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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騙

(2009-02-02 01:30:21) 下一個

         

        (小說)

  轉眼“上山下鄉”運動都四十周年了,要不怎麽說人這一輩子經不住蹉跎呢。十六歲時“上山下鄉”,我作為一名“知青”去“北大荒”一個農場,後來又轉到另一個農場。說起這事兒,別提啦,啞巴吃黃連。寫到後來你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了。

  1968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人民日報》在刊登甘肅省會寧縣部分城鎮居民到農村安家落戶的報道所加的“編者按”中,發表了毛澤東的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裏幹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誌應當歡迎他們去。”這“最高指示”先說“知青”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金口玉言”,誰敢不去?既然是“聖旨”,下麵幹嗎還要“說服”呢?可見發“聖旨”者也認為這是大家夥都不願意的事兒唄。

  1977年初我“病退”返回北京(那會兒“知青”都辦“病退”――有病不能再“上山下鄉”),1978年考上北京地區大學擴招的走讀分校,運氣真不錯。後來找個特能念書的老婆――學醫的,她1980年代末出國念博士,我也跟著來“陪讀”。這就在美國混了。咱是個學文科的,本來文化底子就不怎麽樣,英文又不行,後來找些關係從商,也就是搞些轉口貿易小打小鬧。自我感覺還行,運氣也不錯,發點兒小財,在美國混個中產階級。不是自我吹噓,這跟我“上山下鄉”的經曆有關。但這兩年買賣不好做,美國經濟大趨勢走下坡路。咱識時務,在家先“冬眠”,等著看以後有什麽賺錢的機會。現在有時跟妻子去旅遊、旅遊,散散心,閑待著的時候上上網打發時間。老實講,咱已經把下半輩子的錢掙得差不多了,溫飽絕對沒問題。老婆在大公司工作,年薪六位數。女兒現在也在讀博士,已不花我們倆口子的錢。朋友們講話:你可以高枕無憂了。可我不知為什麽總隱隱地感到失落,莫名其妙的,時不時地覺得自己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晚上睡不著覺就想活著的意義是什麽?學醫出身的妻子說我八成有抑鬱症傾向,或“吃飽了撐的”。

  嗯,有點兒。特別是這“上山下鄉”四十周年一鬧騰(其實也就是“知青”這些老骨頭還吵吵),想起當年的往事咱都失眠。幹嗎如此激動?別裝得跟個“網蟲”似的,動不動就“發神經”,屁大的事兒也能要死要活,千方百計地要引起他人的注意。嘿嘿,看你說的;咱“知天命”的年齡都過了五歲了,如果現在還在博客上成天慷慨激昂,那八成真是精神病。那是不是與這“段子”的題目有關?“欺騙”,你“上山下鄉”被欺騙了,是不是?這個……不能那麽籠統地說。

  老實說,別看我當時才十五、六歲,對“上山下鄉”可沒什麽熱情。你想呀,咱什麽出身,父母解放後就一直是“夾著尾巴做人”的普通知識分子。“文革”一整,又弄出了很多“曆史問題”,名副其實的“臭老九”啦。那我自然就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其實“文革”前咱就屬“黃花魚的”――溜邊兒。這是老北京俗語,為什麽這麽叫咱不清楚,反正就是指人的精神狀態有點兒灰溜溜,幹什麽都往邊兒上湊。自己是什麽料還不清楚嘛,夜壺――挨呲的貨。最好什麽事兒都別“娶媳婦打幡”跟著哄,當時咱這種人幹什麽也沒好果子吃,常常是人家的出氣筒,整個一個受氣包。這麽說吧,“文革”一開始,我整個一個縮頭烏龜啦,而且心裏還挺惶恐。

  一個人總在這種感覺中,您說他能有什麽熱情?“上山下鄉”去“北大荒”的江峰農場時我剛過十六歲,應該還是個孩子。但內心深處已是抵觸“上山下鄉”。為什麽呢?這……僅僅是一種感覺。不過咱表麵上得戴上“麵具”,必須的。那年頭爾誰都自覺不自覺地知道保護自己,我也一樣。

  咱可以說是一頭驢,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寫的《動物農莊》中的本傑明(Benjamin)――那頭心裏明白點事兒,時不時地冒怪話,但又不敢反抗的小毛驢。我屬於“六九屆”――1969年初中畢業。咳,其實我們這屆的學生就在中學待了一年多。1968年初,“上邊兒”想起該“複課鬧革命”了,我們這些在街頭晃蕩了一年多的小學五、六年級的學生就近上了中學。以後的一年多根本沒學什麽書本知識,倒是下鄉勞動好幾次。跟著到了1969年春天,就著“上山下鄉”的“無產階級革命東風”,我們這些六九屆的也都開始奔赴邊疆啦。那時候先有去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後來“大撥兒轟”去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我是“生產建設兵團”不要的主兒。怎麽呢?我“出身”有問題。前邊兒說了,“文革”中“清理階級隊伍”,我父母查出曆史上“有問題”,到了六九屆上“上山下鄉”那會兒,她他們的問題還沒“定案”。什麽意思?就是他們的問題到底屬於“人民內部矛盾”還是“敵我矛盾”還不能確定,還得“進一步調查”。嗬嗬,說這些年輕人不懂,簡單地告訴您吧,就是我屬於“另冊”,最多是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得,人家還是不懂。罷了,就說我是個“下等人”吧。就是這個概念。

  見同學們都紛紛“上山下鄉”,“奔赴反修防修鬥爭的第一線”,咱還真有點惶惶然。其實我是怕把我分到更糟心的地方。那時候北京的“老三屆”(“文革”開始時正上初中和高中)的學生有不少去山西、陝西和內蒙、吉林“插隊落戶”的,反饋回來的信息就是個“苦”字。正趕著這時候,黑龍江江峰農場來領“上山下鄉”的北京“知青”,這個農場地處“北大荒”,但距離中蘇邊境有四百多裏,所以“政審”可以放寬(意思是人孬點兒也不礙事),於是我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去了江峰農場。

  江峰農場原來是個勞改農場。全國興“上山下鄉”了,農場把勞改犯送到別的地方勞改,“就業農工”(勞改犯刑滿後農場就業)都遣返回鄉,“知青”跟著就進場啦。在我們這些北京“知青”去之前,已經有不少上海青年和當地東北青年作為“知青”進場。不過我們北京“知青”和他們不太一樣。主要我們都是“渣滓”。您想呀,“生產建設兵團”都不接收的主兒,這些六九屆的學生有一半是家裏“有政治問題”,沒有“定案”的,還有一半是特別調皮搗蛋的,也就是特愛在街頭尋釁滋事者,小痞子,“頑主”。而在我們之前到江峰農場的上海、東北“知青”,人家絕大部分都在95%裏。嘿嘿,這年輕人對這“95%”又有些糊塗。當年“上麵”愛這麽宣稱,全國的人當中“95%是好的,和比較好的”,這95%的人要“狠狠打擊”那5%的――肯定是“不好”的。怎麽,還是沒聽明白。咳,幾十年前的那荒唐話,也真沒必要懂啦。反正你要這麽個概念,就是我們當時去江峰農場的北京“知青”是“不好”的。既然是“不好”的,為什麽江峰農場還接收?嘿,這“上麵”總有這意思:“不好”的可以“改造”嘛。

  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們這些“生產建設兵團”不接收的北京“知青”,在北京永定門火車站,坐著一列“專列”前往“北大荒”。哎,幾十年過去了,當時的情景記得很深刻的,除了這些十六歲左右的孩子和送行的家長難分難舍外,另一種情感一直牢牢地印在腦子裏――我該怎麽辦?不知道當時與我同去江峰農場的人怎麽想,我反正是有點茫茫然的感覺。剛剛過十六歲的生日不久,我便開始了自己獨立生活,而這種生活並非我渴望的。

  那是三天三夜慢騰騰的火車,途中見車就讓,我們坐的火車有時會在鐵路區間的地方長時間地等待錯車。在我周圍的有不少被認為是“小痞子”的家夥們,他們抽著煙,放肆地相互開著玩笑,車廂之間的人們串來串去,時而有鬥毆。我呢,被“今後怎麽辦”的念頭折磨著,知道想也沒有,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想。這三天三夜我相當的消沉。現在我每每想到那場景,就自嘲地一笑:還是“小痞子”活得比我痛快,因為他們不怎麽想事。咱想得多,所以痛苦。“自作自受”,但這是沒辦法的事兒。作為一個人,已經這麽想了,那可以比喻成“開弓沒有回頭箭”。難道我真的比周圍的同齡人早熟?或許吧。另外,我得承認,自己還很懦弱。

  記得剛到農場的某一天下午,那天輪到我做值日生,就是當天不下地,給宿舍裏的人們挑涮洗用的水,順便打掃一下環境衛生。下午的太陽暖洋洋的,我靠在自己的行李卷無聊地看著窗外,慶幸自己輕鬆了一天。天氣很好,陽光灑滿原野,從窗口可以看到遠處望不到邊的大豆地,宿舍的人們都在地裏割黃豆呢,跟著“今後怎麽辦”的念頭就在腦海中出現。實際上當時我總有下鄉勞動的感覺,可明明不是在中學那會兒下鄉勞動了,是獨立生活的開始。但這種生活對我來說真的會有什麽希望嗎?我不願,也不敢想下去。壓抑呀,真該好好哭一場。宿舍裏隻有我一個人,想哭就大放悲音吧,然而當時卻沒有要哭出來的感覺。現在記起這一幕,我還是有著遺憾,自己當時為什麽不能痛痛快快地哭?

  我後來曾不斷地想,那會兒自己是不是不相信“上麵”說的一切?當時才十六歲,可以說不敢“胡思亂想”,或許有點本能地把抵觸情緒隱藏在內心深處,但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當時自己屬於另冊,個人前途渺茫。可是人這種動物是不能沒有希望的啊。

  有一天下地的人們幹撿苞米的活,就是把收獲後的苞米地再仔細看一遍,把落下的苞米收上來。這是個輕省,又很難檢查質量的活兒。大家排好壟,每人拎個土筐,說說笑笑地慢慢走著,開始撿苞米。說實話,落在地裏的苞米有的是。收苞米這活青年們能認真幹嗎?憑什麽認真幹?所以落得滿地都是苞米。收都不想認真收,撿就能撿幹淨?所以沒幾個人認真哈腰撿的。你要問:既然這樣,農場的幹部們怎麽還讓“知青”們去撿苞米?嘿嘿,您要這麽較真,恐怕早晚自找倒黴。

  可我那天好像吃錯藥了。先是挺認真地撿苞米,下了工後竟直接走到分場革委會辦公室。我一開門,裏麵都是分場幹部,正開什麽會呢,吸煙吸得屋裏霧氣騰騰。我那心呀,緊張地狂跳。革委會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轉業軍人,他見我先是有點意外,跟著問有什麽事情。我結結巴巴地說了一通,大意是今天大夥兒撿苞米很不認真,許多苞米都沒撿起來,過後一翻地就都損失了。

  頓時辦公室裏冷場,幹部們看著我都不說話。革委會主任吸了口煙對我說:“你反映的情況知道啦,先回宿舍吧。”我立刻鬆口氣似地諾諾而退,麵紅耳赤地走出辦公室,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生怕被別人撞見。我這是怎麽了?難道我真的心疼那些落在地裏的苞米?或許自己當時的行為多半是“表演”的衝動吧?既然是“表演”就得演得好才成,可主任竟然連我名字都沒問,看來他根本不想理我。或者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內心?咱也太心虛了吧,大概是這種行動本身就太矯情?不管怎麽說,我的“表演”很蹩腳,極其失敗。如果我真的在那個時刻覺得就該“表演”,並全身心地投入,事後的感覺不該是羞愧難當。其實當時我的內心都不敢承認自己是在“表演”。這樣一來,自己失敗後馬上就失去了演下去的信心,是直覺讓我事後覺得自己行為的尷尬,見不得人。

  此後我似乎決心忘掉這件事。我同宿舍的人們混在一起得過且過,混天度日,不自覺地想做個實實在在的人。我們北京“知青”在農場受歧視是顯而易見的。當地的幹部早把北京這些“知青”的檔案看了個夠。他們背地裏把我們稱為“二勞改”。我聽過一位當地幹部的老婆在和北京“知青”發生爭執後的破口大罵。她說:“誰不知道你們這些北京的是渣滓?毛主席讓你們到這兒來就是改造思想來了。他老人家太英明了,就得讓你們到這兒受罪。你們就是‘二勞改’……”

  和這位歇斯底裏的女人發生口角的北京“知青”都想自殺,我也顯得很悲憤,其實內心沒那麽悲哀,反而隱隱地有了點心安理得的感覺。怎麽解釋呢?應該是“咱們這種人,再怎麽努力,政治上好好表現也沒用”吧。這使我少了些莫名的焦慮。另外,周圍和我境遇差不多的人很多,都是“出身不好”,這反倒讓我沒覺得那麽孤單。其實我要是在農場“上山下鄉”時一直保持這種心態就好了,這種想法雖然仍屬幼稚,也比後來自己的自欺欺人強。真的,我沒有過分地自我貶低,就是自欺欺人!

  農場的最初幾年我和周圍的北京“知青”差不多,可以說是整天就是混日子,雖然看不到日後有什麽希望,但也沒有什麽奢望。聽天由命的意識讓我活得心安理得。那會兒已經有“走後門”的現象。北京“知青”中有些幹部子弟。來農場時,他們的父母都或多或少地有“曆史問題”,後來“問題”都“解決了”,他們也就在農場消失了,或者當兵,或者轉到別的什麽地方,反正是離開了農場。不過北京“知青”中大多數“出身不好”的“知青”並非幹部子弟。所以北京“知青”中的幹部子弟走後門離開農場,並沒怎麽影響我那幾年的情緒。“大部分‘出身不好’的人不還是‘沒辦法’嘛。”我那時總是這麽說,用“反正我們這樣的人是沒希望的”來自我安慰。我可以抱怨日子苦,但內心世界還是相對平靜。

  然而到了1972年後我卻改變了上述看法(現在想想有著悲哀),因為從那時起正式有了“工農兵學員上大學”。多麽誘人呀!隻要你成為“工農兵學員”上了大學,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改變自己的地位,從此離開農場。可咱能行嗎?這是當時自我審視的第一個疑問。“工農兵學員”那得是“政治上過硬”的。“出身”好,政治表現好,還得再加上工作努力。

  1972年江峰農場的“知青”中“選拔”了第一批“工農兵學員”上了大學。看著他們“光榮”地離開農場真羨慕呀!我長時間地盤算,一夜夜地久久不能成眠。“政治表現好”和“工作積極努力”這兩點我可以從第二天就開始“脫胎換骨”地做到。但“出身”不好無法改變。不過江峰農場北京“知青”一半都是“出身”有問題,而另一半是從來不相信“上麵”的人,也可以說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或多或少地我行我素(現在看來他們太對了)。他們不會成為我的競爭對手。這樣一分析,我可以用“政治表現特別好”和“工作特別積極努力”來彌補自己“出身”上的不足,同時,正是因為一半北京“知青”都“出身”不好,我可以被“矬子裏麵拔大個兒”――特殊環境下增加了成為“工農兵學員”的機會。

  這念頭隻能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因為是“陰暗”的,“動機不純”的。其實當時並非我一個人這麽想,北京“知青”中不少“出身”不好的人們都不約而同、理所當然地心動了,“積極要求進步”起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嗚呼哀哉。當時如果自己是有點自知之明,稍微理智些,就該放棄這種荒唐的想入非非。可是能冠冕堂皇地離開農場,成為“工農兵學員”可以使自己的生活重新有希望的意識牢牢地控製了我。當然,咱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並非自己所能估計的,我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哎,那是年輕,對俗話說的“人算不如天算”,半開玩笑講的“計劃不如變化”不原意承認,總覺得凡是想好的事都可以一試。可就是沒想到,任何一件你幹的事情都會有代價,或者叫報應也行。如果我要再活一次,肯定不當這“熱血青年”。

  當時在農場我算相對幹活好的,平日也比較聽當地幹部的話。所以我在大車班幹活,負責喂牛。這是個北京“知青”公認的好活兒。不用下地幹活,喂牛雖比較髒,可輕省呀。自從打定決心“積極要求進步”後,我主動到分場幹部那兒要求下大田幹活。這活兒是農場工作中最苦的,可最能體現自己“積極要求進步”。在我隨同大夥兒開始下大田幹活時,我感到了周圍有冷冷的目光,這種有“穿透力”的目光讓我都能從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感到刺痛。可我裝得毫無感覺,或毫不在乎。

  我投入了,甚至感到一種內心的充實,因為不管怎麽說,自己在為希望而奮鬥。我開始近似於瘋狂地幹各種農活,和其他和我同樣想法的,“出身”不好的“知青”暗自比賽、較勁,看誰表現更好。夏鋤時節,每天早上三點半就起床出工下地了,晚上快九點才收工宿舍,一幹就是四十來天。想想吧,每天地裏十幾個小時地在大太陽下幹活非常疲勞了,回來卻累得睡不好覺。可我堅持每天都出工,而且還精神抖擻。那年也邪性了,夏鋤時居然大旱,幾十天都沒下場透雨。很多“知青”後來鏟地鏟得受不了,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我心裏可以說是暗自高興:這下我有了表現的機會。他們每天都齜牙咧嘴,痛罵幹部,我則默默地苦幹,苦幹,還是苦幹。當然,另外幾個我知道“出身”不好的北京“知青”也同我一樣的拚命苦幹,相互摽著勁。

  如今我會把這種苦幹看成“表演”。剛來農場時我闖入革委會匯報“知青”們都不好好幹活也是“表演”,不過那個“表演”感覺很失敗。除“演技”差外,方式也讓我覺得太假。另外,這點很重要,就是“小匯報”這種“表演”很危險,會讓我在“知青”的名聲很臭。但後來這種“表演”則似乎沒傷害到什麽人,而且自己也的確努力地付出了。其實兩者異曲同工。

  那年頭兒當地的幹部們一定很高興,“知青”中很多人忽然都好管了,怎麽捏怎麽是了,都“積極要求進步”了。當然,他們都很清楚,“知青”中為什麽很多人會轉變,什麽是動力。但他們也是心照不宣。這“選拔工農兵學員”理所當然地成了當地幹部們體現手中權力的法寶,隻要輕輕一揮,就讓盼著心想事成的人們跟著團團轉。

  1972年剛有“工農兵學員”上大學時,上海、北京和東北的“知青”都有人“中彩”。其中有上大學者明顯地和分場幹部近乎。不過北京“知青”中上大學的人好像是“天上掉餡餅”。他們平日的“政治表現”和“工作態度”真的很一般。也可以說他們沒想去努力表現自己,結果這事就讓他們攤上了。當時我隻能知道,他們在“出身”上比我強。再有就是平日比較老實聽話。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才讓他們近水樓台先得月?我之所以後來也決心要爭取上大學,就是覺得農場北京“知青”中,幹部看著順眼的,“出身”還過得去的人真沒幾個。通過仔細盤算我後來就冒傻氣了。不言而喻,“知青”中上大學者東北、上海人居多,北京人沒幾個。但不管怎麽說總得有幾個的吧。

  到了1973年,我的“政治表現”和“工作態度”都得到幹部們的青睞,他們甚至讓我很快入了團。不過當年“推薦”上大學沒有我。也沒有另外幾個“出身”不好,但和我同樣努力的北京“知青”。當時分場的團總支書記和連隊指導員還鄭重其事地找我談話,希望我不要有思想包袱,要繼續努力,雲雲。老實說,我當時還真有點兒感激涕零。同時也覺得第一年努力爭取到這份兒上就不錯了。明年再說。你會說,難道那些上大學的東北、上海“知青”有你那麽拚命幹活,努力表現嗎?難道你不知道他們和領導的特殊關係嗎?知道,我當然知道。咱又不是傻子。上大學的那些人很多都有這樣那樣的“門道”,有的能“通天”。這誰不知道。不過我當時想:他們幹部總得裝裝門麵,讓我們這樣的拚命努力者得到點兒“正果”吧。嘿嘿,今天我把這種想法比喻成“祈求喝點剩湯”。這“祈求喝點剩湯”的想法確實可憐,但如果真要實現,那就要看農場的幹部們確實想給,甚至必須得給。換句話說,就是農場幹部還得有求於你才成。

  這話是否有點不沾邊?舉例吧。比如你找個“後門”,“關係”特別硬,直接找到農場局的領導。讓你上大學是農場局的頭頭兒關照過的。你說農場的基層幹部難道不有求於你?他們起碼是想著趕緊把你這家夥請走。你要說“我想當個基層幹部”,他們也得給個官兒呀。嘿嘿,當時我做夢都想有“後門”。可父母都是再老實不過的,最“沒本事”的知識分子。既然這樣,你還“爭取”個什麽勁?是呀,要不怎麽說自己當時昏頭嘛。希望別人可憐自己是沒有用的。

  其實當時我真是個十足的傻瓜。現在老“知青”們喜歡搞些聚會。前二年我回北京探親的時候也參加了。大家見麵說起當年很感慨。而且這是幾十年後了,當年有關“知青”們爭取上大學的事情說起來也沒了顧忌。有幾位當年同樣“出身”不好,但和我一樣“積極爭取”上大學者都說自己是有“後門”的,而且來頭還不小呢。但終因“出身”功虧一簣。他們曾經被“推薦”到了分場、總場,甚至農場局,幾乎就上成大學了。聽他們這麽一說我是目瞪口呆。真的,目瞪口呆。沒想到當年自己的“積極爭取”是一點點希望都沒有的。甭說“喝剩湯”啦,屎都趕不上熱乎的吃!知道這點後,我第一個念頭是,如果當年不去想“喝剩湯”該多好。可我卻連續好幾年地心存幻想。

  一位當年當了小幹部的“知青”說到“推薦”“知青”上大學也有自己的想法。他說,你當時“出身”不好,又沒“後門”,“推薦”了你等於白搭,到時候還是被刷下來做分母,如果老“推薦”你,這不等於擠占了“出身”沒問題的人上大學的位置嘛。他的話也讓我啞口無言。

  1974年和1975年我的“積極爭取”似乎沒白費,連隊裏都“推薦”我上大學的。但分場這關都沒過就被刷了下來。我後來該明白點兒什麽了,將要失去動力。這1975年我所在連隊被“推薦”成功上了大學的東北“知青”中,有一個說話結巴。結果他上了外語學院。還有一位上大學者我們都認為他有點智障。明白了,“剩湯”是喝不上的。我看著人家上大學走了,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想著幾年來的“表演”。我是連隊學馬列哲學著作的輔導員,是革命故事會的積極參加者,是勞動模範,是優秀共青團員,等等、等等……

  正當我開始彷徨之際,分場革委會主任找我談話。我以為又是一番“鼓勵和鞭策”,沒想到他說要“提拔”我。怎麽呢?說農場局前兩年在大興安嶺那邊新建了固北農場,現在急需投入大批骨幹力量“先生產,後基建”,因此在各個農場抽調平常政治表現好,工作積極肯幹的“知青”打頭陣。分場領導覺得我很合格,到時候在艱苦的生活條件下會經得起革命的考驗。他問我“有什麽想法”。還能怎麽著?似乎隻有去一條路。如果我找點什麽原因打退堂鼓,那我前幾年的“積極表現”就會被認為是真的演戲啦。不過我直覺中覺得自己被“涮”啦。分場主任見我態度不怎麽積極就說:“去年春天人工種苞米時我對你印象很深刻。你表現多好啊!小夥子,好好幹。前途遠大呀。”

  我想起那件事了。去年開春後,分場主任帶一幫幹部在各個連隊的地裏巡視。他發現我所在連隊的一塊頭年沒來得及翻的豆茬地墒情不錯,而且頭年也沒什麽草荒。他忽然別出心裁,要連隊的幹部在這塊地上人工種苞米。他過去是“北大荒”的農民,知道沒翻的豆茬地種苞米好。確實有科學根據,大豆根上的根瘤菌能促進苞米苗的生長。但沒翻的豆茬地不好用機器播種,所以他決定讓“知青”人工種苞米。方法是,一個用鋤頭在壟台上刨坑的,一個點種的,還有個撒肥和把種子用腳趟土埋上踩實。肥料嘛,就是豬舍起的豬糞,用大車送到地裏。他的想法嘛,如果這地屬於個人的,那就可行,但讓“知青”幹,有多少人會認真幹?

  當然,我會很認真。這不是要認真“演戲”嘛。我不但認真幹,我們這組的兩位兩人也得認真。這讓他們怨氣不小。因為別的小組早就一溜煙地糊弄過去,跑得都看不見影子了。隻有少數的組――多半是要努力表現的人們,在汗流浹背地幹。正在這個時候,分場主任特地到田頭來檢查來啦。他發現大部分人在“瞎糊弄”,頓時大怒,抓住幾個最糊弄的小組大聲責罵。然後把人工種苞米的“知青”召集起來訓話。“啊?刨個坑才牛眼珠子那麽大,種子隨便撒在邊上,糞也不撒,也不踩實。這能長苞米嗎?!”他吼著,臉成紫茄子色。隨後他就說到我們這個組。

  “這才是種苞米的樣子。你們都去參觀!”他指著我,“這是你們學習的榜樣。他才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後的好同誌!”

  記得我當時很不自在,因為大夥兒的目光。嘿嘿,沒想到我那時種的“種子”現在“收獲”了。而我們種的那塊苞米地幾乎絕產,因為沒出多少苗。

  果不其然,我的直覺應驗了。當我很快到了固北農場的一個連隊後,才知道那兒的宿舍都是地窨子――幹打壘的半地下建築。屋裏黑洞洞,非常潮濕。連隊裏甚至都沒有井,生活用水就是小河溝的水。我去的時候已經是深秋,天氣很快上凍,每天的生活用水就是在小河溝裏刨冰,然後拉回來用火燒化。吃的嘛,也很差。總之,真的是生活比江峰農場差不少。這不應該是最要命的。當我知道,到固北農場的“知青”都是“積極要求進步”者後,心裏是涼了半截。咱在農場努力表現可不是為的到固北農場來“先生產,後基建”的呀。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我這不是整個被“涮”了嗎?在固北農場我根本沒希望上大學啦。我太傻啦!嗯,我估計到固北農場的很多“知青”都有“我太傻了”的感覺。因為我在他們臉上看出了惶惶然的表情。

  當年冬天我探親回家後便長期不歸了。心裏失落透了。不過也有一點好處,使我立刻轉向了。咱哪,“病退”吧。在北京的那幾個月,我苦苦地找各種關係開診斷。回到固北農場咱立即就寫了要求“病退”的申請。我是這樣寫的:

敬愛的連隊領導,黨支部:

  我不得不非常遺憾地寫這篇申請報告。我在‘上山下鄉’的革命道路上已經邁進了六、七年。在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偉大號召,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過程中,我的思想在不斷地革命化,相信早晚一定會成為共產主義事業的可靠接班人,在農場成為合格的反修防修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然而就在這勝利接著勝利的時刻,我的身體不行了,不能再勝任光榮而艱苦的農業勞動。我的內心是多麽不甘。

  這次回北京,我被診斷出慢性肝炎和高血壓。如果我繼續留在農場,必定會成為革命同誌們的負擔。經過長期考慮,我隻得提出申請,要求因病退回北京,離開農場。不過請領導同誌們相信,一個人隻要有革命精神,到哪裏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隻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此致革命的敬禮

  看著手裏的“病退”申請報告,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看了我的陰陽怪氣,您也許會奇怪地問:“你想上大學為什麽不想著法兒的給幹部送禮?當時不少已經開始有‘走後門’的現象了嗎?”問得好。首先是自己送禮得找得到“廟門”,也就是說多多少少您得先有個“後門”關係,然後送禮就順理成章。我沒這“關係”呀。再說那時三、十年前,官場上的腐敗還沒“蔚然成風”,直眉瞪眼地請客送禮總還有顧忌。第二,自己那會兒被“喝剩湯”的想法支配,覺得自己這麽苦幹了,怎麽也會被可憐。實際上這也可以說明自己不是那種毫無人格的人,如果咱是個肆無忌憚的小人,對幹部們完全可以投其所好,無恥至極地做個腿子。這太不齒了,不管怎麽說是做不出來,我還是個人,盡管不完美,人格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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