深夜。早上起來就開始幹家務,主要是洗衣服。那會兒沒有洗衣機,洗衣服都用搓板,還要燒很多熱水為洗涮衣物用。那是相當麻煩的一件事。我和妹妹幾乎每個星期日上午都幫助媽媽洗衣服。我們和媽媽幹得很愉快,可我們怎麽沒有聊天呀?或許那時我們小吧? 

  後來就“文革”了,我和妹妹還沒上中學。再以後我就“上山下鄉”了,等我返城時已經是個25歲的青年。母親已退休在家多年,父親六十多歲。可不知為什麽我簡直不曉得在他們麵前說些什麽好。和堅信共產主義的父親,我們的政治觀點彼此衝突,而中國男人,特別是“五四”運動過來的知識分子在一起似乎特別關切國家命運。為了不吵架,我們避免討論“國家大事”,於是也就沒什麽可聊的了。母親漸漸老了,婆婆媽媽,我開始變成她的“聽眾”,對她說的什麽事情都沒興趣,不置可否。那麽兩代人之間的感情呢?唉,話都懶得說,哪有什麽感情交流。 

  一度我常常很苦惱,捫心自問自己是否感情很淡漠。可咱不是冷血動物啊,會有情緒激動的時候,有時我這個大男人也當眾控製不住自己哭起來……你說我這兒羅嗦什麽呢?是的,聽起來象很沒意思的抱怨、訴苦,還強拉著你做聽眾。 

  直言不諱地說,我對父母就是沒有血緣關係所建立起來的,應有的親情。或許有人會說,這有什麽,家庭不和是很常見的事。不,事情並非那麽簡單。爸爸、媽媽對待我們幾個子女從來都很好。當然,當家長的對孩子總不會那麽“一碗水端平”,但多少有些偏向大致不會影響父母和子女的感情。父母是有道德休養,並且是有著理想追求的人……我感到自己對父母的情感在什麽地方“錯位”了!尤其是看到周圍許多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人都對父母懷有真摯、深厚的情感。 

  幼年的我是多麽的依戀母親呀。那時我和妹妹送全托幼兒園,一個星期在周六晚上回家,周日下午就又送回幼兒園。我們兩個孩子回來後就粘在媽媽身邊,要聽故事,要跟媽媽一起睡覺、吃飯等等,總之,一刻也不想離開媽媽。後來母親回憶過去,提到我們孩提時代的事常以抱怨的口吻說:“到了夏天,兩個孩子就是兩個火爐,追在身後‘烤’我。”但看得出來,她對那時的回憶很溫馨。 

  怎麽沒提父親?噢,在我五歲時他被“錯劃”為“右派”,正在安徽農村“改造思想”。那年的一天我問正在忙著批改學生作業的媽媽,“我幾歲?”媽媽笑眯眯,“五歲。”妹妹也跟過來,“我幾歲?”“四歲。”這大概是我最初的記憶了。媽媽的眼睛裏充滿著深深的愛。 

  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說,母親是很重感情的。他們兄弟姐妹彼此感情深厚,非常愛戴他們的母親--我的姥姥。媽媽說,從小鎮子的學校下課回來,走到村口就跑起來,她和舅舅邊跑邊喊“媽-媽,媽-媽”。 

  我曾記得下鄉後第一年回家探親。那時我得了肝炎,人非常瘦小。我到家後給遠郊區教書的媽媽打了電話。她急忙忙趕回來,進了門就仔細端詳我,喃喃道:“我以為你長得很高大了,給你買的雨靴都是很大號的,沒想到……”可是我當時就是木然地站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安慰母親的話,也不想說什麽。因為內心深處沒有感情的波瀾…… 

  記得哪本書中說到,第二次大戰之後,在德國集中營僥幸活下來的猶太人恐懼聽到貝多芬的音樂,因為在集中營裏總播放。我為什麽想到了這個?和我與父母感情淡漠沒關係嘛。貝多芬的音樂是交響樂中之精萃,是美的音樂體現,可竟是集中營內猶太人經受非人折磨、虐待的背景音樂。僥幸活下來的猶太人會被貝多芬的音樂喚起那極其恐怖、生不如死的日子。把猶太人折磨、虐待致死是納粹分子們的快樂,他們當然要放德國最著名音樂家的交響樂。 

  是的,我與上述情況截然相反,和同時代千百萬中國大陸“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那一代人--曾年輕,被毛澤東稱之為“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被精心地“洗腦”。毛澤東們把非理性的東西,甚至是很多邪惡的概念,堂而皇之地灌輸給所謂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可靠的接班人”。我們則把許許多多的信條想像成,或被動地認定為“完美”--無疵的“共產主義境界”,甘心情願地充當著最忠心的信徒,“愛憎分明”中體會著欣快。潛移默化中,正常人的情感被扭曲,剩下的隻是宗教狂式的熱愛和仇恨…… 

  你會說,這種宗教式的狂熱是持久不了的,早晚被愚弄的民眾會回歸正常思維,會拋棄被灌輸的一切。我承認早晚會有這一過程,但我感覺自己在拋棄“傳說和神話”的同時,那本來就不怎麽深厚的親情也幾近同歸於盡。 

  為什麽會是這樣?!在翻開中國近代史時,我常有很多思索。1840年之後,故步自封的清王朝一次次地被世界列強打得慘敗,而朝政也隨著國力的衰微日趨腐敗,民不聊生。民族的苦難便激起知識分子救國的使命感。到1919年“五四”運動後,左翼知識分子看到蘇聯的革命成功,不由自主地主動接受了馬列主義思潮。這種(並非真正馬克思主義)思潮導致中國的“蘇式”革命,並在每每挫折後不斷壯大。毛澤東最終成為這場革命的旗手。我父母生活在中國共產黨人和中國國民黨人的大搏鬥的時代,他們是理想主義者,思想相當左傾、激進,在年輕時就堅定地相信“隻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並為“新中國”而戰鬥。他們在看到共產黨中國的建立是怎樣的歡呼雀躍呀。 

  這些左傾知識分子信仰共產主義是由衷的,完全不同於當時中國廣大的民眾。現在回想起來,我在小學時總覺得“別人的家長和自己的爸爸、媽媽不太一樣”。相對而言,那些非知識分子家庭來的孩子“不怎麽積極要求進步”。而自己的父母總是要求我們“做共產主義事業可靠接班人”,同時諄諄教誨子女“革命是第一位的,你們首先屬於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要隨時準備為民族獻出一切”。對子女的愛呢?我很少體會到,隻覺得他們全身心地投入在工作中,事業上,開口閉口都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們有多麽敬業呀,從小我和妹妹就送全托幼兒園,一個星期就回來一天。回來也隻是看見父母在忙工作。我現在下這樣的結論不知是否合適:他們並沒有給我們這些做子女的屬於親情的愛,或很少顯現。這是導致子女對父母感情淡漠的原因之一。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共產黨人從來就把他們劃入另類;同時,毛澤東們有意貶低、懲罰著知識分子,借著各種“運動”狠狠地“收拾”這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1957年“反右”,無情地打擊了好幾十萬,並揚揚得意地說這是“引蛇出洞”。“文革”開始,矛頭再次朝知識分子而來,這回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知識分子到那時已毫無人格可言。 

  可憐,中國左派知識分子仍舊追求共產主義,始終不渝。他們難道真的不知道由於自己的天真,激怒了掛著共產主義外衣的封建統治者?唉,他們有什麽樣的認識不得而知,我隻從我父母身上看到,這類知識分子成了名符其實的“苦行僧”。簡直變態了,還真的認為自己“犯錯誤”,甚至“有罪”了。那就更要告誡子女“要以革命利益為重”。 

  我們這些“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使命感是登峰造極的。而我父母向我灌輸的“使命感”簡直是病態般的。我相信,像我這樣的家庭並非絕無僅有。從親戚朋友的家庭中,我也或多或少地看到類似情況。回想少年時代的我,就認為自己是“革命巨輪上的螺絲釘”。現在你該知道,“文革”中知識分子的子女為了“革命”,造“反動父母”的反是多麽的順理成章。至此,親情何在?其實我妻子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也沒感情,就因為他也是個“右派”。妻子承認曾一度恨父親。現在當然不恨了,但不會有感情(她父母很早離婚也是原因之一)。 

  老實講,我被灌輸的“理想”在我走上社會--“上山下鄉”之後就潛移默化地變質了。我開始報怨父母讓我背上“出身不好”的“黑鍋”。他人在政治上輕而易舉能得到的東西,我付出再多的努力也得不到。我在農場時,周圍同伴接到家裏寄來的郵包,裏麵都是糖果;而我的郵件的卻是“紅旗雜誌”和“人民日報”,真難堪。下鄉九年多返回城市時,我早已徹底地拋棄了做“革命巨輪上的螺絲釘”的念頭。可與父母親情卻永遠也無法再現。這倒不是他們仍然堅持自己一貫的理念。我早原諒他們了。我甚至還有些嫉妒他們呢,因為人有堅定的信仰是一件幸事。但那有著血緣關係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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