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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4-16 01:02:16) 下一個

(小說)  

  “向毛主席保證”這話聽起來好像有點語法上的毛病。“保證”有擔保;擔保做到到的意思。你要做什麽事,要確保人家放心,於是便說“我向你保證,我將……”;或者別人不放心,對你要求“你能保證嗎?”好了,咱們不扯這個語法問題了。反正在“文革”之初,“向毛主席保證”這句話一度成為北京的孩子們的口頭禪,就像當時“革命戰鬥影片”中,我們的英雄們在執行戰鬥任務前,情緒激昂地、宣誓般地說“我向首長保證……”的意思一樣。“向毛主席保證”在當時是“我對天發誓”。這意思很明確,當時的“天”就是毛澤東,“向毛主席保證”了的事情是絕對不會有錯的。

  不知道當時的大人們是否說“向毛主席保證”,反正作為半大小子的湛宇和周圍的孩子們一樣,是很拿這句話當回事的。大人們指著被彈弓子打碎的玻璃,或院牆上塗上的“你媽X”三個字責問時,湛宇可以大叫“向毛主席保證不是我幹的”,以示自己的清白(其實就是他幹的。可見“文革”就鍛煉著說假話)。哥們兒間發生了什麽相互疑問的事,湛宇解釋後便拍胸脯,“我說的可以向毛主席保證。(這會兒說的該是實情,朋友如手足嘛。哼,幫派意識也是從那時培養起來)”謔,毛澤東管的事還真多。那當然了,毛主席是那時中國人的上帝。

  湛宇“出身”不好,父母在“解放前”有“曆史問題(好像是國民黨特務嫌疑和參加過三青團什麽的)”,毛主席叫“清理階級隊伍”時,一直在工作單位被“隔離審查”。湛宇的哥哥“上山下鄉”到農村去了,剩下湛宇一個人在家,成天在街道上和一幫半大小子們無所事事地瞎折騰,過得沒心沒肺。這天這幫搗蛋鬼殘忍地打死一隻貓。有人說貓肉能吃,於是他們一夥那天都不上學校了,把貓剝了皮,打算燉了吃。弄這事當然隻能在湛宇家,別人家都有大人管著,由不得他們胡鬧。正準備燉貓肉時,忽然看見院子裏有一隻母雞。得,倒黴的雞和貓做伴一起下了鍋。

  臭小子們正歡快地啃雞吃貓,赫大爺背著手來到門口往裏探頭。他是退休老工人,街道居民委員會的積極分子。“我說你們幹嘛哪?!不去上學‘複課鬧革命’,在這兒大吃二喝的,都快初中畢業了,你們這才上了幾天學……慢著,你們這是吃什麽哪?”

  “吃貓。”湛宇一臉鎮靜。

  “哎喲!你們怎麽什麽都吃呀?”赫大爺一臉要惡心的樣子,打消了進屋的打算。“貓有九條命哪!等著讓它追你們臭小子的魂兒吧。”

  “養貓是‘封(建)資(本主義)修(正主義)’,我們吃貓是革命行動,是忠於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表現。”湛宇振振有詞。“對呀,是呀”孩子們跟著起哄。

  “等等,我怎麽聞著有雞味兒呀?”赫大爺滿臉狐疑。

  “您沒吃過貓。貓肉味兒就是有些像雞肉。要不然您也嚐一塊兒。這兒還剩些紅燒貓肉,好吃著哪。”

  “不對,這明擺著是雞肉味兒!”

  “我向毛主席保證,我們吃的是隻‘封資修’的貓,根本不是雞。向-毛-主-席-保-證!”湛宇一本正經,沒有一點慌亂的表情。

  “甭跟我這兒起誓。你小子這些日子在街道上鬧得夠可以的。”赫大爺慢慢地轉身走了,悻悻然,回過頭又來一句。“你出身不好還不老實點兒。”

  一說到“出身”,湛宇的表情不自然起來,但很快就掩飾過去,哈哈一笑,“剛才我跟老赫頭兒說‘向毛主席保證’,其實他根本沒聽清,我是在說‘向螞蟻保證’哪!”“啊-哈哈哈!”“向螞蟻保證!”屋子裏的半大小子們都樂不可支。


  “湛宇!”忽然門外一聲斷喝,前院的冬梅“騰騰騰”地過來了。“我家昨天買的雞哪?”這是湛宇的同班同學,從小在一個大院長大。她在學校積極著哪,出身好唄,學校的紅人兒。早先她叫曉梅。“文革”剛開始時興改名,“冬梅”應該是根據毛澤東一句詩詞“梅花歡喜滿天雪”,可湛宇挖苦道:“是冬瓜的冬,煤球的煤。”意思是說冬梅長得像冬瓜,還挺黑。冬梅知道後氣得半死,是女孩子都得生氣。

  “向毛主席保證沒看見,向毛主席保證我根本不知道這事!”湛宇慌了,馬上堵在門口,不讓冬梅進來。

  冬梅猛一推湛宇闖進屋,看見桌子上有雞骨頭,垃圾桶裏有雞毛、雞頭、雞爪子,立刻哭起來。“湛宇!你憑什麽偷我家的雞吃?!那是我爸媽寫信來特地讓我買來給姥姥吃的。她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姥姥對你多好呀!你-嗚嗚-嗚……你還‘向毛主席保證’,你-嗚嗚-嗚……你剛才還說什麽‘向螞蟻保證’,你…你反動,太反動了……”

  “我說什麽來著?我說什麽來著?”赫大爺跟著就進來了。他剛才是到前院冬梅家打聽去了,下午剛放學的冬梅一聽就急了,一看雞沒了蹤影,馬上奔了過來。她前腳進門,赫大爺後腳就到了。“湛宇!你小子偷雞!你還說什麽‘向毛主席保證’沒偷。完了你還耍我,說‘向毛主席保證’是‘向螞蟻保證’!你這是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極大不忠,是犯罪!你小子想當反革命呀!!你什麽出身!我非到你們學校告你去。你在大院裏鬧得雞犬不寧!你小子就欠批(判)鬥(爭)!你還……”屋子裏的半大小子們一見事情鬧大了,麵麵相覷,一個個從聲色俱厲的老赫頭兒邊上溜出門逃之夭夭,剩下湛宇一個人目瞪口呆,冬梅在邊上哭哭啼啼。

  傻了,整個傻了。可湛宇確實不知道那雞是冬梅家剛買的。誰讓那雞掙脫了繩子跑道湛宇他們家院子?要是知道是冬梅買給她姥姥吃的,湛宇怎麽也得給雞抓住送回去。冬梅的姥姥對湛宇有多好呀!自從湛宇的父母被“隔離審查”後,大院裏的大人們就隻有冬梅的姥姥還對湛宇和顏悅色。經常在沒人注意到的時候悄悄塞給湛宇些吃的,不是一大塊烤白薯,就是好幾個菜包子。然後就低聲地數落湛宇,“你怎麽這麽不懂事?不好好學點文化,成天惹事。你胡鬧吧!這是給你爸爸、媽媽惹事,給你自己惹事!你爸爸、媽媽被關起來了。可處了這麽多年鄰居,我知道你爸爸、媽媽是好人,他們想你,他們會出來的,毛主席手下的人到時候調查清楚了,就知道他們不是壞人了,你可不能再胡鬧!”唉,怎麽把冬梅她姥姥的雞給吃了呢?湛宇腦子一片混亂,心中充滿著懊悔。

  冬梅的父母都是鐵路局的技術幹部,國家修鐵路,他們夫婦東奔西走。鐵路局有政策,其幹部子女可以由大城市親屬照看。所以冬梅和妹妹從小就在北京由姥姥帶大。冬梅說起來和湛宇可以算是“青梅竹馬”,不過那會兒他倆關係挺僵。湛宇不但挖苦冬梅是“冬瓜”、“煤球”,還說她在學校是“假積極”。冬梅最受不了的是被譏諷為“假積極”,她是一心一意地要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可靠接班人”的,怎麽能是“假”的呢?聽著個子高高的、帥氣的湛宇的譏笑,冬梅心裏理所當然地對他有了敵意。但聽赫大爺說第二天要到學校告湛宇的“反動言論”,她心裏忽然害怕起來。這時她妹妹跑來,說姥姥叫她。

  冬梅一走,老赫頭兒也跟著走了,放著狠話,“明天我就去學校,非叫人家好好整你。叫你不老實!”

  湛宇在被臭小子們鬧得一片狼藉的屋子裏一動不動。他久久地坐著,天漸漸暗下來。罪有應得呀,怎麽能把冬梅姥姥的雞吃了呢?等著到學校挨批鬥吧。忽然他聽見冬梅在門口叫他。“湛宇,姥姥叫你去哪。”

  “我不去。”湛宇悶悶地說。

  “你到底是去不去?”冬梅噘著嘴。“姥姥剛才和赫大爺說了半天。赫大爺說先不去告你了,要以觀後效。”

  “那我就更不去。”

  沉默,足足有十分鍾的沉默。冬梅轉身就走。湛宇追出門大聲喊:“我向毛主席保證,一定還給你姥姥一隻雞!”

   “你給我住嘴!”冬梅的姥姥拄著拐棍已經來到院子裏,並顫巍巍地走進湛宇家的屋子裏,冬梅也跟著進來。湛宇有點發懵,老太太從來沒對他這樣大聲嗬斥過,但聽到這樣的聲音他心裏一熱,眼睛直潮,真希望姥姥的拐棍猛地打到他身上。老太太看著亂七八糟的房間,“湛宇!你給我過來!”他趕緊搬個椅子讓姥姥坐下,呆呆地站在邊上。“你還想闖禍是不是?我讓你賠雞了嗎?你怎麽會有錢去買?你一個月才八塊錢生活費。你去偷嗎?”

  “可是我已經向毛主席保證了(要賠您一隻雞)。”湛宇說著眼淚就淌下來。他實在受不了,衝到了院子裏。

  “回來!你給我回來!”姥姥吃力地喊。

  “姥姥叫你回來!你怎麽不聽話?”冬梅焦急地喊。

  湛宇隻好又回到屋裏,哽咽著。

  “在我麵前哭吧。在外邊哭,一個大小子有多難看。”姥姥一板一眼地說。

  湛宇的淚水立刻像小河一樣地流出來,冬梅在邊上也哭了。

  “姥姥……姥……姥,我再也不幹……對不起……您的事啦。我……我向毛主席……向毛主席保證……。”

  “毛主席他老人家哪管得了那麽多事?他老人家國家大事還忙不過來呢。”姥姥說。“你向我保證就行了。說,以後要好好的,要好好地、堂堂正正地做人。”

  湛宇話已經講不出來了,捂著臉拚命地點頭,點頭。淚水滴滴答答地撒在地上。

  “小梅,你也一樣。”姥姥對正哭著的冬梅說。“也向我保證好好地做人。”她看著眼前兩個哇哇哭的孩子,深深地歎口氣。“來吧,把房間好好收拾一下。”說著自己的眼淚也下來了。

  冬梅的妹妹在家裏等了半天不見姥姥回來,跟著跑來一看,“你們怎麽都哭了?”姥姥告訴她,大家都挺好的,讓她也幫著她湛宇哥哥收拾一下房間。這個故事到這兒就結束了。

  順便說一句,冬梅和湛宇後來成了兩口子,很恩愛。他倆心裏永遠記著對姥姥的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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