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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的故事

(2009-03-29 01:37:15) 下一個

        

 

         (一)

 

  一九六七年北京的夏天的一個燥熱的下午,槐樹上的知了叫得震天響。和平和誌東、誌傑哥兒倆從天然遊泳場玩兒完回來。他們各自把遊泳褲頂在頭上遮陽,每人拿著幾個附近菜站買的一毛錢五斤的大西紅柿,嬉笑著、啃著走進他們住的部委第一宿舍大院。據說這大院原來是清朝的王爺府,一九四九年解放後把假山、花園平了,蓋了幾棟別墅,住進幾位副部長。王爺府的深宅大院也住上一些部裏的幹部。這大院的房子是皇城根大街最好的房子。對了!不能叫皇城根大街,得叫反修大街!六六年下半年“破四舊”時改的名兒。和平他們上的皇城根第一小學改叫紅衛兵第一小學。這條大街上的皇城根中學成了東方紅中學。可忙於“文革”的人們卻顧不上學校的孩子們。本來和平、誌東他們該上初一,卻大鬆心地停課玩兒到現在。沒人為這事發愁,反正全國都一樣,江山變色和孩子少上些課孰重孰輕?

  和平走進自家住的四合院的拐口,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陽光下在走廊房簷上嬉鬧的兩隻灰色的鴿子!一看就知道是極普通的野樓鴿,在鴿子市最多賣六毛一隻。一隻顯然是公的,它不斷地“得兒咕、得兒咕”叫著,原地打轉,猛點頭,隨著每叫一聲,脖子上的亮毛就支起來。它不斷地接近另一隻鴿子,急不可待!照孩子們的話,“夠臊的”。被追求者一定是隻母的。它不叫,對咄咄逼人的愛慕者冷淡地躲閃,每當那性急的“公子鴿”逼得太近,就往邊上退一步。漸漸地,公的把母的逼到走廊房簷的一端時,被追求者便煽動著翅膀輕盈地一跳,越過公鴿子的頭頂落在另一邊。狂熱的追求者立即調轉身子,又開始它一如既往的“攻勢”,把無可奈何的母鴿子逼向房簷的另一端。這兩隻鴿子不知為什麽不飛走,在這不到三米的房簷上,孜孜不倦地、自由自在地展現著能使萬物更新的、永恒的愛情遊戲。

  和平隔壁四合院的房上開了鍋!兩夥孩子吵得不可開交。東廂房上是反修大街60號大院的,七、八個,和誌東、和平他們一學校。為首的高個大胖子去年還是紅衛兵的頭兒呢!

  “哥們兒,仗義點兒!不就是隻破野樓(鴿)嘛?逮就逮了!(我們)又不是沒看見!”大胖子直著嗓子嚷,嗓音又高又扁。這位模樣差點兒,鼻子極塌,臉扁得象發麵餅。聲音從朝天的鼻孔噴出時,帶出綠鼻涕兩條,他滿不在乎地用亮光光的袖子一擦。塌鼻子頭扣當時最時髦的“戰備綠軍帽”--那是真貨!不過是女式的。嘿!有人還願意戴呢!帽膛大,裏邊用硬紙殼撐著有點象大蓋兒帽。他的哥們兒個個身著不合身的大軍裝,在房上亂跳亂叫,每人手裏拿著磚頭。

  “真他媽的沒勁!明明看見(我們的鴿子)落這兒了!怎能不見了?”

  “我看見你丫的上房逮(鴿子)了!怎麽現在不敢承認了?”

  “我們60號大院從來沒受過這個!別他媽的耍賴嘿!”

  “嘿!我說!把我們的鴿子交出來吧?”

  60號大院是軍區後勤部家屬宿舍,離和平他們的宿舍約一站路。裏麵的孩子當然都是“革幹”(革命幹部)、“革軍”(革命軍人)子弟,極橫!六六年“文革”剛開始時,塌鼻子是學校紅衛兵的“司令”,校長、主任被打死時他在場!不過在場的人多了,盡是附近中學的紅衛兵。今年初他不幹了,在家裏和同院的小子們養了一大盤兒鴿子,現在有好幾十隻。自從60號大院養鴿子以來,這一帶街麵的孩子們沒少為鴿子打架。時不時的磚頭亂飛。

  “向偉大領袖毛主席保證沒逮你們的鴿子!我們自己的一隻母野樓(鴿)還丟了呢!”這是韓鐵林的弟弟鐵江的聲音。“我上房是找我們那隻‘捆膀’的母野樓(鴿)!”

  隔壁院子不屬於和平他們住的宿舍,住著幾戶鐵路職工,院子的出口在另一街道,所以兩院的孩子們“雞犬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和平他們早就知道這院裏養鴿子。好幾年了,先是鐵林的父親養,後交給鐵林。“文革”那年他上初一,可實際比和平他們大二歲。他媽把他從農村帶來的時候,學校讓他蹲了一級。鐵江和誌東的弟弟誌傑同屆。

  鐵江說的“捆膀”,就是把新養的鴿子翅膀的羽翅捆起來,或縫起來,讓它飛不起來,然後將其扔到房上,熟悉環境。這叫“蹲房”。象剛才孩子們說的野樓鴿“蹲房”一、兩個星期便可“開膀”--把捆著的羽翅打開,新養的鴿子就可以自由的飛了。一般地講,蹲過房的野鴿子認識了自己的新家後很少飛回原來的家。

  “說沒逮,就是沒逮!”西廂房上,韓家兄弟為首的另一夥半大小子,個個橫眉立目,每人手裏都拿著彈弓子,有一位還那著杆氣槍。“也不看看我們養的都是什麽樣的鴿子!抓你們的一隻破野鴿子幹嘛?瞧瞧你們那些沒(記)性的家鴿子!撒遠兒一站路都回不來!”

  韓家兄弟養的是信鴿,人稱洋鴿子,能放飛。人們管這叫“撒遠兒”。“文革”前,他們的鴿子在信鴿協會都掛號。那可真是好鴿子!腳上都套著腳環,能撒幾百裏地。塌鼻子他們養的是另一種鴿子--家鴿子。這種鴿子漂亮,是觀賞鴿,就是不能“撒遠兒”。也就是剛才孩子們說的“沒性”。其實這兩類鴿子沒有可比性,如同獵狗和哈巴狗。

  “擠兌誰呢?”東廂房上的“綠軍裝”們不幹了。“是不是想打架呀?”塌鼻子光顧著喊,腳下一滑,倒在房上,差點兒沒掉下去!他向同伴大喊,“回去叫人去!就說這要叉架!我今兒非滅了你們不可!”

  “打架也不怕你們!”鐵江叫道:“先別踩我們院兒的房!踩壞了你們修?沒打呢,就差點兒從房上掉下來,別是嚇的吧?要打架就約個地方,誰怕你們呀!”他接過氣槍頂上子彈!又轉向他的同伴,“到胡同裏叫人去!”

  “這是幹嘛呐!”那邊院子裏響起一個老太太的聲音,“你們這些半大小子成天打架!有完沒完?今兒堵到家門口打來了!好啊!我這就到學校找紅衛兵去!把你們的鴿子都抄了!小小年紀一點兒不學好!沒安生日子啦!”

  “他們這是幹什麽?啊?現在也不上學了!一天到晚討狗厭!”又出來一老太太。“你說他們這一天到晚的不上學、不認字可怎麽辦?”

  “到底怎麽回事?我還不明白呢?”在房上站著一直不說話的鐵林開了腔。“要打架也得打個明白架。講講你們的野樓(鴿)怎麽丟的?”

  塌鼻子連喊帶叫,邊上“綠軍裝”們幫著腔,補充著,過了好一陣大家終於搞明白。大意是,塌鼻子用一塊錢買了一對“趴窩”--也就是正孵蛋的野樓鴿,打算給別的家鴿子孵蛋。“蹲房”一星期後,也就是今天,他們給公的開了膀。沒想到它竟滿天亂飛,隨後便撇下母野樓鴿不知去向!他們在房上好像看見它落在韓家兄弟他們這邊,同時發現鐵江正好在房上。由此斷定,鴿子被他逮走。

  “巧了!我今兒也一樣,丟了隻野樓(鴿),是隻母的。(我)也想讓它們‘趴窩’!”鐵林不由得一笑。“我那對野樓捆著膀,還沒‘蹲房’呢!昨兒剛托人從鄉下帶來。下午那母的捆著膀楞撲騰上了房!我弟弟趕緊上房就看不見這隻鴿子了!大概串房跑了吧?我看你們都在這房上,心想是不是你們給抓走了?”

  “向偉大領袖毛主席保證沒逮你們鴿子!”塌鼻子的口氣和緩下來。

  “這麽得了!把我這兒剩的這隻公的給你們?”鐵林和解道。

  “算了,算了!不就幾毛錢的事嘛?可這事兒真有點兒邪!”不等韓家兄弟回話,塌鼻子一揮手,“走人!”一大幫人一窩蜂似的從牆頭跳院外,吆吆喝喝地漸漸遠去。鐵林他們也下了房。一切都恢複平靜,走廊房上公鴿子“得兒咕,得兒咕”的求偶叫聲顯得格外響。

  和平站在走廊下一直悄悄聽著,心要跳出來。他比誰都要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他們兩家丟了的鴿子就在他的頭頂上!鬼知道它們為什麽湊在一塊兒?走廊的房簷矮,又有高房檔著。兩撥兒的孩子們居然沒看見!

  他可太想養鴿子了,平日總望著韓家的鴿子出神。那些鴿子是一水兒的信鴿斑點。洋鴿子和野鴿子可不一樣。拿斑點來說,別看野的、洋的顏色相同,羽毛都是灰黑色,帶一些淺斑點。別的地方還是有區別。最明顯的標誌在頭上,洋鴿子嘴粗、鼻花兒大;野鴿子嘴細、鼻花小。另外,洋鴿子個頭也猛點兒。一般的講,洋鴿子比野鴿子有記性得多。野斑點最多可放飛幾十裏;最棒的洋斑點可撒遠好幾千裏!

  好幾千裏都能飛回來!這是怎樣的忠誠、毅力!和平喜歡信鴿!是的,它們長得不如家鴿子好看。可家鴿子是貓,洋鴿子是狗!洋鴿子裏有斑點、樓鴿、紫半截、紫楞、洋白等。數斑點記性最好,它也最不好看。人還不可貌象呢!鴿子也一樣。和平最大的夢想就是有幾隻信鴿。

  家鴿子確實漂亮!短短的嘴,有一半左右的家鴿子都有鳳頭。“點子”頭上有一撮黑毛,尾巴也是黑的。別的地方的毛雪白。“鐵膀”除了翅膀最外邊的幾根羽翅也是黑的外,其它地方和“點子”一樣。周身烏黑,隻有最外邊羽翅有白羽毛的叫“白羽翅”。頭、脖子和尾巴是黑色,身體、翅膀是白色的叫“兩頭烏”。如果據有以上特點的家鴿子深色的羽毛不是黑色,而是紫色,那它們就叫“紫點子”、“紫鐵膀”、“紫白羽翅”和“兩頭紫”。另外,渾身雪白的是“家白”,遍體烏黑的是“黑灶”。每隻家鴿子都有兩隻紫紅的小爪子。60號大院的鴿子都是家鴿子。可中看不中飛!一個個都沒記性。

  和平和誌東、誌傑哥兒倆迷鴿子迷得堪稱鴿子專家。剛才房上孩子們一說丟的野樓是給別的鴿子“趴窩”的,和平馬上明白是怎麽回事。很多人養鴿子為的是觀賞它們在天空盤旋、飛翔。可一對鴿子一下蛋,就要“趴窩”孵蛋,不愛飛了。所以養鴿子的人常常把鴿子下的蛋拿走,讓正在“趴窩”的野鴿子孵。這時的鴿子給蛋就趴,給個雞蛋也臥在上麵。塌鼻子和韓家兄弟都要用這種野鴿子給自己的好鴿子當“保姆”。你看,和平它們什麽都懂,可還沒有自己的鴿子。連最普通的野鴿子也沒有!那這正在走廊房簷上的、萍水相逢的一對能否……

  和平直勾勾地注視著房簷上嬉鬧的鴿子,心裏緊張地盤算了一會兒,便悄悄地退出院子,急速地跑到誌東、誌傑他們住的院子,傳遞這個驚人的消息。

  從下午到天黑,三個半大小子都在精心策劃如何逮鴿子。每隔幾分鍾他們中的一個就要跑到走廊的房簷下看動靜。開始和平提議往地上撒米,等鴿子飛落到地上再往屋裏引,然後把它們抓住。這個方案很快被否決,原因是太興師動眾,大人肯定會幹涉。另外,步驟太多,弄不好鴿子會驚飛。接下來誌傑又提出架梯子,用網扣的主意。他解釋,把梯子架到走廊下,上邊的鴿子肯定不會知道下邊在幹什麽。逮鴿子的人站在梯子上,待房簷上的鴿子走過來就用網扣。但這個方案也不妥。首先梯子沒那麽高,站在梯子頂上手將將夠著房簷。人一下沒站穩從梯子上掉下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再說了,網在哪兒?

  乾脆用彈弓子打!不能!萬萬不能!!盡管和平他們的“彈法”不錯,他們也不會打這兩隻野鴿子,這兩隻寄托著他們希望的鴿子!

  大人們覺得孩子們今天的舉動有些反常,總神神秘秘地聚在一起商量什麽。天色漸漸暗下來,他們顯得更煞有介事。“你們還在外邊幹什麽?”家長們吆喝著,但並沒太在意。

  房簷上的兩隻鴿子隨著天黑漸漸安靜下來,最後竟緊緊地挨著縮在走廊的一角,閉著眼一動不動。馬上,一個新的、大夥一致同意的方案產生!

  晚上九點半,天完全黑下來,開始“出擊”!和平、誌東悄悄地上了房,誌傑在院子負責放哨,見沒大人出來,便向房上打手勢,要他們行動。

  和平、誌東在房頂上慢慢地走著,翻過北房,通過走廊上的房脊,不動聲色地接近了兩隻鴿子。按事先商定好的方案,他倆來到鴿子的上方,順著房瓦蹲著往下出溜,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待到離鴿子近在咫尺,互相對視一眼,然後猛地同時用雙手攥住各自對著的鴿子!象貓一樣敏捷。

  逮住了!成功了!他倆每人抱著一隻鴿子。一直在院子裏放哨的誌傑見狀便無聲地亂跳,還在地上打了個滾,站起來又跳。和平、誌東也是激動地心狂跳、腿亂抖。手中的鴿子倒比半大小子們鎮靜,沒怎麽動,隻是“咕咕”地小聲叫。孩子們下了房,就抱著鴿子來到誌東、誌傑單獨住的小屋。這是靠近大院門口的,一套副部長公寓裏的一間小房間,和他們父母住的房間根本不挨著。“文革”剛開始那陣,“靠邊站”的副部長們紛紛“革命化”,退出了不少住房。誌東、誌傑家住房擁擠,就占了其中一小間。再說了,誌東、誌傑家也是“革幹”。

  這間小小的房間為半大小子們的“陰謀活動”提供了場所。三個孩子擁進屋,各自先仔細地端詳了半天鴿子,然後用膠布給兩隻鴿子“捆膀”。他們用膠布將鴿子翅膀的十根羽翅都纏繞起來後,就把它們放在地上喂米、喝水。餓了半天的鴿子又吃又喝。野樓鴿的樣子確實難看了些,又窄又鼓的腦門,又長又細的嘴,灰不溜秋。可誰讓它們就是這種呢?吃飽喝足,公鴿子又開始向他的“女伴”求愛,在地上“得兒咕,得兒咕”地又轉圈又點頭。完了就朝母的猛衝過去,每次衝到膽怯小母鴿子麵前,就雄赳赳地挺起胸,鼓著脖子大吼一聲“得兒咕”,尾巴展開象把扇子。小母鴿子被逼無奈,漸漸退到了床底下,公鴿子也衝進去!

  下麵是商量如何養這兩隻鴿子。吃的暫時可以先從各家的米缸裏出,可它們住的地方呢?誌東提出這套公寓最靠外的一間大房子空著,不妨橇了鎖,先把鴿子養在裏邊,等日後做好鴿子窩再說。還有件事要商量一下,如果大人問到這事怎麽編瞎話?

  “就說是同學送的,我爸爸會相信的。前些日子他還準備讓老家的人從鄉下抓幾隻野鴿子給我們玩兒。後來聽說孩子們總為養鴿子在街道上打架,就改主意了!”誌傑說:“咱們保證不和外邊的孩子打架,他會讓我們養的。”

  和平是不敢向家裏提出養這兩隻鴿子的。他爸爸是個知識分子幹部,還有“曆史問題”,“文革”中抬不起頭來,每天叮囑和平的就是別胡鬧。少惹事。可養在這兒,鴿子的主人是誰呢?誌東看出了和平的擔心,“這對鴿子是咱們三人的!今後要為養鴿子和別人打架,咱們都得上!要玩兒鴿子咱們也在一塊兒!弄糧食、釘鴿子窩,咱們都得出力!”

  三人擊掌起誓,興奮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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