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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明天死,也要種蘋果樹”

(2009-03-16 01:31:07) 下一個


                                   (紀實)

        (勞拉轉眼已走了八年了。貼此文以示紀念。)

     新年來臨的瞬間,紐約時代廣場上空徐徐降落、光彩奪目的巨大彩球綻開,2000的巨幅字樣展現在麵前。歡騰,一片歡騰,《友誼地久天長》的樂曲在夜空回蕩,五彩繽紛的煙火升空。人們在擁抱、接吻,熱烈地歡呼,憧憬著二十一世紀的到來。妻子和我看著這激動人心的場麵,同樣的激動,同樣的憧憬,同時也在為我們的老朋友勞拉祝福。她快九十歲了,住護理院已快十年,依然健在。

     九年多剛來美國時,妻子引見了她的忘年交,一位七十九歲的白人老太太,虔誠的基督徒勞拉。星期天早上,我隨妻子去勞拉的教堂參觀。禮拜後喝咖啡的時候,勞拉見我們過來,立刻費勁地撐著拐杖從沙發中起來,大聲打著招呼。她有一副近似東方人的麵孔,實際上她是個德國人的後裔。她化了妝,一身鮮豔的大紅衣褲,矮胖的個子。妻子誇她的行頭漂亮,勞拉笑得開心,連聲道謝。跟著勞拉的弟弟、弟媳兩位老人也過來湊熱鬧,熱情地問長問短。我整個一個傻,一個字也聽不懂,隻能按妻子的吩咐回答他們的熱情問候。糟糕的是妻子還傳錯了信息,該說“我也很高興”時說成“你也很高興”,明明該是說“yes”卻說成了“no”!老人們明知錯了,也不糾正,怕我們窘。

     勞拉是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老兵!四十年代初,她是一名軍隊的護士,隨著作為軍醫的丈夫來到戰火紛飛的菲律賓。她總是回憶著美軍前線士兵們向她喝彩時的情景。她當時的感覺就象自由女神。戰後勞拉和丈夫作為駐日占領軍在日本呆了幾年,隨後複員回國。正當他們生活在寧靜之中的時候,丈夫突然被心髒病奪去了生命。日後勞拉又嫁給一個醫生,可才一年,第二個丈夫又死於心髒病!這是她不幸的兩次婚姻,不知為什麽也沒有孩子。當年在菲律賓前線,她染上了嚴重的腦炎,留下時常劇烈頭疼和渾身無名疼痛的後遺症。第二個丈夫死後,她又由於腎癌切去了一個腎,一度生活不能自理,住了近十多年的護理院。

     她愛提這些往事。就算是顯示自己的意誌力吧,也確實應該自豪!精神上、肉體上的雙重磨難沒有使她失去對生活的信念。從不向命運低頭的她首先要獨立。在護理院呆到第十年,她的健康奇跡般地一點點好起來。這時她就堅持搬出了護理院。我妻子認識她時,勞拉已在弟弟的住宅附近住了十多年。她一個人住一套公寓的房間。這套公寓的租金很高。因為她是複員軍人,從政府那兒得到的津貼不低,所以還住得起。生活上她基本自理,偶爾弟媳幫著買點菜。她和公寓裏的其他人合雇一個墨西哥婦女打掃衛生、買菜做飯。其實那墨西哥婦女買來的多半是微波爐食品。勞拉從不下廚房,身體不行是一個原因,主要是她不喜歡烹調。

     由於腿腳不便,勞拉隻能呆在屋裏。車子是早就不能開了,又不喜歡下廚房,那她幹什麽呀?“聽書”、看電視、打電話。“聽書”就是借來“讀者文摘”一類的雜誌的錄音磁帶聽故事。早些年眼睛還好,是訂閱書刊,後來眼睛越來越差,就訂閱大字體的“讀者文摘”看。近十年眼睛乾脆不能看了,改成“聽書”。每聽完一本書,她就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下來,她讓我們看這些聽過的書的目錄時,就象展示她人生的的巨大成就似的。也是,評價生活要看個人的生活態度。她弟媳常給她送些舊報紙,她有時借助放大鏡翻翻,能看多少看多少。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幹。

     看電視多半是看體育節目和新聞,她看橄欖球比賽激動萬分!當地的酋長隊在全美職業橄欖球隊居中遊水平,小胖老太太是這隻球隊最忠實的球迷,無論它表現如何。美式橄欖球是美國特有的對抗性最激烈的體育比賽,看起來的確刺激人,可她是個弱不禁風的老人呀!我們到她那兒去做客,她說到橄欖球比賽就眉飛色舞。酋長隊要是贏了當時最強大的布法羅隊,她就扶著沙發站起來跺腳,隻差一拳把布法羅的“壞蛋”們打死!酋長隊輸了,她隻是搖搖頭,淡淡地說:“真是運氣不好!運氣不好!……以後還有機會,會有機會的!”如果是看什麽電影一類的文藝節目,她可要睡上好幾覺。整個周末,除了去教堂,或打電話,她都在看體育節目,是球賽就看。

     打電話也占了很多時間。她住的公寓就是個老年人公寓,親戚朋友關心問候的電話很多,有時就和鄰居打電話,樓上樓下一聊個把小時。一到逢年過節,問候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她簡直都累壞了!聖誕節前她還要寫賀卡。這是她精心準備的一件事,節前好多天就忙。仔仔細細地寫好一封“年終總結”,複印一、二百份,拿出通訊錄,將賀卡一一發出,告訴親戚朋友,她又充滿信心地生活了一年,和病魔鬥爭了一年!明年仍是充滿希望的一年。

     可她的醫生越來越多地勸她搬回護理院。她的身體隨時都有可能突然垮下來。如果夜裏發病,或是摔倒,沒能力打電話可怎麽辦?勞拉一聽這話就生氣,她從來就討厭被人照顧。

     我們每個星期六都到勞拉那兒坐一坐,聊上一、兩個小時。到勞拉住的公寓樓下,先在大門外給她打個電話。勞拉知道我們等在樓下,便在自己的房間裏按個專門的電鈕,公寓的大門的鎖就自動打開。當我們來到勞拉住的那層樓的過道,她早在門口等候,“請進!歡迎!”眉開眼笑,精神抖擻。要是我們偶爾有個禮拜沒去,她就玩笑道:“你們是誰呀?我怎麽不認識你們?”

     勞拉很大一部份話題是追憶往事。童年,學生時代,家庭,職業生涯等等,說起來滔滔不絕。她來自美國中西部的鄉村,父親是個小農場主,生活貧寒。幼年時的情景始終記憶猶新。母愛,她多少次地重複六歲的她和弟弟,在一個雷雨大作的深夜坐在母親的雙膝上嚇得發抖,依偎著媽媽。焦慮,每當有哮喘病的父親舊病複發,她總覺得父親會馬上死去。說得最多的是她怎樣和病魔做搏鬥。她拿出記錄“聽書”的目錄,指著某一頁歪斜模糊的字跡回憶,那時她頭疼發作極其劇烈,幾乎握不住筆。她每天祈禱上帝給她平靜,堅持聽錄音,從中感受生活的意義,汲取力量戰勝自我。我注意到這一頁頁字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聽書”目錄,十分感慨。 

     照她的生活態度,做人就得意誌堅強,隻要有能力就得獨立生活,自食其力。她住的公寓前的一所房子裏住著一對黑人夫婦。女的是盲人,男的又聾又瞎!每天這倆口子都手拉手去坐公共汽車上班。勞拉多次提到他們,很是敬佩。然而她對黑人整體評價不高!我們談到黑人的體育天賦時,勞拉不以為然,說各個大學總是挑一些黑人體育尖子打球,實際上他們連字都寫不好。提到黑人的家庭更是連連搖頭,“很多人沒有正經的家庭!隻知其母,不知其父!”對目前黑人社會地位相對低的評價是,“他們不刻苦!林肯解放黑奴一百多年了!那時大家都很窮,可為什麽現在白人的生活都好了起來,而黑人還是在社會的底層?”她一說到窮人吃救濟就來氣!“他們都是些什麽人?盡是黑人獨身母親,吸毒成癮的黑人!亂七八糟,不求上進!他們用的都是納稅人的錢!他們對國家有什麽貢獻?做過什麽事?什麽都沒有!”勞拉說的不是無中生有,但種族問題並非那麽簡單。曆史上遺留下來的種族偏見,根深蒂固地存在於美國的社會中。相當一部份美國白人都有這種偏激情緒,勞拉不過是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說老實話,勞拉對我們倆口子的好感有點兒先入為主。她認為亞洲人勤奮,能吃苦。她在日本的那幾年深深地感到了這一點。勞拉知道我英語不好,找工作很困難,便真心地希望幫助我。一次我到她那兒拿報紙看,勞拉急切地拉著我說著什麽,見我發愣不知所雲,又把我拉到窗前指著街上一通說。我更糊塗了,還以為她需要什麽幫助。後經妻子詢問才知,附近新開張了個快餐店,勞拉要我去申請工作。“你一定要說你行!你什麽都能學會!別怕!不斷地去說!你就是行!我給你打電話聯係!”勞拉簡直就要拉著我去那兒,象個護犢子的母親。

     在勞拉告訴我去闖之前,我已在另一家快餐店求職碰壁。在她的鼓動下,我又去試,聲稱無所不能,無所不學,最終感動了經理,得到一個清潔工的位置。勞拉知道後很高興,說我以後沒準能開個快餐店!典型的美國人的樂觀態度和自信心。

     美國人平等意識很強,這點在勞拉身上體現得特別充份。她手總是顫抖,根本不能修剪自己的指甲,每次都是到醫院雇護士幹。我妻子主動提出幫她剪指甲,老太太馬上爽快地同意。修剪完畢,勞拉立刻拿錢。我妻子堅決不收,她有些不快!我們用中國的道德觀念解釋這是為什麽。但她說:“我知道友誼比金錢重要,但我不能占你的便宜!我也付得起這錢!這是美國!你們要允許我按美國的習慣!如果你不收錢,下次我不讓你剪了!”

     我妻子過去也曾是護士,於是她倆有聊不完的醫院的話題。勞拉最喜歡急診室的活,說這工作充滿希望。一個個危重病人、傷員在醫生、護士的緊急救護下轉危為安,真令人心慰。她提到當年的這些往事就激動起來。一些搶救病人、傷員的故事說了許多遍,可下一次提到,她又象第一次提到時那樣興奮。我妻子也是快人快語,同樣覺得急診室的活兒痛快!好家夥!兩個大嗓門“吵”得不可開交!

     象勞拉這樣的人當然會有強烈的愛國主義情結和正義感。我剛到美國時,正值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美國和西方盟國聯合一些阿拉伯國家,在沙特阿拉伯和海灣地區集結重兵,準備奪回這產油重地。西方聯軍之舉有反侵略的正義性,但更重要的是海灣石油是西方工業國的生命線,所以美國的反應是迅速、強烈的,舉國上下情緒激昂,輿論一邊倒,要置伊拉克的惡魔於死地而後快!勞拉恨不得上前線!當收複科威特的戰役打響後,激動萬分的勞拉象絕大多數美國人一樣,用各種方式表達對美國政府的支持。在自家臨街的窗戶上,她貼上標語,“我支持我們的軍隊!”並常去教堂為美軍士兵祈禱,每天都格外留意新聞,詛咒伊拉克總統薩達姆。聯軍迅速收複了科威特,她象孩子一樣地歡呼,認為正義得申張。

     勞拉這年春天去了加利福尼亞。她最鍾愛的侄女要和一個中國人結婚,她去參加婚禮!這是勞拉晚年少有的快事。他們的家族中要有中國人了!三個星期後,她興高采烈地返回,給我們看了一大堆照片。好幾個禮拜,一見我們就抱出照片講個不停。然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接連好幾次摔倒在屋中。雖然沒有受傷,但醫生不斷的警告和親戚朋友們的再三勸導,使勞拉不得不再次考慮重新住進護理院。先是她的弟弟和弟媳告訴我們,勞拉決定回到家鄉,一個邊遠農村的護理院。那小鎮是她出生的地方,受洗、第一次結婚都是在家鄉的教堂進行的。她第一個丈夫也埋在那兒。勞拉一直說,她死後要埋在他身邊。現在她要葉落歸根。

     那個周末我們去看勞拉,她正處在人生困難的時刻。勞拉一見到我們便平靜地告訴她的決定。她顯得有點疲憊,第一次拿出珍藏許多年的照片給我們看。那是人生的畫麵,從幼年而來的足跡。童年,學生時代,兩次婚姻,幾十年與病魔的抗爭。她指著一張張照片回憶著,自言自語。最後還讓我們看了她已準備好的壽衣。她的訴說是這樣平靜,似乎是在準備一次遠足的旅行。不!就是在準備一次旅行!她將回到她來的地方,上帝的身旁。我們都很難過,體會著歲月的無情,靜靜地聽她傾訴,久久的,久久的,……

    餘下的兩個星期,勞拉隻是在等待。她把所有的家具都標上價格變賣。周末探望她時,隻見家具一件件被買主拿走。臨走的那個星期日,她的床也被人拉走了。勞拉孩子般地站在陽台邊的窗前,喃喃道:“我的床被拉走了!那是我的床!”勞拉把我們領到另一間已經空蕩蕩的房間,拿出幾件精心為我們準備的小小的紀念品。彼此默默無語。

     道別是在第二天早上,春末夏初,陽光明媚,鮮花盛開。在弟弟家過夜的勞拉在弟弟、弟媳的陪伴下走過來,勞拉穿著我們交口稱讚過的大紅衣褲,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精心地化了妝,象是去參加一個盛大的宴會。我們在林蔭道下緊緊擁抱。離別了!相對無言,內心隻有祝福。那小車拉著勞拉漸漸遠去。腦海裏久久地都是那句相互道別的話,“我會想念你(們)。”

     第二年春天,我和妻子曾驅車幾百公裏看望過一次勞拉。在隻有一條街的小鎮邊的護理院中見到了她,並帶給她喜歡的中國炸蝦片。勞拉很高興,但看得出,自從到了這兒,她一直心情不佳。她一連說了好幾遍“我沒有別的選擇”。是的,到這兒最少麻煩親戚朋友,可你要知道這裏的氣氛,大部份是老年人,還有些殘疾人,傻得必須有人給他們喂飯。勞拉一度不想走出自己的房間!

     勞拉領著我們走進各個老太太、老先生的房間介紹著我們。最後來到院子裏。她指著兩顆樹苗說,這是她剛來的時候種的蘋果樹。“就是我知道明天自己要死,今天我也要種蘋果樹。”一句格言。

     時光過了一年又一年,每個聖誕節前我們都收到她的賀卡和一張複印的“年終總結”。她告訴我們,蘋果樹又長高了。她曾不慎摔倒磕破了頭,值班的隻有一條胳膊的老看護驅車如飛,把她送進醫院,其實是虛驚一場。她的腎功能一度衰竭,醫生比較悲觀,可她又闖了過來……

     啊,勞拉,讓我們為你祝福吧,讓我們在明媚的春天再相會吧,那時你會更高興,精神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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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lterw737 回複 悄悄話 老太太真的熱愛生命,生命力頑強, 值得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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