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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一個普通的護理院(二十)

(2009-02-15 01:23:56) 下一個

    回顧與情感(六)

  眼睛又潮濕了。多年之後想到當時的情景還是歎息。我一個男人是否太過於敏感了?威爾瑪、依迪絲,我真的為不能有效地幫助你們這些孤苦伶仃的人而難過。威爾瑪老太太的手是粗糙的。當時看著她把我的手拉到懷裏反複撫摸,我想起自己外祖母的手。也是那樣粗糙。我在一篇紀念文章中是這樣寫的,“我手頭珍存的一張照片是她去世前不久抱著我八個月的女兒照的,我站在邊上小心翼翼地扶著坐在床上直晃的、快要成為‘木乃伊’的姥姥,她則滿臉笑容抱著一臉恐怖的小胖丫頭。我那女兒大概把這個形容枯槁、身高縮成一米四,白發如同一團枯草的太姥姥想象成了一個狼外婆。不單單是我女兒,我也會在某種時刻怕。她見我回父母家看望,就慢慢地搬個小板凳坐在我身邊,用銼一樣的、曾是無所不能的手‘銼’我的臉,伸到我的衣服裏‘銼’我的後背,笑眯眯,許久、許久,並操著家鄉話嘟嘟囔囔……”就讓我當威爾瑪的孫子吧,當所有這些需要心靈慰藉的人的孫子吧。

  記得那天我的心情是傷感的,但並非沉重,因為我是威爾瑪的孫子了。我體會到老人看到她的“孫子”後的稍稍釋然,就像我的姥姥看到我。威爾瑪撫摸我的手時的表情是多麽放鬆呀。

  心中有著一點安慰,我讓一位老人有所平靜。就算是我對她的幫助吧。有了這種情感,便體會到心靈的自我淨化。

  那天傍晚我和十歲的女兒照常散步時顯得很沉默。“講個故事吧,爸爸。”女兒再三請求著,“你每天散步都講故事的。”

  “講什麽呢?”我敷衍著。

  “講個可笑的。昨天那個傻子吃糖包,結果把後背燙了的就很可笑。講嘛。”

  “周末的時候你願意和我去護理院嗎?”

  “幹什麽去?”

  “那兒有很多老人。”

  “我知道。我到那兒能做什麽?”

  “能做什麽就做什麽。”

A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多雲

  利歐塔這個老太太是“行走動物”,一天不知要在各個走廊裏來來回回走多少趟,默默的。她的背駝得比羅鍋橋還彎,最彎處已經長瘡,上麵敷了許多紗布、藥棉,顯得“橋麵”更高。走得累了就到護士站找個沙發艱難地坐下來歇一歇。我隻要看到她要坐下便奔過去,找個墊子放在她的後背,那不斷流出體液的爛瘡已經把紗布濕透,“橋麵”真夠可怕的,再往比較硬的沙發背上靠我都替她疼。利歐塔見我忙,冷漠的眼睛瞪著我,“我殺了你。”來這麽一句,一點不領情。歇上一陣,利歐塔又要在走廊裏轉了,見我過來就說:“讓我站起來。”我趕緊過去幫忙,把老太太從沙發上拉起來,再讓她扶好拐棍。她費力地站好後給我還是那句話,“我殺了你。”利歐塔最恨凱利,因為他過來就摸利歐塔的屁股,看她拉了沒有,尿了沒有,是不是該換尿布了。此刻利歐塔大喝,“我殺了你!”如果真的該換尿布了,凱利會毫不客氣地把利歐塔架到她的屋中幫她乾淨一下。那時利歐塔便大聲嚎叫,“你要殺了我!你要殺了我!”你看看,你看看,誰殺誰呀?

  在吃中午飯前利歐塔往往也會這麽嚎叫。別人都去吃飯,她還在走來走去,或坐在沙發上休息。護士助理告訴她該吃飯了,她就說自己不餓,坐著不動。叫她幾遍後,兩個護士助理見她“巋然不動”便過來架起就走,“你要殺了我!你要殺了我!”老太太的叫得全護理院都聽得到,真是哭笑不得。

  利歐塔在走廊裏見到我會問:“告訴我,在什麽地方我能出去?”她久久地站在門邊上,看著公路上車子跑來跑去,一臉神往的表情。我告訴她別老站在這裏,因為她腿上有個特殊的塑料圈,能讓門上的警報器地響個不停,這個警報器雖然聲音不大,但靠近此門的住戶們很煩。她根本不聽,還給我幾拳!真正的“老拳”。我真怕她瘦骨嶙峋的手打壞!她站著站著就情不自禁地去開門。門鎖著,開不開,她搖搖頭,便走到另一個走廊盡頭的門進行“突圍”的嚐試。不知那門為什麽不上鎖,但門一開會引發警報。那警報聲還極其刺耳響亮。利歐塔剛剛懷著“突圍”成功的喜悅仰望藍天,一群大驚失色的護士和護士助理們就把她架了回來。“你們想殺了我!你們想殺了我!”利歐塔無可奈何地呼喊著。

A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雨

  感恩節老人們過得極其冷淡!天氣還這麽陰沉沉。今天本不該我上班,但瑪麗要和家人們和和美美地過感恩節,我就和她換了班。我也樂得在節日上班,還多拿50%的工資呢。感恩節是美國人的家庭團圓節,其重要性僅次於聖誕節。然而今天幾乎沒什麽人來探望老人們。他們的兒女們--也是老人--正和兒孫們過節。真不能說他們把老娘忘了。實在是沒時間。

  這天早上我開始挨著房間打掃衛生。不知是不是護士助理來得太少了,許多老人根本就沒被叫起來去吃早飯。九十五歲的老太太諾瑪和七十二歲的老太太弗朗西絲同睡在一張床上。我過去把弗朗西絲輕輕地扶到她的床上,她老年癡呆很嚴重,身上一股屎臭,大概又拉了。弗朗西絲的丈夫是個慈眉善目的退休醫生,精神矍鑠,身體很好,可他的妻子卻傻成這樣。老先生每天都來,有時一天來好幾次,多半陪那人事不知的弗朗西絲坐坐,吃點冰激淩就走,反正家就在附近,來去很方便。他告訴我,他和弗朗西絲在此地生活了三十多年。他以前一定是位熱心腸的鄉村醫生。看他現在對呆傻的老伴兒有多好。

  他每次來先到弗朗西絲住的房間看看老伴兒是否在,如果不在那一定是東走西走,就勢倒在別人的床上睡覺。老先生一間房間、一間房間地找,直到把弗朗西絲找到,然後領到弗朗西絲的房間。如果老太太該換尿布了,他再去找護士助理。總之,他對這一切都那麽細心,也從來不發脾氣。今天他什麽時候來呢?

  我看著牆上弗朗西絲年輕時的黑白照片,那是多麽漂亮、甜甜的一個女孩子!現在……

  諾瑪坐起來,並把雙手伸向我。她這是要和我來一個擁抱。來吧。“新年好!”她笑眯眯,摸著我的臉。諾瑪和別人打招呼永遠是“新年好”或“聖誕快樂”,不過她並不怎麽太糊塗。如果不把廁所弄得到處都是屎的話,我對她沒有一點氣惱。她有個獨生女在鎮子上住,也是個六十多的老太太,兒孫一大群。她那一家人什麽時候來看望諾瑪?

  牆上有貼著一首她孫子寫的長詩,是諾瑪去年生日時貼上去的。內容是對諾瑪一生的讚美。我看了也很感動。那你們這些當晚輩的今天就快點來吧。

A年十二月二日 冰雨

  利歐塔居然怕哈伍德!這老太太動不動就打我!毫不客氣。看來她也分人。哈伍德和癱子查爾斯住在走廊的盡頭,利歐塔老在門邊上向外張望,門上的那個警報器就響個不停,雖然聲音不大,可本來心情就不好的哈伍德終於忍耐不住,厲聲讓她滾蛋!我聽見哈伍德高聲吆喝,過來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哈伍德滿臉怒氣,“讓她滾,給我滾!動物!”我看看老太太,她躲在門邊上問我:“他(哈伍德)還在那兒嗎?”連連搖頭,順從地讓我把她領走。待到利歐塔走得遠了,門上的警報器自動停止發出聲音。可過了一會兒,利歐塔又從另一個走廊的盡頭走了回來,再次站在門邊上往外看。當然,警報器又響了。哈伍德在床上簡直要發瘋。誰讓利歐塔把二十分鍾前的事給忘了呢?

  這次哈伍德讓我把房間門關上,算是把利歐塔暫時忘掉。“今天過得怎麽樣?”我問老兵哈伍德。

  “糟透了!”他氣哼哼。“什麽事都顛三倒四!我的電視機徹底壞了。我妻子立刻買個新的,可拿來一看卻是壞的!她拿到商店去換,可到現在也不來!我看不成電視,這個利歐塔來來回回地走,媽的,這警報器的聲音讓我發瘋!我的肚子又疼起來。我這是見著鬼啦!”哈伍德發著脾氣。

  我不能總聽他說個沒完,就問他是不是想到飯廳裏去看電視,那兒有個巨大的、極舊的電視。

  “不去!我哪兒都不想去!今天我算倒黴透了!”哈伍德的火氣還沒有散盡。

  我隻好去幹活,一會兒聽說哈伍德在廁所裏摔倒,拉了一褲子屎。每次他上廁所都是護士助理幫他坐在馬桶上,這次他不知為什麽坐著坐著就歪倒了,他倒在地上哼哼也沒人聽見,結果屎就拉在褲子裏。今天他是夠倒黴的。人倒黴呀,喝口涼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腳後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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