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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老人真頭疼(上)

(2008-12-23 01:21:56) 下一個

        (紀實)

  你可以先根據這標題把我想像成個不孝之子。咱確實心虛得慌。出國十四年,僅在九年前回去探望了一下父母。這次回去還是妻子不斷督促的,“老爺子九十大壽了,再不回去就太不像話啦。”聽著太座不斷地叨嘮我隻是沉默,當然,最終還是回北京看望了老人,2005年的一月中旬匆匆回去,老父親過了九十歲生日便又趕回美國,行程僅兩個星期。現在日子才過去幾個星期,不知為什麽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真不知道是為什麽?

  我實在很羨慕妻子和她母親彼此之間的感情,她和我們的女兒年年都回北京探望。2003年北京鬧“薩絲”,結果妻子和女兒就沒回去,那邊老太太實在太想念,竟在秋天自己到美國來了一趟。住了兩個星期。嶽母回北京時,妻子哭,老太太也掉眼淚。我在一旁隻是自責:為什麽我就沒有這種親情?這麽多年咱都不想回家看看,這是怎麽了?我是不是個極端自私自利,心地偏狹的小人?

  記得自己很小時,不知是出於虛榮還是別的什麽感情因素,我總對外宣稱,爸爸媽媽是最喜歡我的。但到我長大成人之後才明白,父母憐愛身體多病的哥哥,嬌寵學習成績特別好的妹妹,而我確確實實是不怎麽受待見的。小時候隻有我在家裏被父親不斷地打,其實我也沒做什麽錯事。或許有點淘氣?最讓我難於釋懷的是哥哥也時不時地狠命地打我,並且是沒什麽理由的。他比我大五歲,沒頭沒腦地毆打常使我鼻青臉腫,衣服也被扯破,可父母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上幾句就算過去了。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兄妹沒完沒了的嘲弄,說我和他們長得不一樣,長得醜,說我是撿來的等等。而我一發怒他們就更樂,父母那時也是覺得很好笑的樣子。嗨,誰又能一碗水端平呢?我心裏當然是這麽勸慰自己的,但感情上總是很別扭,甚至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耿耿於懷起來。嗬,你看我怎麽又嘮叨起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怎麽總這麽小心眼兒呢?就此打住吧。

  自從我來美國後,外地工作的哥哥調回北京,並與年邁的父母住在一起。可時間不長便與父母,特別是母親產生了越來越深的矛盾。在我九年前回去探親時,簡直就有點水火不相容。哥哥竟當著我的麵對媽媽態度非常粗暴,他也從來不叫一聲“媽媽”。我當時很尷尬,但沒表示什麽。因為探親前父親和妹妹在來信中總談到了哥嫂一家人和老人們的矛盾,主要是因為我哥哥的兒子。嫂子認為老太太很古怪,不近情理,非常討厭自己的孫子。更重要的是,由於奶奶的惡劣態度,孫子的學習成績大受影響。我出國後的那幾年,爸爸、哥哥、嫂子和妹妹都特別強調了一點:老太太很多行為是故意的,一心一意地和別家人作對。

  到底是不是這麽回事呢?我沒有發言權,畢竟沒有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同時哥哥嫂子多少還是照顧老人的。九年前臨走時,媽媽拉著我的手說不知道是否還能再見麵了,一遍又一遍。哥哥臉上的表情很是鄙夷,我懂得那意思,他認為老母親又在“表演”。我沉默,還是尷尬地沉默。哥哥太過份了,但老媽也確實有點“故意”的成份。她可以說精神狀態並不很正常。

  老實講,我早就發現媽媽在精神方麵的衰退。她老人家是1970年代中期退休的,此前是個中學語文老師。她曾是一位非常好的教書先生,很早就是二級中學老師了。當時能評上二級教師是很不容易的事,可見母親工作之勤奮、敬業。母親為人很誠懇,幹什麽都任勞任怨。在兒時的記憶裏,媽媽總是忙得團團轉。爸爸呢?他工作上也很敬業,但從來不幹家務,而且脾氣很大,媽媽總遷就他。

  “文革”中作為中學教師的母親被整得很慘,長期蹲“牛棚”。後來被“解放”了,可以教書了,卻又因為工資高安排了太多的教學任務,每個星期都要上二十多堂語文課。“文革”期間語文課還不是念念報紙,寫“毛主席著作讀後感”?極其簡單也很沒意思,可每天都是三、四節課也太累了。所以退休年齡過了一年媽媽也就退了。現在看來退休順理成章,但人不能脫離社會。媽媽的精神狀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逐步衰退的。

  最初她總是不合時宜地打岔。大家說東,她偏道西;飯桌上正在議論些有趣的事,她會忽然喊“吃呀,你們都快吃呀”;聊天時家人圍坐談笑風生,她的思路總跟不上趟,不斷地問“怎麽回事,說什麽呢”。當時親戚朋友也都注意到了這一點,紛紛勸她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盡可能地找些自己喜好的事情幹,有機會就到外地旅遊,去看望親朋好友。

  可她還挺清高,退休後街道居民委員會主動請她去幹個什麽頭兒,老媽居然斷然拒絕。背地裏說,街道“短腳老太太”們沒什麽情趣,文化水平太低,言談舉止都很俗氣,和她們攙和在一起真受不了。我當時不以為然,退休後能到居委會去幹點事情挺好的,一個人應該有積極處世的態度,什麽“短腳老太太”?姥姥--她的母親,不也是“短腳老太太”?媽媽怎麽和姥姥能聊得那麽親切?可我說是不管用的。前邊說了,我在家裏並沒有什麽地位。

  母親自己沒有什麽嗜好,可以說工作就是她的“嗜好”。教書那些年有口皆碑,人稱“老黃牛”。花草蟲鳥和她無關,琴棋書畫更是一竅不通,她隻會教書、看書。退休了那就看書吧,可眼睛又不太好,高度近視加親度白內障。對於一個隻會努力工作的人,退休後如果不能及時調整心態,很多心理問題都跟著來了。可惜,我和家人起初都沒有特別注意到這些。

  媽媽退休後先出現的情況是失眠。他們家族的人都有些神經衰弱和失眠。老人家退休前睡眠也不是很好,但並沒有到影響生活的程度,實在睡不好,吃些輕度鎮靜藥“安定”也就對付了。那時她全身心在工作上,身體有點小毛病並不在意。可這一退休就不同了,睡不著覺成了困擾她正常生活的“嚴重問題”。一沒睡好,第二天就沒完沒了地說“腳下踩棉花,腳下踩棉花”,情緒壞透了。那晚上睡覺時就該吃些“安定”呀。但不知道為什麽,媽媽那時忽然對“安定”這種輕度鎮靜藥病態般地恐懼起來,說吃多了“會上癮”。你跟她講,有些人吃了半輩子真正的安眠藥也活得好好的。頓時老媽就怒起來,說你不關心她。睡不著怎麽辦?就躺在床上抱著本書看。看著、看著就真的睡著了,書一下子掉在地上,“啪啦”一聲。這下老太太又醒了,關了台燈希望能入睡,卻又睡不著了。結果又開燈看書,然後書再掉到地上。反反複複,每天晚上就這麽折騰。對此我印象很深刻,始終記得她那沮喪、焦慮的表情。她這是為什麽呀?現在我開始仔細想這個問題了,可當時隻覺得奇怪,不知媽媽為何古怪起來。

  退休在家還能幹什麽呢?當然就是努力幹家務唄。媽媽自尊心很強,既然退休在家,全家的家務就都包了下來,任勞任怨的。長此以往,家人自覺不自覺認為是應該的了。有時聽到媽媽抱怨“外邊什麽事情都不知道”。可我們也就是聽聽而已,並沒往心裏去。就這樣十年,二十年,隨著年齡的增長,老媽的體力、精力都不行了,家務當然是越幹越差。而且老太太逐漸變得非常過份地節省,最後簡直就是病態般的,家人都抱怨母親不可理喻。在我1995年回國探親時,父母家裏已經雇用了一個鍾點工,為家裏做飯、洗衣服和打掃衛生。見到分別五年的母親,我吃驚地發現她真的非常衰老了,尤其在精神方麵。媽媽見了我的麵就開始不斷地自責“我還有什麽用呀,我還有什麽用呀”,然後就喋喋不休地訴說自己的病痛。過後哥哥和妹妹悄悄告訴我,媽媽其實說得很誇張,病有一點,但沒那麽嚴重。憑心而論,我也知道媽媽身體在同齡老人中算是非常好的。不過她的精神狀態……

  那次探親,我發現家人都很煩媽媽。因為“她隻要是看見你,就沒完沒了地嘮叨自己的衰老和病痛,然後就說自己應該死去”(妹妹語)。尤其哥哥、嫂子,因為他們的兒子“被奶奶虐待,成績下降得非常利害”(哥嫂語),他們對媽媽非常厭煩,非常惱火。爸爸也煩他的老伴兒,這位與他共同生活了近五十年的人。唉,我的媽媽呀,過去那個有理智,能幹,精力充沛,圓鼓鼓的母親,變成眼前又瘦又矮(人整個縮了),灰白的頭發像一把乾草,滿是皺紋的麵色總是那麽憔悴的老人。她臉上沒有一點笑容。我想她內心一定有著很多心理不平衡,茫然、焦慮、彷徨等等消極的感情無法排解,在心中沉澱著,積累著,把她原來正常的情感都淹沒了,人怎能不漸漸變態呢?

  我能做點什麽呢?那次探親我時常默默地聽老太太沒完沒了地訴苦,很多時間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一來是自己沒聽進去,走神了;二來她也確實是車軲轆話就那麽幾句。總覺得自己該多做點什麽,可到底做什麽呢?

  1995年探親之前,媽媽和哥哥一家人的矛盾激化,據說孫子推打了奶奶,並罵出“混蛋”這樣的話。老太太通過電話向娘家人訴說委屈。舅舅和姨們都是火冒三丈,說我哥哥如此不孝,竟然還慫恿自己的兒子打奶奶。這是虐待!如果他們不立刻改變自己的行為和態度,向自己的老太太道歉,就該上法院告狀!

  舅舅把我叫去,鄭重其事地談了一次。他認為哥哥一家人“如此囂張”,主要是因為我父親的默許。他說我父母關係並不融洽,當初為了使我爸媽冷淡的夫妻關係能改善,舅舅和姨們都做了很多工作。舅舅說起很多往事,都是有關我父母的。我默默地聽著,渾身地不自在。其實向來敏感的我早就察覺父母感情並不是很好,但被舅舅這麽一證實,心裏還是不好受。當時想:既然感情不融洽,為什麽就這麽生活了一輩子?但又一轉念: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婚姻也是一樣。倆口子搭幫過日子的還不有的是。就算是爸媽感情不好,但如果退回二十年,哥哥一家人和母親鬧矛盾,父親也不會“默許”。

  爸爸精神上的狀況比媽媽好得多。他七十多歲才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老爸性格外向,交友甚多,思想上很開朗。但進入老年後,特別是八十歲之後,不論從哪個角度講,人都是漸漸脫離社會,思想感情的變化還是很大,理性的成份越來越少,變得越來越“老小孩兒”。老倆口是經常發生口角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他們吵起來還真的臉紅脖子粗,相互拍桌子(我現在想著都很難堪)。

  我也不想為自家兄長辯護,他們一家人對老太太什麽態度我是看得見的。但老人家在電話裏說的畢竟是一麵之詞,我推測有誇大的成份。再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可以這麽講,家庭矛盾中的一些事情很難說誰對誰錯;但我哥哥一家人的態度是絕對愚蠢的。起碼他們不能用很有理智的人的標準來衡量一個老太太的行為,而且這個老太太還是他們的母親、婆婆和奶奶。親情都哪裏去了?

  然而咱無法就媽媽的問題和哥哥一家人進行思想溝通。因為我這位兄長頗剛愎自用,在我們兄妹三人中可以說比較霸道。老太太的“沒事找事,故意搗亂”(哥哥語)已經讓他忍無可忍,他怎麽可能耐下心來聽我的意見呢?妹妹對媽媽的精神麵貌無奈,同情,但卻不能設身處地地站在老太太的角度考慮問題。她總是回憶自己孩提時代是怎樣的“陽光燦爛”,每每歎息“媽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和妹妹說到爸媽的感情並不是很好,她竟滿臉愕然,大吃一驚的樣子。你看她對父母到底真正關心了沒有呀。

  老實講,我們兄妹三人彼此的感情比較淡漠,對父母的感情也是如此。為此我一直深深地苦惱著,怎麽也解釋不出這到底是為什麽。或許我們兄妹三人都有些人格缺陷?或許中國知識分子,特別是思想很左傾的(比如我父母),對自己的子女灌輸了過多的偏激意識?比如母親從小總是諄諄教誨我們兄妹三人,共產主義事業是第一位的,祖國、人民的利益高於一切,而兒女情長是小資產階級思想意識,要不得的。或許“文革”中我們彼此的感情受到極大的傷害?我們兄妹三人都不同程度地“造反動的父母的反,與資產階級家庭劃清界限”,父母也總口口聲聲“是人民的罪人”。或許我們有更陰暗的心理,認為自己當時的前途受了父母的牽連?唉,別再去過多地想吧,像我們這樣的中國知識分子家庭還不是千千萬萬?

  此後的九年,母親和哥哥一家人的關係越來越僵,曾經到不可開交的程度。妹妹和爸爸通過EMAIL和信件把“媽媽大鬧”的事情。傳遞過來信息令我沮喪。母親“自殺”過數次,有一次還留下“遺書”。“上吊”過一回,另外的都是吃“安定”。“上吊”就是用連起來的塑料口袋掛在門把兒上,另一頭拴住自己的脖子,然後就躺在地上。“安定”吃上十幾片後,也是倒在地上昏睡。要知道,這點藥根本不會致死。但折騰家裏人不得安寧。送醫院,灌腸,在急診室觀察。最後“安定”的藥勁過去了,人好好地回來。為什麽“想死”?老母親隻是說“活著沒意思”。

  老父親當然感到這一連串“自殺”讓其沒麵子,於是就越發地不答理母親。那封“遺書”特別讓他惱火,因為上麵有“結婚將近六十年,未成知己(指她與父親的關係)”這句話。父親給我寫信提到母親的“自殺”,說“你媽媽很愚蠢”。看著那封信,我心裏竟有些絕望的感覺。

  妹妹的態度呢?她總是認為媽媽真的是想死,因為“活著沒意思”是個事實。但我問她母親的幾次“自殺”會不會成功時,妹妹語塞。

  哥哥、嫂子呢?他們越發地對老太太反感,認為這一切都是“故意的,假裝自殺威脅家人”。可媽媽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假裝自殺”呢?我寫信向哥哥提出這樣的問題。結果他從此不再給我寫信!

  說來說去好像自己是個聖人似的,其實還不是九年都沒有探望父母。我可以找出無數的理由為此辯解,但說實話,我就是不想回去!對父母感情越來越淡漠。有時自己會惡狠狠起來,認為這一切都是報應,為什麽父母在我小的時候偏向哥哥和妹妹?但很快我就會否定這種真正愚蠢的念頭。我沒有任何權利抱怨生養我的父母。

  在美國最初的那幾年,妻子和我結識了一對白人老夫婦(今年老太太八十一歲,老先生九十一歲),並結下深厚的友誼。後來因學習和工作上的原因我們分開了,但始終與那對老夫婦保持著密切的聯係,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們就像我的父母。對比我對親生父母的淡漠情感,真不知從何說起!是因為這對老夫婦總給我們溫暖和快樂吧?他們自己一天到晚也總是快快樂樂的。

  這次回家探親,美國過來的飛機晚點三個小時。出機場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鍾,坐上來接我的車子,我立刻給父親打電話,讓他放心,說我半個多小時以後就到。等我到達後,發現馬上就要九十歲的父親竟一個人站在樓下來接我,冬天的夜晚,昏暗的路燈下,老人家顯得那麽孤單。這心裏是多慚愧呀!

  進屋見到媽媽,她老人家也還沒睡,看到我便笑一笑,說了一句什麽,再就沒有任何表示了。印象中她比九年前老態,削瘦,人顯得冷漠。

  嫂子見到我立刻打開話匣子,當然是訴苦,再三說到老太太的病態心理。“……我下班一進門,挺累的,還沒喘口氣呢,媽媽就上來,沒完沒了地訴說痛苦,她總懷疑自己有病,說自己得了糖尿病,看了報紙上的有關報導,越看越像,說要去檢查。可我陪她去了醫院,檢查結果都正常。媽媽就氣得要死,說醫生不負責任。意思是她這麽嚴重的病都沒查出來。跟著又說自己大概有腎炎,到醫院查,結果還是正常。過些日子,媽媽又說自己是肯定是關節炎,當然,到醫院檢查仍然正常。媽媽還說自己的白內障到了非做手術的程度,可到醫院,醫生說還早著呢。回來她又大發牢騷……”

  憑心而論,我覺得嫂子在孝順公婆方麵不能說很糟糕。在我1995年回去探親之後的九年裏,母親曾發過一次急性心髒病(後來恢複得很好)。嫂子都是跑前跑後。母親幾次“自殺”,都把嫂子忙得團團轉。嫂子和同事們談到自己的婆婆,有人建議去看精神科大夫(我認為對極了),於是嫂子就帶著老太太去了。看病回來母親簡直怒不可遏了,大罵這個大夫是“庸醫”。

  那就別去看大夫了吧。不,自己悄悄去。還專門撿天氣不好的時候去。冬天下了雪她就去,回來就大聲說:“大夫說了,下這麽大雪,怎麽您一個人來看病?”說給誰聽?

  外邊刮大風,老太太自己出去“散步”,回來就嚷嚷自己在街上連摔六個跟鬥。周圍的人都要送她回來,但她堅持自己走回來。她什麽時候出去的不得而知,不過並沒見她摔傷。

  是不是嫂子說得太過份了?就算是也不是無中生有。這次探親,老母親的病態我都看到了。家裏有人時,她一做些什麽事情就大聲哼哼。端一盆水,在廚房裏東摸西摸,在書房裏擦擦桌椅,上趟廁所,就是走一走也哼哼。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就“別管我,別管我”地使勁擺手。

  我們全家人在住所邊上的個飯館吃飯,算是給父親做壽。去的時候我攙著媽媽。我發現越扶她就越要摔倒!還喊著“讓我自己走,讓我自己走”。這街上周圍的人這麽多看著,好像我一點都不照顧媽媽似的。她這不是做戲嘛。啊,我忽然明白了。要說她“演戲”也沒錯。老太太就是要引起人們對她的注意。再重複一遍:她就是要引起人們對她的注意!她要有自己的地位!老太太越是嚷嚷,我越是要攙扶她,低聲下氣的樣子。這表明晚輩對老人應有的關注,她需要這個。可為什麽哥哥、妹妹和老父親不曾提到這點呢?這個……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媽媽越來越這麽“折騰”人,而且是“不通情理”的十幾年,和她生活在一起真的受不了。

  平日她表現得越發地節省,總把熱飯、熱饅頭剩下的蒸餾下來的水喝。掉冰箱裏擺滿了一小碟、一小碟的剩菜。有時一放就是七、八天。每頓老倆口都把這些剩菜拿出來吃,吃不了又放回去。這等於變質的食品都吃了下去。但你要是倒了剩菜,媽媽就大為光火。媽媽還特別喜好把剩飯攢起來放在冰箱裏。有一次我發現其中一碗剩飯都長了毛就悄悄倒了。結果媽媽很快發現了(她每天要開冰箱無數次,數裏麵的東西),驚問“剩飯哪去了”。當知道我給倒了時,就迅速撲到垃圾袋那兒往外撿!拉她都拉不住。哥哥講說這“沒辦法,媽媽還把長毛的肉包子吃下去呢”。

  無可奈何,無可奈何。我在父母家的那兩個星期,總是悄悄地把剩飯、剩菜都倒了。然後騙媽媽說是我給吃了。她很不滿,說我“這麽大了還很貪吃”。我覺得無所謂,隻要老人健康就行。但兩個星期以後呢?我對哥哥說的那件媽媽吃長了毛的包子的事情很不滿。為什麽不給悄悄地扔了?可畢竟不是我照顧老爹、老媽,咱沒法講出這話。

  媽媽八十七歲的老人了,還一天到晚習慣地在廚房裏摸摸索索。她常常就忘記了火上燒著東西。有時一壺水燒幹了,鐵壺也燒紅了。事後她就懷疑別人跟她搗亂,因為“水燒開了那個壺會叫”(是那種水燒開了能發出聲音的壺)。有時用籠屜熱饅頭什麽的,到時候就忘了。鍋燒紅了,籠屜裏的饅頭都乾巴了。最危險的是煤氣忘了關,滿廚房都是臭氣,她也不知道。能不能不讓她進廚房?可誰還成天看著她。

  白天就老倆口在家,鍾點工來做做飯,收拾一下衛生也就走了,剩下的時間都是兩位老人的世界。我在家的兩個星期注意到他們相互間不怎麽說話,大概說了也聽不見吧(兩個人都戴助聽器)。他們的對話都是大聲嚷嚷,也確實是在吵架。什麽“為什麽多訂了一袋牛奶”,什麽“我也要看那本書,為什麽你先看了”,什麽“保姆(鍾點工)拿去買菜的錢怎麽也不點清楚”,什麽“那個別人送來的蛋糕怎麽沒有了”,什麽“你撒尿要都撒在外邊”等等,真讓人哭笑不得。唉,看他們吵架那個認真的樣子,倆個老小孩兒,人的理智少了。媽媽病態般地不許別人動熱水瓶裏的水,認為那是她的。誰要是用了一點馬上就添上。爸爸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可以在周末的大清早給正在熟睡的女兒打電話。

  老倆口孩子般地鬧氣,在一個床上睡覺,卻一個頭朝床頭,一個頭衝著床尾,因為他們總說對方幹擾自己。爸爸的枕頭一股子油味(他也不在乎),媽媽的枕頭下竟是一堆用過了的手紙,她這樣做是為了“省錢”。為了這些小事,老倆口不停地發生口角,彼此都有著十分可笑的成見。

  老父親精神方麵的狀況當然比老母親好得多,但畢竟也是九十歲的老人了,自己照顧自己已力不從心。在家裏還好說,老倆口也就是看電視都瞌睡,夜裏輪番起來廁所、廚房地來回走動。但父親每天總要出門散步,這真令人擔心。有一次真的就摔倒在馬路邊上,眼眶都摔青了,那樣子看起來很可怕。可他仍然要自己一個人上街。一想到他要在車亂如麻的馬路上穿行我就揪心。可他非要出去不可。越是勸阻,他越是要去。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樣子。這大概也屬於“老小孩兒”吧?

  那天我剛一下樓梯,在樓梯口眼見著一位老先生順著樓梯滾了下來,他倒在地上時並沒有摔得很重,但頭上的毛線帽子從頭上掉了下來,光禿發亮的腦袋很是顯眼,滿臉的老人斑。我趕緊過去讓他別動,問他感覺怎麽樣?斷定沒發生什麽意外後便扶起老先生,並要送他回家。那老人說他感覺挺好的,拒絕了我,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走了。我看著這情景,越發地擔心自己的老父親,心想這些老人一個個怎麽都這樣呀?

  是否可以把兩位老人送到敬老院去?聽說有的老知識分子年老體衰之後主動要求子女送他(她)去敬老院,說那樣可以少連累子女。想想在美國,老年人很多都住老人公寓(衣食住行自理,做飯、衛生和購物等他人照顧)。按父母的收入住敬老院富富有餘可,但他們一聽這事立刻腦袋搖成波浪鼓。他們衣食住行並沒有什麽問題嘛。有一次我見親戚送來的四個大螃蟹,想著這人真不合時宜,怎麽送這東西讓老人吃?沒想到二老兩頓都給吃了!他們平日吃飯吃得比我都多。老父親還能喝點酒,很少有腸胃的問題。怎麽,讓他們住敬老院?他們會認為失去很多自由和享受。唉,真不知如何辦才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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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綠草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人都有老的那一天。。想來。。有些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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