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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國慶”的爭論

(2008-12-10 01:11:47) 下一個

        (小說)

  來自台灣的表兄大我將近三十歲,在來美國之前從來沒見過麵。是啊,自從共產黨將國民黨趕到台灣,我們就天各一方了。做為國民黨官員的姑父,帶著全家人倉惶逃出大陸,我父親--一個思想左傾大學生,滿懷激情地相信著“共產主義”,留在大陸參加了“革命”。

  十幾年前,也就是“六四”剛過幾個月,我踏上美國的土地。老實講,我當時覺得好像是逃命,心情壓抑的不得了,不知和當年的姑姑、姑父的感覺是否相同。

  那年九月份,應該是中秋節吧,我到當時在大公司做小主管的表兄家作客,很快就談到了當年的“六四”,立刻聲淚俱下,情緒激動,悲憤異常。

  稍稍平靜了一下,表兄歎道:“1984年我到大陸看望舅舅和你們,那時我心情多好呀。跟你說,我可是相信社會主義的。雖然我理解的社會主義跟大陸的不一樣,但看到(大陸)老百姓的心情好,我們又是幾十年沒見,當時心裏真激動。可現在共黨竟幹出了這樣令人發指獸行!如此一個十惡不赦的獨裁政府,為什麽美國和西方國家還要承認它,與中華民國斷交?到現在也不和這個法西斯政權斷絕外交關係。這樣的綏靖政策最終結果就是‘六四’的屠殺。鄧小平是獨夫民賊!”

  “那些屠夫還在準備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四十年大慶大肆熱鬧一番。”我切齒道。“這是他們的國家,不是我的國家,不是人民的國家。表哥,你知道嘛,五星紅旗上的星星都代表什麽?大個的五角星當然代表中共,象征對國家的絕對領導,獨裁唄。邊上圍著的四顆小五角星分別代表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這叫什麽階級劃分呀,哭笑不得。過幾天就‘十一國慶’,我拒絕過!”

  “好,到時候咱們過‘雙十節’。”表兄像是在莊嚴宣布。

  “可這是中華民國的國慶日呀……中國老百姓不過這日子……你知道,中華民國是國民黨的,國民黨同樣獨裁腐敗。”咱這語氣有點不對勁。

  “你呀,被共黨洗腦洗得這麽厲害!”表兄馬上表示不以為然。“1911年十月十日,武昌發動了推翻滿清封建帝製的革命,全國群起響應。此後成立的中華民國,並將這中國劃時代的一天定為國慶日。這才是中國的國慶日!誰說中國老百姓不過這日子?台灣民眾不是中國老百姓嗎?1949年前,大陸老百姓不過‘雙十節’嗎?‘十一’算什麽國慶!獨裁政權的國家。哼!”

  這下,我們的爭論開始,臉紅脖子粗。我的意思是,“雙十節”固然值得慶祝,但中華民國成為國民黨的獨裁政權是個事實,不然怎麽總“黨國”、“黨國”自稱呢。獨裁導致腐敗是必然的。明擺著,國民黨政權就是因為腐敗才被共產黨打敗,逃到台灣去的,而且不是因為美國的保護早滅亡了。

  表兄不斷地打斷我,什麽“中共在抗日戰爭中不抗日,專門發展自己,國軍在八年抗戰中打得筋疲力盡”,什麽“共黨依靠蘇俄的幫助(把投降日軍的武器都給了中共)才在內戰中占上風的”,什麽“共軍殘忍之極,用人海戰術驅趕士兵送命。韓戰中有兩百萬共軍陣亡”,什麽“共黨發動農村痞子把鄉間士紳都殺了,屍體把河都塞滿了”,什麽“真正腐敗的是中共,1960年代初大陸百姓餓死了三千萬”等等。

  對哪個政權代表中國,我認為得看現實情況。西方國家的承認是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當然是共產黨專製--對大陸實施著政府職能上的管理。這和一個政權是否實施民主製度,是否腐敗沒關係。世界上獨裁政權多了,西方國家不都是根據既成事實給予承認嘛。

  表兄搖著頭苦笑,對我說:“唉,你們這些大陸人真是自作自受啊。舅舅這樣相信共產黨的人竟然也是個‘右派’,差些就死在勞改營裏。你到農村也是勞改,受了那麽多年的苦。現在經濟好一點了,可還是那麽窮。現在你居然還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中國。自己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吧,又不過‘十一’,你想想是不是有些荒唐呀。告訴你吧,我就是承認中華民國代表中國。慶祝‘雙十節’天經地義。”

  我們倆的爭論好像是雞對鴨談,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他說我被共產黨“洗腦”,我說他國民黨“愚弄”,被沒頭沒腦地嚷嚷個沒完沒了。“好啦,好啦!男人在一起就談沒用的政治。”表嫂打園場。“你們兄弟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唉,吵什麽呀?咱們現在都是美國人了,想些美國的事情吧。”

  表兄微微冷笑了一下,“自己把自己看成美國人沒用。”

  飯菜一上桌,酒一喝,我和表兄剛才爭吵的那點兒別扭都立刻煙消雲散。我喝醉了,晚上在表兄家住了一夜。後來表嫂告訴說,我那天晚上可真是散了德性,扯著嗓子不斷地唱大陸老電影“上甘嶺”插曲,還哭了幾鼻子。表兄、表嫂是不會看過這個以韓戰為背景的戰鬥故事電影的,當然不知道其情節。他們好不容易才使我安靜下來。我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頭天夜裏在表兄家裏胡折騰,隻是表兄第二天早上笑著跟我說“‘這是強大的祖國’,‘這是強大的祖國’,唱個沒完沒了。我差點被你感化了”,這才知道自己唱的什麽歌。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沒說什麽,不想再和好心的表兄吵架。

  後來因為學習和工作上的關係,我搬了家,和表兄家離得遠了,相距好幾個州。表兄也退休了,來電話講孩子早已長大成人,自己再也沒有什麽可盡義務的事,要搬到佛羅裏達州去曬太陽。話是那麽說,可也沒真的搬家,仍然住在華人聚集的紐約市。電話中我們盡量避免涉及政治,特別是海峽兩岸的關係。各自的想法有差異,又覺得該尊重對方。那就“話不投機半句多”--莫談國是。

  一別十一年。為生活而奔波更讓歲月匆匆。我和表兄再次見麵是我們全家到東海岸休假旅遊。那是2000年的夏季,到紐約專程看望了表兄老倆口。老了,歲月無情,表兄退休不到十年,怎麽已有老態龍鍾的感覺。來的路上我就想好,一定不和固執己見的表兄討論什麽政治,見麵高興一場,幹嘛為各自的政治看法爭得傷感情。沒想到表兄見了我們的麵就大罵李登輝。“他是日本人的私生子!蔣經國瞎了眼,讓他當總統、黨主席。現在國民黨讓他給毀了。他是故意的。中華民國完啦。完啦!陳水扁,哼,小流氓一個。”

  “你又激動,你又激動!”表嫂急忙走過來勸解。“現在你血壓越來越高了,不能這樣。”我知道表兄年初台灣大選時還特意回台灣,為國民黨候選人連戰投票。沒想到他如此認真。

  表兄仍然不管不顧地大叫:“(19)96年你們中共的導彈就應該打到台北!為什麽在兩個小島上打兩個空彈?啊?!炸死李登輝這個日本人。現在(‘台獨’的)民進黨上台了。你們大陸怎麽還不打呀?啊?!”

  我驚訝地一時說不出話來。沒想到表兄如此的情緒激動。我這些年對政治可以說是由熱變冷,可表兄的政治熱情卻始終如一。他頭更禿了,亮晶晶的,上麵居然有了幾塊老人斑。臉上老人斑更多了,肉皮鬆弛得厲害。背也駝了。

  我平心靜氣地勸著表兄,大意無非是咱們小老百姓管不了那麽多事。表兄似聽非聽,慢慢眯起眼睛看著我,“你呀,完全變了。我可還記得你剛來美國時在我這裏怎麽說的呢。”想一想他又說:“嗨,其實你早就轉變了。”

  默默無語。這些年自己的生活態度確實變化大,對海外“民運”由支持變為反感。很大一部份原因當然是他們絕對的“民主、自由”政治觀點;出國日久,民族感情在內心發酵,畢竟來美國之前已是個傳統的中國人,越來越受不了那些人幾乎每件事都大罵大陸。另外,咱在美國也得“討生活”了,年過四十,還有兩個孩子,整天忙碌。咱是俗人,想著多掙點錢過舒坦日子,沒那麽多閑工夫了。不過表兄說我“完全變了”似乎並不是指的這些方麵。他大概是在隱隱地譴責我不愛國吧?愛中華民國?

  果然,表兄接著說道:“我活著是中華民國的人,死也是中華民國的鬼。以後誰不過‘雙十節’,我也得過。”頗有“遺老遺少”的味道。

  “‘雙十節’固然值得慶祝,可那不是國慶日呀。您自己都說‘中華民國完啦’。”嗨,你說我怎麽又想氣表兄,沒頭沒腦的這一句算什麽意思嘛。其實咱也並非嘴上沒個站崗的。台灣民眾中像表兄這樣“死也是中華民國的鬼”還有幾個呀?他是“外省人”,統一情結當然強烈,可從統計數字上看,台灣這種人恐怕不會超過10%。

  “好,咱們以後各過各的國慶節吧。”表兄並沒有發作,顯得有些絕望。看著他那樣子我很後悔。妻子也狠狠地瞪我。

  一晃又是四年過去。2004年台灣再次大選,國親聯盟糊裏糊塗地敗選,‘台獨’的陳水扁莫名其妙地險勝連任,表兄事後腦溢血。事後雖然搶救過來,但半身癱瘓恢複得很慢。半年後病情穩定,我趕到紐約前來看望。

  “(中國)先統一了再說,國民黨現在沒希望了,共產黨能統一也行。”這是表兄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

  看到表兄有氣無力地坐在輪椅上,我想一個病人的想法總會有些偏激,還是別和他老人家談這些事情,一激動出個三長兩短怎麽辦。“你的手真涼呀。”我握著他軟綿綿的右手。“應該多注意保暖,注意血液流通。”

  表兄不理會我。“我們的會館也改過‘十一’(國慶),升五星紅旗了。”他沉吟著。“我過去說過,共產黨統治下是決不回中國的,但現在我改口了,到時候還是得葉落歸根。”

  我想說“可是您是美國人呀”,但欲言又止,改成“或許將來我們中國會有個更好的國慶日”。

  10、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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