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站”--一個普通的護理院(二十一)

(2009-02-16 01:45:58) 下一個

A年十二月六日 陰

  新來的老太太露西是美國的印地安人。不過我看她至少有一半歐洲人的血統。她今年八十一歲,有一兒一女,七個孫輩,十二個重孫輩。丈夫在七年前去世了,是個德國後裔,年輕時的照片很帥。露西年輕時長得也很甜。她二十四歲的照片看起來就象中國三十年代一個名叫蝴蝶的女演員。那是四、五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放成一尺大小鑲在鏡框裏。

  她很健談,她十七歲時和二十三歲的英俊小夥子結的婚。那時她丈夫是護士,在弗吉尼亞的一家醫院裏工作。露西後來經營了兩家理發店。看來她相當能幹。再以後呢?人漸漸老了,丈夫中風癱在床上,露西把兩個理發店賣了,回到家裏照顧了他幾年,直到他平靜地死去。跟著自己的風濕症越來越重,便住進了護理院。

  她從另一個鎮子來。她的女兒住在那兒。我問她為什麽到這兒來?她說這個護理院有幫助恢複行走功能的理療。我很懷疑她還能再走路,她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類風濕症讓她的手腳都已經變形。但她信心十足。她是我在這護理院裏見到的第一位最有信心的老太太。說實話,我認為人到了這份上是最痛苦的。頭腦還很清楚,但身體卻無情地衰弱,以至不能自理。

  露西剛一知道我是中國人就說她身上有中國人的血!我告訴她我也知道。七萬年前的小冰河時期,海水退下去很多。蒙古人的一支追逐鹿群走過了當時是陸地的白令海峽。他們就是今天美洲印地安人的祖先。露西很興奮,熱淚盈眶,“你知道這些。真是太好了。”跟著示意我過去。我讓她給我一個親吻。

  露西帶來的東西可真多。其實也就是相對這裏住的人們而言。牆上掛滿了鏡框,都是畫得不怎麽高明的風景和靜物寫生。一問才知道是露西多年前畫的。她能畫成這樣就很不錯了。其中有一幅是個印地安男子。這是露西請人畫的。露西很為她有這些畫得意。得意?對,得意。

A年十二月八日 雪

  海倫在今天淩晨去世。哎,她的痛苦總算結束了。前幾天是她生命的最後拚搏。氧氣管子用橡皮膏粘在她的鼻子裏,樣子真可怕,瞪著眼,嘴巴張得大大的,拚命地喘息,一連好幾天。她的嘴巴都幹得不成樣子,舌頭粘在口腔的某一處,口腔裏散發著惡臭!我隻是祈禱:上帝呀!您快點兒結束可憐的海倫的生命吧!她的生命力怎麽就這麽頑強?太痛苦了。

  我進護理院幹活的時候,海倫已經傻得人事不知,整天比不是坐在輪椅上,就是倒在床上。她總是瞪著眼睛費力地喘息,估計有肺氣腫一類的病。她進護理院才一年多,進來的時候神誌還是比較清醒的,後來就每況愈下。

  昨天我看見她的女兒來探望她,我們聊了一氣。海倫就她這麽一個女兒。牆上的照片中,海倫和一個小夥子在一起。那不是海倫的兒子,是個原來在這兒工作過的白人小夥子。從照片上看,那時海倫已經有些糊塗。

  “你媽媽太疲勞了。”在美國,人們見到沒什麽希望恢複的病人總這麽說。

  “我也這麽看。”那個中年婦女平靜地說,大概對母親的病況很了解。“進護理院生活是她最不得已的選擇。媽媽心裏很痛苦,但也沒有別的辦法。”

  海倫的女兒說個不停。她說她父親,也就是海倫的丈夫在九年前因肺癌去世。他是個退休的海軍軍官。比她媽媽大三歲。她是海倫三十六歲生下的獨生女。她媽媽很能幹,自己設計了房子,和老伴兒在裏邊一住就是許多年。爸爸去世後,海倫女兒一家人一直希望媽媽賣掉房子和他們一起住,可老太太就是不肯。終於,在兩年前她下樓時不慎跌倒,摔斷了肩膀,後來就進了護理院。

  “我心裏都是內疚的感覺。本來媽媽和我們一起住不至於此,可現在……”海倫的女兒說不下去。

  今天海倫終於走了。但她女兒沒有來,隻是打電話說她直接到殯儀館去最後看媽媽一眼。海倫剩在護理院的東西都捐了,希望確實還有一點點用。

  我今天去清洗海倫睡過的床。我看著海倫那台還挺新的電視機發呆。我到這幹活半年,從來沒看見海倫看過電視。

A年十二月十五日 晴

  快一百歲的塔爾夫人很胡塗,兒子來看她,老太太根本不認識,隻是一個勁地大叫:“你到底要幹什麽?”他兒子是一條又高又大的老漢,與瘦小枯幹的媽媽形成極大反差。他尷尬地站那裏不知如何是好。塔爾夫人坐在護士站邊上的沙發上,不斷重複著一句話,“你到底要幹什麽。”半晌她終於平靜下來。這時老太太諾瑪走過來,和塔爾先生打招呼,老漢寒暄。諾瑪心情不錯,看到塔爾夫人自我介紹道:“我是道格拉斯夫人!”塔爾夫人大喊著回一句,“你到底要幹什麽?!”諾瑪一愣,很不高興。塔爾先生鄭重其事地說:“真對不起!真對不起!”替母親道歉。諾瑪已經變了臉,“為什麽呀?”坐在沙發上的塔爾夫人又大叫:“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感到很有意思。換上我是塔爾先生會說什麽?肯定說:“她老胡塗了。別在意!”可老漢鄭重其事地向也是有點糊塗的諾瑪道歉。塔爾先生心中大概永遠是母親通情達理的形像。其實塔爾夫人已經相當的糊塗。記得有一次,我忽然在餐廳看見塔爾夫人的手表戴反了。於是走過去想把手表正過來。她頓時吼叫:“你到底要幹什麽?”我越是想把手表正過來,她就越叫,好像我在搶劫!另外一次,她不知怎的一個人竹著拐棍來到護理院一個封閉的小院子裏。我覺得她會摔倒就來到院子裏勸她回去,可她卻告訴我,她要到到外邊等出租汽車,無論我怎樣和她解釋這是護理院,她都不顧一切地往前走。

  護士助理們都哪去了?他們不是沒看見,就是故意裝沒看見。我還不敢把她架走,因為怕弄斷了她那酥了的骨頭。最後我隻好推個輪椅過來讓她坐上。算了,讓她等那永遠不會來的出租車吧。人糊塗了可怎麽辦?!

  那時我剛來不久,現在我明白了她的糊塗和固執。到她房間大掃衛生時,盡量的不看她。到不是她那通紅的、象爛肉一樣的眼睛太可怕,而是你剛和她打招呼,她就“你到底要幹什麽”地大吼。其實塔爾夫人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能拄著拐棍走,還能獨自起來上廁所。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