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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不是例外?

(2008-12-19 01:54:56) 下一個

       (紀實)

  朋友聚會上聽到個小故事特別讓我這個老“知青”感興趣。好,咱們開講。

  1960年代末開始“上山下鄉”,內蒙古農區達斡爾自治旗來了不少“知青”插隊。從北京來的有不少是家裏“黑”了的。所謂“黑”了,就是“文革”初期“受衝擊”的人們,另外再加上“地富反壞右”。“受衝擊”的無非是幹部、知識分子,其子女應該都是挺有“理想”的(之所以打引號是因為要做“共產主義接班人”的那類),所以北京來的“知青”中頗有些“堅決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紮根邊疆,保衛邊疆的”的熱血青年。這些人在農村還真是特積極,幹活玩兒命,一股子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勁頭,“左”得可悲,也可愛。北京小子大梁就是其中一位。

  他父母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大梁是主動報名“上山下鄉”的,目的之一是和“反動的父母劃清階級界限,堅決站在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一邊”,頗有些走火入魔。到了村裏一幹就是好幾年,從來也不回家。按理說後來他在北京的父母都被“解放”,已沒什麽“問題”,可他還是要堅定“紮根邊疆”的決心,聲稱一定要把生產隊建設出個“大寨”的模樣來。他還是生產隊副隊長呢,專門負責“政治思想工作”。你問這位是不是在玩假招子呀?不像。他這樣傻得不輕,不僅僅因為從小被洗腦,還由於他執拗的性格。

  這“火星人”(不識人間煙火)的勁頭在村子裏是有名的。那年頭“運動”多。不過甭管什麽“運動”,在城裏還能打打雷,到了農村也就是走走過場,宣傳、宣傳拉倒。“運動”一個接一個,人早疲了。可我們大梁特認真,上麵一布置什麽“政治學習”的事,他就在大隊裏組織大家晚上開會。“抓革命,促生產”嘛。大夥兒幹一天活了都有些累了,他在台上念報告沒完沒了,真夠煩人的。

  最可氣的是他還充當“三青子”的角色。秋收一過,地裏總還落下點苞米、大豆、穀子等糧食。或許那時吃“大鍋飯”,社員們幹活不認真吧,要不然就是有意地落下些糧食讓各家的孩子們撿撿吧,那時還不是年年如此。翻地前,村子裏的孩子都提著籃子在地裏給自家撿糧食。可大梁來了說這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角”。隊幹部們聽了想,那就敷衍一下吧,派了兩個老頭兒“看地”,不讓孩子們撿糧食。兩個老人能看住那麽大的地嗎?所以孩子們照舊撿糧食。大梁一見急了,騎上生產隊的馬,手拿馬鞭把撿糧食的孩子們都趕跑。事後村裏的人們議論起大梁沒有不罵的。至此,他和村子的人們的關係越來越僵。

  “上麵”的人也不待見他。“推薦工農兵上大學”他根本沒份兒。縣裏、公社的人下來檢查工作,到了生產隊還不得好吃好喝招待一頓。可大梁硬是讓來檢查工作的幹部們吃大碴子飯,喝沒油水的菜湯。人家想當“工農兵學員上大學”,都想方設法挖門子送禮,巴結幹部,他這小“海瑞”那套都快把“上麵”人們氣死了。還想被“選送”上大學?

  看著“上麵”來檢查工作的人吃了“憶苦飯”都綠著臉走人,隊裏的幹部們心裏更是別扭。哎喲,媽呀,這以後“上麵”給個小鞋穿誰受得了?趕緊“送(瘟)神”吧。找個機會推薦他去公社當了民辦教師。

  其實大梁自己那會兒也覺得自己是“強弩之末”了。沒腦子的人才會走火入魔地越陷越深。多年的社會實踐已讓他有了幻滅之感。這也是“知青”們的共同感覺吧。既然大隊推薦他去當民辦教師,那就借坡下驢,灰溜溜地走吧。

  大梁深深地苦悶著,情緒消沉,默默地教書,很是認真,以期從中得到某種解脫。偏偏這時有個達斡爾姑娘不知怎麽看中了他。這個健壯的女孩兒二十歲,也是民辦教師,是個公社小幹部的女兒。她外向、開朗,愛上大梁像一團火,馬上弄得人人皆知。大梁呢?人非草木,當然就順水推舟地接受了達斡爾姑娘的愛情。姑娘的家裏有想法,“你不能跟個漢人好。”她回答的乾脆,“我喜歡他,就是要和他生孩子。”很快,他們就真的結婚了,不結也不行啦,姑娘肚子大了。

  那是在春節前,姑娘說應該去見公婆。大梁沉默了半晌便講述了自己這些年的經曆,他想讓妻子明白,他有點沒臉回家,再說也不清楚父母是否肯原諒他。他和父母之間很少寫信,明擺著心裏還是有疙瘩的嘛。他講到父母剛被“解放”時,他寫信還稱呼他們是XXX同誌、XXX同誌,說起來讓人難堪。大梁沒敢告訴妻子,他還沒有把結婚的事情告訴父母呢。達斡爾姑娘聽了半天似懂非懂,想想說:“我們結婚了,你爸爸、媽媽現在也是我的爹娘了,怎能不去見麵呢?你要實在不敢回去,咱們就先送些東西給他們吧。眼看快過春節了,送些個東西孝敬老人呀。”可大梁還是搖頭,說自己也沒什麽東西好送,再說寄個郵包得半個多月才能到北京,那時春節早過了。

  “我有辦法。”姑娘說。“什麽辦法?”“不告訴你。”說著她跑回娘家把壓箱底的兩個上等的狐皮筒子翻出來,又到外邊倉房裏把冰凍著的,父親、哥哥打到的“飛龍”(一種肉質鮮美的大鳥,重量一斤左右)拿了五、六隻,采集的猴頭(東北特有的蘑菇)裝了兩、三斤,父親炮製的人參酒也拎了一瓶。她把這些包成個包袱,第二天她也不和大梁說一聲(怕他阻攔),自己一個人興衝衝地從公社坐車來到鎮子上,然後直接跑到火車站。隻要是有南下的火車進站,她就買張站台票進去,見著列車員就急切地讓人家把那個包袱--給公婆的見麵禮,帶到北京去。

  能行嗎?夠嗆,她也不認識人家列車員呀。再說,途經鎮子上的火車也沒有直達北京的。眼見著一列列火車的列車員誰也不管,沒戲了,姑娘哭了起來。再見一列南下客車進站,她抹著眼淚直接找到列車長。“……我這新媳婦怎麽就孝敬不成公婆呢?求你們辦點子事情就這麽難?誰沒有爸爸、媽媽?你們在列車上幹活的認識的人多了,看見有去北京的車就把這事托給他們不就行了。隻要你們想辦,這事情就能辦得成!”說著她拿出封信。“這是我寫給沒見過麵的公公、婆婆的信,這上麵有地址。北京交通多方便呀,眼看要過春節了,我應該給他們磕頭,叫爹媽的,現在就托你們帶點東西,你們……”

  列車長是個老頭兒,被這位達斡爾姑娘一頓連珠炮轟得愣住了。半晌,朗聲道:“好姑娘,你是個好姑娘!你這孝心我不能不讓你盡了!這事情就托給我了。放心吧!”

  真的假的?那麽多好東西能隨便托給個不認識的人?再說了,誰願意攬這麻煩活兒?這可真是人托人的事。嗨,那年月和今天這世道不太一樣。

  當大梁的妻子興高采烈地趕回家時,大梁都急得有些六神無主了,怎麽媳婦大清早出門,天黑了還不見影子。妻子把送見麵禮的事情一說,大梁傻了一樣,跟著緊緊地抱著妻子默默地哭了。

  托列車長帶的東西當然帶到了。還真是不那麽容易。你想呀,列車長得先把東西托付給直達北京的列車上的工作人員。人家到了北京在找車站的認識人送到大梁父母家。那是個晚上,一個陌生人敲開老倆口家的門,口口聲聲地說“你們兒媳婦給二老送年貨來啦”。兩個老人接了東西直發傻,“兒子結婚了?”跟著看信:

  “爸爸、媽媽:您們好!我是大梁的愛人。我倆先給父母大人拜年了。我們今年新年結的婚。大梁是好人,他對我可好啦。他十分想念您們,以後一定會回來看您們。他說他早先有些事情做得不對,對不起二老。我相信您們會原諒他的。快過春節了,我們這裏也沒什麽好東西,拿來的東西希望爸爸、媽媽見了能高興……”

  老人們看著信,看著兒子和兒媳的結婚照(革命同誌式的),看著那達斡爾族姑娘和兒子笑眯眯地看著他們,眼淚便流淌下來……

  1977年大梁考上了大學,那時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1981年他分配到北京工作,已經是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的爹(還得羨慕人家少數民族,可以多生孩子)。跟著大梁的妻子也調進了北京。這個達斡爾姑娘,到哪兒都像開了鍋似的那麽熱鬧。現在是專門經營大興安嶺土特產的公司的頭兒。

  聽說很多在農村找了當地人的“知青”回城後都離婚了。咱們大梁是不是個例外?嘿嘿,看怎麽說。“知青”回城和當地“原配”離異的原因是什麽呢?一般地說是“生活環境不一樣了,共同語言越來越少,感情漸漸有了隔閡”。可我們這位不一樣,她是個很富有感情色彩,熱愛生活的女性。另外,她很能開拓、豐富自己的生活,到哪兒都生氣勃勃。看,人家到了北京混成了貿易公司經理。大夥兒一誇她,大梁的妻子就假裝抱怨,“家裏有四個孩子(包括大梁),快把我累死了。”咱們大梁可真有福氣。嗯,這裏麵一定還有很多、很多動人的故事,讓我再打聽、打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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