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年九月二日 多雲
今天是美國的勞動節，美國人願意把這一假日和兩天周末加起來過，往往是驅車到個什麽地方來個短期旅遊。我則願意這一天幹活，可以多拿50％的工資。實際上我這天在護理院幹活還是吃虧了，美國法律規定，法定假日要配給休假的雇員100％的工資，我這天幹活應該拿200％的工資才對。算了，反正在家呆著也沒事，多掙一天150％的工資也是好的。不知我這樣想是否有些想魯迅筆下的阿Q？唉，人有時得用點“自我滿足法”安慰一下。
照我的理解，護理院幹活的人們應該爭著在節假日上班好多掙點錢。可恰恰相反，他們都願意好好地休息一下。其實護理院的活一點不累，可沒幾個美國人願意到這兒幹活。這種掙錢很少，伺侯人的工作是沒什麽社會地位的，而況成天看著些垂死的人們。勞神。
既然是這樣，今天來幹活的人就少。人少很多活就“偷工減料”了。奇怪的是，那些成天躺在床上無意識哼叫的老人們今天也很少出聲，沒人給他們換尿布他們該嚷得更凶才對呀？今天來探望的親屬也少，整個護理院顯得冷冷清清。
經理凱茜特意讓三個生日在九月上半月的老人今天過生日，節日怎麽也得熱鬧一下。中午我收拾好餐廳後，人們開始準備生日聚會。從商店買來的蛋糕、飲料放在桌上，把昏昏欲睡的老人們領到餐廳來，不能走的用輪椅推來。在老人們麵前擺好切好的蛋糕和一杯杯飲料。隨後，在凱茜的帶領下，所有參加生日聚會的人們一起高唱“祝你生日快樂”。其實也就是凱茜、護士和護士助理們唱。老人們個個麵無表情。我想他們大概是不知道人們在幹什麽。忽然，一個老太太站起來，把手裏的一杯飲料準確地倒在坐在椅子上拍手大唱的凱利頭上！人們一片驚叫，幾個護士助理同時過去把那個老太太扶走。生日聚會進入“高潮”。她就是平日人們說有些瘋瘋癲癲的，患有嚴重老年性癡呆的多蘿西。聽說她還曾是個教育學博士呢。
凱利一臉尷尬，忙去洗頭換衣服。這會不會是多蘿西的報複呀？平日凱利對老人們總是比較粗暴。又不太可能，多蘿西是個老年性癡呆很嚴重的人，她的“攻擊”沒有選擇性。
A年九月三日 晴
今天上班我對多蘿西格外留意，生怕她也給我頭上來上一杯什麽東西。因為是周末，沒什麽活，我在她的房間裏慢慢地打掃著，四下裏看著。牆上有老太太後半生的一些照片。她年輕時顯得精明強幹。一張大照片上有個紳士模樣的長者，西服領帶，很像個老知識分子，多蘿西在邊上。這應該是老倆口。還有些年輕人的照片，該是他們的孩子。可我來幹活有一個半月了，從來沒見有人看望過她。兒女們真的這麽冷酷無情的“忙”？
在我幹活的時候，老太太多蘿西一直在床上側躺，不過顯得焦躁不安，不斷地哆嗦。她床頭櫃上堆著不少東西，很亂，我過去正要收拾一下，她忽然坐起來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我心頭一驚，還好，她手裏沒有東西。她使勁把我揪向她，又一把死死地握著我的手，嘴唇抖得很利害，喉嚨裏吭吭哧哧，神態確實有些恐怖。我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不知為什麽，還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多蘿西把我摟住，還是一個勁地哆嗦。過了好一會兒，我把她輕輕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子。她大概一下子睡著了。放鬆下來她顯得很安祥。我心裏一下子很悲哀。
下午時有個中年婦女來看多蘿西。起先我猜測她大概是多蘿西的親屬，後來這位健談的婦女自我介紹說，她是多蘿西年輕時情人的女兒！當然這位中年婦女的父親已經在多年前去世。她比較詳細地說了多蘿西的身事。
多蘿西大學畢業後先去當中學教師。在長達幾十年的教學生涯中，她業餘上學得到了碩士、博士學位。她是在將近五十歲的時候結婚，牆上照片上的年輕人都是丈夫以前婚姻的子女。
多蘿西其實隻有七十出頭，不知為什麽帕金森症在她身上發生的這麽早。她來到這家護理院剛剛幾個月，以前是在一家醫院中接受治療。看來醫生們對她的病情不報樂觀態度，所以把她送到護理院裏慢慢地等待……等待死亡。這也沒什麽可避諱的，誰的人生不是悲劇性的結束？
那位中年婦女很間接地說到自己的父親和多蘿西的戀情。大致是老先生年輕時是愛多蘿西的，但陰差陽錯和別的女人結了婚。而多蘿西也一直愛著最初的戀人，直到快五十歲找了個老伴兒。啊，還真有這麽個典型的愛情故事！
在我們交談時，多蘿西忽然又從床上坐起來，那中年婦女趕緊遞給她筆和紙。“多蘿西還能寫點什麽，我們能揣測她的意思。”老太太急急忙忙在紙上寫了會兒，我們過去看到一些不連貫的句子，單詞寫得歪歪扭扭。不管怎麽說，多蘿西還能寫幾個字。她又躺下了，安靜了許多，大概是覺得表達了點什麽吧？
A年九月九日 陰
今天是一個基督教教堂牧師來布道。新教沒天主教那麽多的教規，牧師也不專門穿道袍。來者是個微胖的老先生，禿頂、肚圓，抱著一大摞聖經進門，見人就大聲地打招呼。見到他布道的對象－－老頭兒老太太們就對著他們的耳朵大聲問好。他每個星期五都來。
按照慣例，午飯後不久，護士助理們就幫助願意聽布道的人們來到餐廳。我想這些來聽布道的老人過去大概都是到基督教教堂做禮拜的，不過其中一些帕金森症和老年癡呆患者不知道他們來幹什麽。前來布道的牧師希望他們來，他要傳播福音，這是他的責任。另外這些老人們的家屬也希望他來。
來的人們多半都在輪椅上糊裏糊塗，能走來的也是同樣糊塗。不過也有幾個腦筋還清楚的。癱子查爾斯是其中一位。另一個是他的鄰居哈伍德，他是個老複員軍人，腦出血之後就癱了半邊，隻能坐輪椅，但腦子還清楚。艾琳是唯一能自己走來的明白事理的老太太。我覺得她住在家裏也能照顧自己，為什麽要早早地住護理院呢？
牧師開始唱讚美詩了，聲音洪亮，就是五音不全，再加上沒有風琴伴奏，簡直象直著嗓子嚷。請原諒我不恭敬，我隻是覺得唱得不好聽，對牧師本人前來護理院布道我是很以為對的。這會兒老人們是多麽安靜呀，雖然他們都東倒西歪，聖經抱也抱不住。
他開始布道了。我幹活穿過餐廳時都要在那兒站會兒，牧師的布道比唱讚美詩強得多。因為是對著老人們布道，他悅耳的低音說得很慢，我幾乎都能聽懂。人生的大道理說得振振有辭，我都被感動了，是不是因為我在護理院這個環境裏？
“……人在地球上的生命如此短暫，以至我們根本就不應該焦慮什麽時候會離開這個世界。上帝安排我們在這個不美好的天地中的日子隻是瞬間，當我們來到天國時，到了那個永恒的美好世界時，一切人間煩惱都會隨之消失。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