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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一個普通的護理院(八)

(2009-02-03 01:07:20) 下一個

A年七月二十四日 多雲漸陰

  牆上是些生活照,從幼年到結婚生子,子女長大成人遠走高飛,剩下老倆口。現在老太太已經象木頭一樣地躺在床上。前兩個星期她病危被送往醫院,今天早上又因“病情穩定”被送了回來。她的生命力可真頑強,可那是植物般的生命。她真正的生命--對生活充滿眷戀的情感已經離開了她。我又仔細看了看她。白發枯草樣的披散著,臉色蠟黃,舌頭半吐著,隻有微弱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

  早上她被送回來時,瑪麗急忙忙地跑去看望。聽她那口氣,這個垂死的老太太跟她交情還挺深。一會兒瑪麗又從老太太的屋中出來連連搖頭,“她已經根本不認識我了,根本不認識我了。”我想問點什麽,話到嘴邊又改了注意。

  老太太的老伴兒來了,那是個坐輪椅的矮胖老頭兒,是出租車給送來的。司機推著輪椅把老頭送到老太太邊上,就來到護理院門口和什麽人聊天。老頭在床邊默默地看著沒有知覺的老伴兒,臉上毫無表情。半小時後老頭又被出租車拉走。老太太還是微弱地呼吸,一動不動。

  是不是挺悲慘呀?可這也算壽終正寢啊。她的子女都哪去了?老太太馬上就要死了,他們怎麽也不來?可你怎麽知道老太太一定有子女?再說了,即便有子女,他們來了不也就看見一個植物人嘛?話是這麽說,當子女的總該有些親情吧?他們……

  不管怎麽說,老太太的生命就要結束,一個人的生命就要結束,無可挽回的,十分正常的結束。生老病死,每個人都有這一天,隻不過人們都要回避。你想過死後是什麽世界嗎?死……

  我在屋子裏發呆。早上來幹活不久,一輛殯儀館的車來,先拉走了個昨晚悄悄地死去的老太太。老人被蓋上布單由殯儀館的工人推走,她的兒女們跟在後麵。跟著就是這個昏迷的、“病情穩定”的老太太從醫院被送回來。“她大概拖不了兩天了。”人們都這麽說,若無其事。

  下午快下班時,昨晚死去的老太太的子女們又來收拾遺物。除了幾張牆上的照片他們拿走外,剩下所有的東西都捐給了護理院。也談不上什麽東西,隻是些衣物和一個很舊的電視。瑪麗把這些東西放進庫房裏,準備哪天拿出來拍賣。跟著她又去洗刷死者睡過的床,哼著歌。凱茜匆匆過來和瑪麗說著什麽,大意是第二天會有個新居民搬進來。“‘吐故納新’?司空見慣,這是什麽地方?”我暗自感歎。

A年八月二日 晴

  早上不到七點就有幾位老人被夜班的護士助理推到餐廳裏來,或者讓他們坐在護士站邊的走廊上。那時我剛進門準備幹活,路過他們身邊照例問好。這些神情呆滯的人是不會理我的,隻有癱子查爾斯向我齜牙咧嘴地笑。

  護理院住著三叫查爾斯的男人。一個癱子,一個傻子和一個酒精中毒者。所以我自己分別稱他們為癱子查爾斯,傻子查爾斯和酒鬼查爾斯。這三個男人都不是老年人。癱子查爾斯生下來患有嚴重的腦癱,根本不會說話,也不能動!可以說都不會坐!他是被綁在輪椅上的。也就是在美國有這樣好的護理條件,他還有幸活到四十多歲。他雖然不會說話卻能聽懂別人說話,甚至還能欣賞音樂、聽小說。人的欲望也應該都有吧。癱子查爾斯肯定有食欲。被喂飯時,癱子查爾斯狼吞虎咽,吞得太快了就嗆得劇烈咳嗽。他現在太胖,幾乎有三百斤,肚子滾圓,沒一點肌肉,象蛹或者大肉蟲子。光吃不運動怎能不胖?

  傻子查爾斯是個脊柱彎曲的白人男子,大概也是從小智力底下的主兒,成天坐在餐廳裏對著電視發呆,總是不斷地回自己的房間上廁所,尿撒一地。他可以自己吃飯、睡覺、脫衣服,在護士助理的幫助下洗澡,能聽懂一些簡單的話,可從來不理人。他也有些簡單的思維,覺得自己受了妨礙,就對身邊的工作人員大聲道:“我不喜歡!”冷漠是他的特點。傻子查爾斯和癱子查爾斯都是這個護理院的老住戶。

  酒鬼查爾斯呢?他來護理院有兩年了,很高大、英俊,整天站著或坐著不說一句話。站著,站著就睡著了,然後一下子摔倒!據說他早先是個正常人,後來過度酗酒就變成這個德性。他當然是帶著尿布,可換尿布時他每每反抗,好像特別願意屎尿糊在屁股上,而且他還不願意洗澡。他見到女的就瞪眼發怒。是不是過去有什麽婚姻上的挫折呀?

A年八月九日 多雲

  到了周末,前來護理院探望的人就多一些,常常是上午九、十點鍾來,一家一家的,大都是子女探望父母,也就是老人探望更老的老人。怎能不是呢?住在護理院的老太太們大都在九十左右,她們的兒女都是祖父母了。兒女來探望的時候常常是帶著孫子輩,有時還有條小狗跟著。他們拿著鮮花,帶著些精心準備的小點心來到老人的屋裏,滿臉笑容,大聲地問好,叫孫子、孫女們擁上去,小狗也在邊上亂汪汪,可被看望的老人往往不認識他們。

  “我是喬治!媽媽!我是喬治呀!”一個胖胖的老頭兒趴在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耳邊反複地大喊。他媽媽毫無表情的臉讓他很尷尬。

  “我要上廁所!”老婦人終於說話。“上廁所,上廁所……”

  老婦人的兒媳婦忙攙著老婦人往廁所去,可是稀屎已順著褲腿流了下來。兒子趕緊叫來了護士助理。兩個護士助理忙進了屋收拾,看望的人們都退了出來,待到護士助理重新把老人清理好。

  “我真恨我跟你說這些!”這回老喬治找到我。“屋裏地上有些東西希望你能清掃一下!”

  我進門一看,原來是老婦人剛才拉在地上的稀屎。護士助理是不管這事的,這當然歸我負責。我忙不迭地打掃,還在屋中噴了不少除臭劑。幹活時我偷眼看了看屋中的人們。喬治和老伴兒都默不作聲地坐在床邊,老婦人還是毫無表情。孫子、孫女已經領著小狗到護理院門口玩去了。

  在餐廳的電視機前有兩個家庭來探望老人,他們也都是默默地坐著。後來這兩家探望的人們開始互相寒喧,隨後他們把兩個老人湊在一起照相。咳,總算有點事幹。

  有些家庭還把老人接出去逛逛商店,或回家住上一、兩天。但多數住護理院的老人是沒人來探望的。我並不認為他們的親人們不想來。看到剛才的情景我還用解釋原因嗎?

  鮮花插在了瓶子裏,放在顯眼的位置上,小點心放在床頭,兒女們已經離去。老婦人還是那樣神情呆滯地坐著,久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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