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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不算!”

(2008-12-08 01:40:41) 下一個

          (紀實)

  王福泉連長嚷嚷這話時是覺得當時丟了臉。他可以說是個不折不扣的土包子,沒什麽文化。農場的“知青”們覺得王連長認為“丟了臉”的那事挺好笑,不過並沒有嘲笑的成分。等會兒我再講那是怎麽回事。

  我在黑龍江的一個農場“上山下鄉”時,一到深秋總要進行“幹部調整”,這是慣例。那年我所在連隊的黨支部書記因為“政治工作出色”調到分場當了副主任。原來的生產連長成為成了黨支部書記。生產連長由別的分場調來,他就是王福泉。“知青”們對這位四十多歲、高大的漢子了解不多,隻知道他來之前在另一個分場當連長。過去這個“知青”農場是勞改農場,很多幹部都是看押犯人的武警。但他不是武警出身,在山東他曾是個莊稼後生,十多年前投親靠友來到農場,自然不會有什麽文化,但後來學的開拖拉機、趕大車,樣樣農活在行。那幾年,我所在連隊政治工作出色,但生產上拖後腿,虧損是全分場各連隊最多的。現在調王福泉來,大概是“抓革命,促生產”。

  剛來農場時,王福泉開的拖拉機不慎失火。他奮不顧身地撲救,燒傷了臉。現在那張臉高低不平的很難看。他有一個很能幹的妻子,人稱王嬸,外表乾淨利落,隻給王福泉生了一個獨生女。生孩子時坐下了病,以後便不能再生。

  王福泉不但能喝酒,而且十分豪爽的人。不過我以後才漸漸知道這一點。

  王福泉確實是“抓革命,促生產”來了。大車班喂牛、喂馬的小子們首先領教了他。那時喂牲口這活已被“知青”大大的“簡化”。本來都是值夜班的住在飼料房,後半夜起來喂牛馬。但因飼料房總不好好修繕,漸漸四處漏風,夜裏躺在裏邊就不那麽舒服。於是負責喂牲口的“知青”們夜班不再去飼料房睡覺。開始上夜班時還能在下半夜起來到牛舍、馬舍去喂牲口。可後來是一睜眼就到了清晨,匆匆忙忙跑到牛舍、馬舍給那些饑腸轆轆的牲口們象征性地添點兒草,然後大桶的料往槽子裏一倒了事。美其名曰:“改變牛馬的飲食結構”。

  趕上大車班休息,喂牲口的也不給牛馬飲水。到第二天大車班的老板子再套上車,那些口渴難忍的老牛們在路上走著、走著,會發狂般地衝到路邊的小河溝裏,無論老板子怎麽吆喝也止不住。牛站在齊腰深的水裏飲過後,大車就深深地陷在爛泥裏出不來,氣惱的車老板無論怎麽抽打牛也無濟於事。諸如此類的事多起來,牛舍、馬舍的工作成了眾矢之的。可連隊的幹部的不斷監督,幾次光顧都沒什麽成效,誰也無法使沒有自覺性的人們幹好活。

  北大荒十月底的晚間已是凍天凍地,宿舍裏早已燒火取暖。晚上九點多鍾,大車班宿舍裏的人們正在吵吵嚷嚷,進來一個土老帽--王福泉進來了。他黑棉襖、黑棉褲,兩隻手揣在袖口裏,嘴上叼根煙。有個傻小子還傻呼呼地問他是不是過路的老鄉?他“嘿嘿”一笑,“找人!喂牛、喂馬的夜班在嗎?”

  也有人認出這位是剛剛上任的主管連長王福泉。夜班喂牲口的兩個小子趕緊跳下鋪。王福泉掃了兩位一眼,“明天到大田隊上工。行李也搬過去。”

  “那今晚誰去喂牲口?”那傻小子還問。邊上那位直揪他。

  “我!”王福泉道。“今晚上?要你們去喂(牛馬)得是明天早上。”他又道:“誰還是牛舍、馬舍的?你們三人以後不用上夜班了,都幹白班。”

  一片吵鬧的宿舍一下子靜下來。王福泉低著頭在宿舍裏走了幾步,手仍揣在袖筒裏。忽然一頓,頭一揚,“廣大的革命知識青年到農村來了,我們要歡迎。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那麽講的嗎?怎麽說來的?對,‘很有必要’!(“知青”)工作沒幹好,我們有責任!”聲音很洪亮,但下邊沒了詞。“……這喂牛、喂馬打夜班的活不是‘知青’幹的。幹這活要有心幹,既然沒心幹還幹啥……”又沒詞了。半晌,忽然手臂一舉,“我是共產黨員,以後夜班這活歸我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宿舍。宿舍裏的人麵麵相覷。

  真的,王福泉每夜都睡在飼料房,一連一個多月。白天他布置工作,調度連隊裏的活,夜裏便來喂牲口。他在連隊的場區裏團團轉,步伐很大,永遠把手揣在袖口裏,再累也裝成個沒事兒人,聽人說他是鐵打的就笑一笑。不久,不知他從哪兒調來兩個老農工和一個山東過來的投親靠友的農村後生。兩老一少把喂牛、喂馬的活包下來。致此,那三個白班幹活的“知青”也到大田隊來幹活去了。王福泉有話,“不想幹這活的人趁早別讓他幹。要幹這活的人就得把這當家!”

  如果有人問他,“原來喂牛、喂馬的‘知青’幹得太差勁了吧?”

  他“嘿嘿”一笑。“話說到哪裏去了?他們原本就不該在這旮噠幹活。”“這旮噠”是牛舍、馬舍,還是“上山下鄉”?

  王福泉對牲口有著本分莊戶人的情分。“啞巴牲口多可憐!活幹個沒完沒了,有苦說不出。”他一到馬舍、牛舍就自言自語地不停地敲敲打打,和喂牲口的三個人幹點修修補補的活,漸漸地把破損的飼料房和馬舍、牛舍修補上。有時他還要幫著起圈(清除牲口糞便)。“出點汗身上舒服!”看看,他喜歡幹活。

  牲口們又有吃有喝了。一個個又開始膘肥體壯,毛鋥亮。王福泉得意起來會拿起大鞭子趕上一陣馬車。他叼著自己卷的關東煙,眯著眼,舉著大鞭子,神情專注,象是在玩著最過癮的把戲。

  當然他最拿手的活還是開拖拉機,擺弄農機具。現在機耕隊的東北“知青”和那些個農工子弟大部分都是幹了多年的老手,自視“嫡係”,牛氣哄哄,走路全都上下亂晃,被大田隊的北京小子們稱為“油耗子”。他們確實有自以為了不得的資本,連隊裏最有技術的就是他們,農場幹部對他們的偏愛也是必然的,他們老實肯幹,而且大多都已結婚,是農場最穩定的力量。

  王福泉對此看得很清楚,“(我)沒金剛鑽就不攬瓷器活。”他每每在“油耗子”麵前“亮相”。誰開的拖拉機陷在爛泥裏開不動了,他肯定能給開出來。哪台機車幹活出了故障,他來了準能排除。農機具的修理更是行家裏手。當“油耗子”們不得不挑大姆指時,王福泉站在那兒揣個手,叼顆關東煙,也不看他們。

  但也不是每次他都這麽露臉。初冬的時候,連隊柴油告罄,農場的油料一向緊張。王福泉沒有向分場告急,給附近林場送了一車新鮮洋白菜,對方答應借給四連高標號防凍柴油。關係的路通了,可去拉柴油的路開不通!幾場小雪後,公路被車輪壓了堅硬的一層冰雪,俗稱“穿地甲”。往林場的路又都是一連串的上坡,特別是有個叫作三道崗的大坡,又長又陡。連隊派去拉油的膠輪拖拉機到那兒就爬不上去!連續換了兩個司機都退了下來。第二天王福泉親自開車“衝坡”。那天很晚了,王福泉和機耕隊的一個司機拉著二十桶柴油回來。機耕隊的小子們一看都扁扁地服。這樣又滑又陡又長的大坡,王福泉也開了上去,技術就是過硬。

  可隨王福泉同去拉柴油的那個機耕隊的不給麵子,悄悄地講述了那天衝坡的經過。王福泉開車到坡下便全神貫注地驅車“衝坡”。他動作極熟練,換檔極麻利,表情充滿自信。然而“小紅車”到了大陡坡的關鍵地段崴了泥。大輪子打滑就是不往前走。王福泉臉色變了,他咬著牙拚命地踩油門、換檔,“小紅車”顛抖著,無可奈何地吼叫著吐著黑煙。最後車還是橫在坡下。

  “這次不算!”王福泉大叫一聲跳下了車,仔細看了看還是沒咒念。他忽然頭也不回地往坡上走。“小紅車”司機忙問他幹什麽去?王福泉大吼:“沒長眼?看著‘小紅車’別讓它滅了火。我到林場去一趟。”他走了十幾裏借了林場的“東方紅”(履帶拖拉機)算是把“小紅車”拉上了大坡。三道崗讓王福泉大大地栽了麵子。

  早上的時候,王福泉又來到機耕隊派活。“油耗子”們見他來了都交頭接耳地笑。王福泉揣著手低著頭在屋中轉了轉。他讓一台“東方紅”拉著拖車上林場再去拉借的柴油。明擺著,“小紅車”是無法爬上三道崗的。布置完工作他轉身就走。不知那個大膽的“油耗子”嚷了一句,“這次不算!”機耕隊的人們都大笑。王福泉繃個臉回頭看了一眼,也憋不住樂起來,臉紅得象個小孩子。“你們這幫臭小子。到時候看我怎麽整治你們。”

  王福泉講話顛三倒四,沒什麽邏輯性,並不妨礙他能說許多歇後語。這也是他要比別人能的地方。我最欣賞的一句是,“老虎拉車--誰趕(敢)?”很有藝術性!莫名其妙的有“小家雀不尿尿,這裏麵有道道”,始終不明白什麽意思?有的挺起雞皮疙瘩,“瘸子屁股--斜(邪)門。”有的挺沒勁,“飛機上盛開水--水瓶(水平)高。”可王福泉最愛說這句,動不動就“你們北京來的個個能說會道,‘飛機上盛開水--水瓶(水平)高’”。我挺煩這話,知道自己也就小學文化水平,高什麽呀?可看他那誠懇的樣子,並非挖苦人。

  他還有不少自以為是的想法。比方認為雞的傳宗接代是靠公雞放屁。所以雞是“屁種”。他解釋,雞交配時就是公雞在母雞屁眼裏放屁。不然雞蛋裏為什麽都有空氣。可你要是問他為什麽孵不出小雞的蛋裏都有空氣時,他哈哈一笑:“人生孩子還有流產的呢。”對你不屑一顧。他還會認為泡子裏的魚是草籽變的。你要問他草籽變魚的根據,他理由更充分了,“咱們連隊周圍好多泡子都不通河,為什麽會有魚?那還不是草籽流進去了。”你跟他講,這裏曾經是河,他的頭就撥浪鼓一樣的晃。“這你蒙不了我,蒙不了我。我知道你們城裏人書讀得多,飛機上盛開水--水瓶(水平)高。可這農村的事你們就不懂。”看著他那天真、執拗的自信,你也隻好一笑。

  幹活是王福泉的樂趣。他常常是一笑:“咱就是牲口腦袋--幹活的命。”他走到哪兒,那兒的人們就忙活。他不催人,自己綽起個工具就幹。那你還能不跟著?

  王福泉晚上在家吃飯總要喝上幾杯,如果誰能來陪他喝點兒,他就特高興。我們幾個北京小子都漸漸成了他的坐上賓。說實話,確實有蹭酒喝的意思,王福泉也明白這些小子嘴饞,但他還是高興。他妻子也不反對他喝酒,“喝點兒吧,解乏。老王喝了酒能睡個好覺。不然又到處跑呀看的,幹個沒完,找罪受。四十多歲的人了,還覺得自己是個小夥子似的,回家倒在炕上哼哼著不會動。”王福泉坐在炕上被妻子數落得隻是“嘿嘿”笑。

  冬天到了,王福泉又與林場聯係了另一個地點清林砍燒柴。這地方比往年清林的地點近,緊挨著清林的山邊就有個新建的盲流屯。王福泉可真有辦法,從屯子裏借了三間房子讓清林的人們住。更有意思的是,他讓五個大田隊的女青年也上山清林。“樹鋸倒後,叫女的砍那些樹枝。再說了,男的、女的在一起幹活也不悶得慌。”他說著還擠擠眼睛。

  可那五個女青年早上坐著車拉著行李上山,下午又都回來,原因是她們要住的屋子裏還住著老頭兒。

  “事這麽多!一個老頭子有什麽關係?農村一家三代住在一個炕上那還不是常事?”王福泉很不高興。

  幾個女青年都默不作聲,忽然有個膽大的北京姑娘說:“他還行呢!”

  王福泉一愣,跟著“啊-哈哈、啊-哈哈”地笑個不停。“這城裏來的人比農村的金貴。得!我明天再上一次山,把那老大爺請出來。‘他還行呢!’啊-哈哈哈!這小丫頭,這小丫頭。”

  記得有一年元旦剛過,一間大田隊宿舍發生了一件奇事,屋子裏的人都中了煤氣。那是個周末,我早起到那邊宿舍遛噠時,吃驚地發現走廊兩邊都赤條條地蹲著些人,每個人披著自己的棉被,麵前一攤嘔吐物。起初,我想到了食物中毒,頭天晚上他們肯定又吃了撿來的死豬。一問才知道是中了煤氣。

  有個小子是這樣描述中煤氣的情景的。“……後半夜醒來頭疼極了,也抬不起來!我一聽已有好幾個人滾到炕下吐起來,知道這是中煤氣了。……我現在認為我當時太英明。我拿枕頭用盡全力把窗戶撞破。不然我們一屋子的人都得見閻王……我操他媽X,我的後腦勺都要裂了……”

  見此情景,我趕緊去找連隊的大夫和王連長。怎麽會中煤氣?估計問題大概出在“插板”上。燒火龍時,等镟裏的木頭燒透了,就可以插“插板”--把一塊鐵板插進煙道擋住通風口。這樣火龍裏的熱氣就不會迅速地順煙道跑掉。此種作法保溫相當有效。但誰也沒有想到會中煤氣。

  王福泉首先急匆匆趕來,劈頭一句,“為什麽不早叫我?!剛出這事就得叫我。不知道會死人嗎?出了事我怎麽和你們家裏交待?”一看中煤氣的人們還在地上蹲著,朝站著的人們吼叫:“你們都是死人呀?看著他們難受的樣子也不讓他們到你們屋子裏躺一下?啊?他們這不是要眼睜睜地凍病嗎?”

  王福泉團團轉,指揮著所有在場的人也團團轉。這時連隊大夫也趕來觀察病人。中煤氣的倒黴的家夥們都被扶到別的屋子。有煤氣的屋子窗子都打開;王福泉自己到木匠房找來工具修理被打壞的窗子。他還安排人燒這間屋子的火龍,叮囑等屋裏沒煤氣了,把窗子封嚴。一切都忙完,他又到食堂提來半水桶兌了醋的開水。“喝點就好,喝點就好。”他端著水送到中煤氣的家夥們嘴邊,神氣極其認真、懇切。好像那醋水是什麽靈丹妙藥。

  我知道王福泉的法子是人雲亦雲的“土招兒”。可是他的樣子有多麽關切。喝醋水就喝吧,反正沒壞處。大夫在邊上不是什麽也沒說嗎?

  接近中午時,王福泉見中煤氣的人們大概不會有什麽事了,便叫食堂做病號飯。臨走時他再三叮囑,“燒火龍時,木頭燒盡了再插‘插板’,別都插死了。總得冒些氣。千萬注意,千萬,千萬!”他四下看看,歎口氣,“(你們)一個個都老大不小的,這要是早先早都成家了。現在可好,有個災病身邊連個照應的女人都沒有。那些個大城市來的丫頭蛋子(指女青年)也都不找對象、尋婆家。這要是在農村都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一呆這老多年,苦呀……知道你們不想在這旮噠,有朋友對象的也不結婚,熬著……想開點吧。”

  往事一晃都過去三十多年了。王福泉也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他身體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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