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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上……

(2009-03-21 01:27:54) 下一個


                (紀實)


  美國東海岸今年倒春寒,五月底了還涼嗖嗖,陰雨不斷,好像沒有春天;樹花粉出奇的多,車子上總是髒兮兮的一層黃綠,花粉過敏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幾倍,一個個“痛哭流涕”;這些都是幾十年沒有過的。股票市場在經濟衰退重擊下正在“抽瘋”,代表高科技的奈斯達克指數下跌60%以上,美國百姓絕望地看著自己多少年的在股票市場裏的投資化為烏有,損失之慘隻有一九二九年後的經濟大蕭條才能相比。啊,一個普通的、春夏之交的早晨又來臨了。

  老張上工前二十分鍾把車開到公司的停車場裏。開得特別順,往日十八號公路上總塞車,今天街上車子卻少得出奇。“也不是節假日,今天這是怎麽了?”老張搖搖頭,五音不全的嗓子哼出什麽“你愛我一千倍,我愛你一萬倍……”兩年前他賣掉那個叫他又愛又恨的中國餐館。經營十幾年,掙的錢供孩子們都上了大學,每人買了輛新車,買的房子基本還完了貸款;可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除了聖誕節,一年四季我從沒休息過,從早到晚,特別是夏天,廚房裏像蒸籠一樣。“嘿!苦悶的人生!”老張一提往事就來這麽一句,見同事們笑,自己也樂:再沒有經營餐館時的焦慮了,這裏掙錢確實少,可精神上沒壓力。

  到這個中國人開的計算機小組裝公司有一年多了,在生產線上幹活。他懂嗎?組裝計算機簡單得很,不就是鎖螺絲,插線路板嘛,再說老張可以幹些更簡單的活,比如倒垃圾、拆包裝箱、給組裝好的計算機上蓋子等等。剛進公司那陣子挺忙,可後來生意漸漸淡下來。從去年下半年開始訂貨越來越少,現在生產線上的人們常常大眼瞪小眼了。沒事幹就聊大天、看報紙,甚至打牌、下像棋。老張表麵上滿不在乎繼續和男同事們互相罵著玩兒,講下流笑話,可心裏犯嘀咕:這可是在美國呀,哪有免費的午餐?可看到公司頭頭兒們對閑極無聊的人們裝沒看見的神情,心中又有些疑惑。其實老板正受著煎熬,是否裁人舉棋不定。

  上班的鈴響了,生產線幹活的人們懶洋洋地幹著那少得可憐的一點活。跟著發工資的出納來發工資,老張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又是周末了,幹什麽去呀?”他自言自語。前幾天剛跟老婆吵了架,現在誰也不和誰說話,不然可以去新開張的跑馬場賭一把。他是狗肚子裏存不住二兩香油的主兒,頭天晚上和妻子吵架,第二天一上班準會讓生產線人人皆知。這會兒人們正打趣他最好給太太認個錯,否則沒人給他做飯吃。

  正在嘻笑,生產線的頭兒從辦公室出來,麵無表情地通知老張,老板找他有事。完了!老張馬上知道他被解雇。哎。公司終於撐不下去了。進了辦公室,老板讓他坐,談了一陣,無非是生意不好,裁人實屬不得已,知道老張幹活是勤勤懇懇的,以後生意好了還會把他招回來。老張有些坐不住,等老板話一完,立刻起身道謝,轉身出門,先到休息室的冰箱裏拿了自己中午便當,匆匆到停車場開著車就走。

  上哪兒?先回家唄。以後怎麽辦?再找活唄。公司生意不好,有人半開玩笑地讓他再去開餐館。他聽了立刻痛心疾首的樣子,發誓不幹這“不是人的活”。但前幾天他一個開餐館的朋友問他是否願意當大廚,他在電話裏竟沒有拒絕。不管怎麽說這也是一技之長呀。再去做大廚?苦累、時間長,可好歹是份工作呀。“嘿嘿,現在經濟不好了,說不定很多餐館也得關門,沒準也幹不了幾天大廚。哎,美國就是這樣……”老張搖頭。“哎呀,我的茶葉和茶杯忘在公司了。”他一驚,但又一笑。“不要了,媽了逼的。”

  負責包裝計算機外運的阿黃也在被解雇之列。可他從老板的辦公室出來後卻坐在公司門外的台階上發呆,有些垂頭喪氣。回家吧?沒車,是朋友每天送他上下班。晚上五點半以後朋友才能來,現在剛剛是早上啊。那也隻好等。三十七、八歲的阿黃去年底剛移民美國,英文就會說“THANK YOU”、“HELLO”之類的問候語,就算會開車也沒有駕照呀。

  過去在國內是幹什麽的?閃爍其辭,聽他說了半天,好像是個“自由職業者”,快不惑之年還沒結婚。到美國來幹什麽?他說已經後悔了,不知是真是假。有人勸阿黃到紐約中國城去打工,但明確地說:“吃不了那苦。”可在這個小公司裏掙最低工資有什麽盼頭?現在連這份工也沒了。中午阿黃到休息室來吃午飯,還是是衣冠楚楚,分頭整整齊齊,頭油抹得鋥亮。“美國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個樣子。”他顯得無所謂,好像什麽都見過,別人也不知跟他說什麽好。

  相比之下,江工程師極其失落。阿黃和他是前後腳到這家公司來幹活的,兩人在一起幹活。平日總是阿黃侃侃而談,江工默默不語。他相貌堂堂,偏瘦中等身材,五十多歲的人一頭濃密的黑發,幹活有板有眼。江工半年多以前移民美國,妻子、女兒都在美國已經十幾年了,最後辦好了他移民美國的所有證件。說心裏話,他是不願意來的。“我英文不會說,到美國幹什麽去?現在在單位我還挺受重用,再幹些年也不成問題。”可他還是來了。妻子在美國有大學實驗室的穩定工作,根本不會回國的,就是肯回去,出國十多年了,本職專業的工作還能幹上嗎?女兒在美國早就讀完了博士,結婚生子也好幾年了,現在小倆口都在製藥公司裏幹活,每人年工資都七、八萬。這樣的生活前景,怎麽可能動回國的念頭?他愛妻子、女兒,如果她們不回國,他就得來,早晚得來。想到這兒,江工的心裏像是調料罐子都被打翻了,甜酸苦辣什麽都有。“可我是有家的人呀!不能不負責任。”他每每歎惜,但知道家人需要他,他也更需要他們。人比動物高級不就是因為有相互依賴的、複雜的情感嘛。他眼前閃動著妻子和女兒的眼睛,還有小外孫和女婿的眼睛。

  不出江工所料,也不能這麽說,事實就是這樣,他到了美國的自我感覺“廢了”。他和妻子、女兒一家人住在一起,成天無所事事,情緒消沉。開始大家勸他想開點,也不是非要掙錢活命,“大家把您接到美國來就是過舒坦日子,算是提前養老吧。種種花、割割草、做做飯。”江工聽了一笑,不言語,心想:我正是成天幹這些才不痛快的。他學會開車後,家人忙打聽著讓他到附近的中國超級市場打工,他拒絕了。那裏去的都是中國人,很多都和家人認識。他不願意讓人指指點點,說那是江工程師,現在在這兒上貨。那有什麽呀!到美國來一切都變了,必須接受這一點。您原來就是個大將軍,現在如果是為了生活也得學著上貨。可江工暫時還難於接受,而況他也不是必須為了生存打工呀。怎麽辦?找到這家小公司來了。這兒打工好歹沒那麽多人看見,也能消磨時間。可現在……

  江工從老板辦公室出來後,拿著自己的午飯開車奔家來。平日上下班要開一個鍾頭的路,這會兒隻開半個多小時就到了。其實小公司離女兒家不遠,就二十多英裏,可早晚上下班高峰時間公路上堵車。現在高峰時間過去了,公路上車子少得多。到家後江工隻是坐在沙發上發呆。

  ……和妻子認識是在大學一年級。她在醫學院,我在工學院。兩個學校挨著,經常組織聯歡,所以我認識了她。跟著“文革”爆發了,我倆“出身”不好,都是“狗崽子”,心自然就貼近了,相戀了。畢業分配,兩個人分到不同的城市,但還是馬上結了婚,五、六年後兩個人才調到一起,真是費盡千辛萬苦。生活一直就是忙,不是妻子出差,就是自己出差。常常在出差時帶著女兒,她在辦公室裏看“畫畫書”,我在一遍遍地改圖紙……日子就這麽打發了,不知不覺過去了,越過越快了。“文革”後的日子舒心了很多,自己是業務骨幹、室主任。單位評高級工程師是第一個,分配住房是第一名。我在同學中還有幾項第一:談戀愛、結婚、有孩子、孩子出國上學和倆口子分居時間。現在又創下一個第一--提前退休。

  公司裏剛認識了一位挺有意思的人,詼諧、幽默,但他承認也有著很多憂慮和遺憾,常常情緒消沉。這位是老“知青”,曾在農村呆過九年多,後來考進大學學的是文科。十年前隨妻子來美國一直是打工,掙最少的錢,因為英文不好,也沒技術。他知道自己“混”不出來有個性方麵的原因,或者說很“笨”。“不管怎麽樣,人得尋找快樂。江工,您總是這樣鬱鬱寡歡,就是在生活中沒去尋找快樂!”

  江工想到這兒,苦笑著搖頭,並非否定這位老“知青”的話,隻是遺憾剛剛要交一位朋友,卻……但如果真想交朋友還可以到公司去找他呀?“還去幹什麽?沒這心思了。不過確實可以接受他的建議,到附近中國超級市場去找份活。”他自言自語。“反正不能在家裏‘關監獄’。”

  良先生得知他被解雇了先是一愣,馬上一笑,瀟灑而去。他前幾年做為上校從“國軍”退役,可不是帶兵的官,是個服役幾十年的技術人員。他移民美國的目的是“陪太子讀書”。那是他惟一的兒子,現在上美國著名學府康奈爾大學。他打算孩子大學畢業就回台灣繼續找個活幹。那時他也才五十多一點,當然要先把美國公民混上,也就是說至少要在美國呆上五年,於是到這個小公司裏混,在倉庫幹活。

  公司生意越來越淡,他總是給別人寬心丸吃。“公司破產?不會的!熬過這一段就好了。是的、是的,會解雇些人,可也不會輪到我們頭上。”他這個“我們”當怎麽講?也許他該說“不會解雇到我頭上”。老板是台灣來的,他也是,親不親故鄉人嘛。可這回偏偏拿他開刀了。不過他也真不必為此發愁。做為台灣的職業軍人退役,可得到很豐厚的退伍費,像他這樣的官階一年有兩萬美元左右。不過被解雇總不是件高興事,特別是以為無論如何也不會解雇到他--一個來自台灣的人的頭上。

  “媽的!工作我也不找!現在就聯係台灣的工作。兒子已經在大學讀了一年書了,男孩子基本上適應了美國的生活,我還在這兒受氣?英文不好受鬼子的氣,現在自己人也欺負到我頭上來了。老子不在這兒幹了。”他嘟嘟囔囔地開著車往家開,可想到現在台灣經濟的極端不景氣,無可奈何的直搖頭。

  被解雇的人中隻有一個人真正的無所謂。他是萊尼。這位墨西哥過來的非法移民的後代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也不想好好的受教育。他四十歲,但看起來像五十歲,肚子圓圓的,隻知道成天講下流話,在這個公司已幹了六年。這六年間,他數次又找到掙錢更多的工作。他找工作這麽容易僅僅因為他是美國公民,英文好,說確切些是英文口語好。可他每次去幹幾天就又回到這家小公司,甘心情願地掙很低的工資。萊尼很直率,“讓我幹的活太累了,條件太差了。我真受不了。”他在小公司幹什麽?沒個正經活,成天和頭兒討價還價地要求長工資。為什麽不給他早早地解雇了?你不懂美國的法律,解雇人不能隨隨便便,否則人家會上法庭告你種族歧視。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今天小公司解雇人也不能算是開除,是LAY OFF,也就是暫時解雇。如果過些日子公司經營好了,又需要雇人,法律規定,他們這些被暫時解雇的人要優先雇用,除非你自己不願再回來。一般的講,被LAY OFF的人都急於找到另外的工作,很少又被原來的公司重新雇用。但萊尼被解雇後會“守株待兔”,等著公司重新把他招回去。這次他已經是第二次被這家公司LAY OFF了。

  你看,萊尼出了公司的門,做了個鬼臉。跳上自己的車,開著直奔縣政府到有關部門申請失業救濟去了。他除了一輛老掉牙的破車外,可以稱得上一無所有,沒有自己的房子,沒有一點存款,也沒有老婆。其他別的部門還有另外八個人被解雇,都是“老美”(中國人願意這樣稱呼美國人)。他們也都立刻開著車去申請失業救濟。





  (05、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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