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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政工呂叔叔

(2008-08-16 02:12:53) 下一個
  1961年,一戶新婚夫婦成為我家鄰居。男的姓呂,三十歲,中等偏瘦身材,儀表堂堂,是部隊轉業幹部。女的是個軍醫,人極隨和。他們的到來使寂寞的小院熱鬧起來,很快,剛上小學的我和妹妹有空便到他們家串門。我剛上初中的哥哥長我五歲,他不怎麽去串門,但對呂叔叔很是崇拜,言聽計從。

  崇拜?那當然。人家呂叔叔“解放戰爭”時期在東北參加解放軍,並隨著大軍從東北一直打到雲南,在那兒當過行刑隊長,當地的土匪被抓獲後不知被他監督著槍斃了多少!轉業後是專職黨支部書記,雖然對我們滿口大道理,卻又那麽平易近人。不要說我哥哥,我對呂叔叔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簡直就是我的偶像!我要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為共產主義而奮鬥終生”,就得有這樣的偶像。不過記憶中有件事幾乎使“偶像”不夠完美,八歲的我簡直不能接受。

  一個冬天星期日的上午,我們對呂叔叔家一直沒開門不解。我父母正商量著要不要去敲一下門,忽然門猛然敞開,軍醫,就是呂叔叔的妻子,穿著背心褲衩摔了出來!她那時正懷孕,肚子滾圓。見此情景,我們馬上想到這是中了煤氣,立刻找來躺椅放到院中,七手八腳把她抬上去並蓋上棉被。“啊呀!”我們一聲驚叫,想起還有呂叔叔在屋裏,大家蜂擁而入,在床邊地上看見了他。呂叔叔隻穿著褲衩,臉色鐵青,邊上有些嘔吐物,人已經半昏迷!馬上他也被架出,放在另一個行軍床上。看見呂叔叔不斷地呻吟,滿臉鼻涕淚水,我很是“痛心疾首”,“偶像”不能變成這樣!今天想到此處,不覺一笑。

  呂叔叔那時對我還真是每每諄諄教誨,可惜他如何教導我的已記不清,無非就是如何“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要辜負老一輩革命家的期望”,“學習雷鋒叔叔,就是要學習他的甘當螺絲釘精神”,“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可靠接班人,必須一輩子改造思想”等等,如今仍留在記憶中的竟是別的片斷。每個星期六的晚上他下班回來都要喝點酒“滋潤”一下。常常是他妻子邊上做晚飯,他在飯桌上抽著煙自斟自飲,和妻子說說笑笑,很是愜意。等喝得差不多了,飯也得了,倆口子便坐下吃,氣氛十分和諧。我則常常傻嗬嗬地蹲在呂叔叔的邊上賣呆兒。他喝的是汾酒,抽的是前門牌香煙,現在想想該是很不錯的。下酒菜是鄰近鋪子裏買的些粉腸、豬頭肉。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這簡直是奢侈品。“……人都是有弱點,有缺點的。”呂叔叔發話了。“你看我在這裏吃吃喝喝,還抽煙,這就有點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這種壞毛病很難克服啊!你以後不能跟你呂叔叔學。”哎?既然知道不對為什麽不改?回答是:因為很難克服。那我怎麽沒覺出呂叔叔在“克服”呢?無產階級生活方式有該什麽樣?呂叔叔見我傻不傻、蔫不蔫,便哈哈一笑。

  你道他很老於世故?也未必。不知是哪一天,呂叔叔很激動地給我看一個簡裝本小冊子,說是上麵都是座右銘。他先解釋了什麽是“座右銘”,然後深情道:“這是‘毛主席語錄’,毛澤東思想的精華都在上麵。”跟著他讓我看第一頁第一段。“‘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概括得有多麽好啊!”下麵他又激動地講了為什麽共產黨必須領導一切。我聽得直傻,暈暈乎乎根本不知所雲。他那勁頭很像一個蹩腳的演員,上場之前拚命醞釀感情。那本小冊子正是林彪心懷叵測的大手筆。毛主席語錄的出籠為這個陰謀家撈足了資本。那麽呂叔叔的真實想法是什麽呢?應該跟一頭幹活的驢子沒什麽兩樣。會不會裝得極虔誠?不會,呂叔叔還是個一般人,即便言不由衷也是不自覺的。

  不管怎麽說,我們兄妹三人和他的關係一直是很好的。呂叔叔逢年過節都給我們買點小禮物,他的一兒一女成天和我們嬉鬧,孩子們吃吃喝喝不分你我。不過他不怎麽和我“摘帽子右派”的父親說話。我揣測呂叔叔當時是知道鄰居們的“成份”的。

  “文革”開始後我很喪魂落魄。父親又被揭發出新的“罪行”成了“國民黨特務”,右派摘了“帽子”仍是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我母親也成了“叛徒”。但呂叔叔對我們兄妹的態度一點也沒有改變。他對我進行了多少“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爭取做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等等的開導,我又是記不清,但在這一期間另有件事怎麽也不能忘記。

  那時呂叔叔參加了所在單位的“清理階級隊伍”專案組,對本單位的“牛鬼蛇神”逐一“清理”,搞得昏天黑地,好幾個星期都不回家。一個周末他精疲力竭地回來,大概是“清理階級隊伍”已經取得“階段性勝利”了吧。晚上,我到他家串門,不知怎的,他繪聲繪色地講起了如何“逼、供、信”。當然,他當時並不認為他們一夥是在這麽幹。他講他們專案組的人輪番對“牛鬼蛇神”進行訊問(變性私設公堂),通宵達旦時簡直是興高采烈,因為這些“牛鬼蛇神”都在“鐵的證據麵前低頭認罪了”。他講的其中有一片斷我至今記憶猶新。他們單位的“牛鬼蛇神”中有一老者是“曆史反革命”,專案組已有證據(呂叔叔語),然而那人就是頑固地死不承認,連續“訊問”了好幾個夜晚也沒有結果。最終,呂叔叔他們亮出了“證據”。那人看了一下,輕輕說道:“我回去好好想一下。”過了半小時,專案組的人再去“提審”時,發現那人已上吊自殺!並且就吊在門框上。“哎,他這可真是‘頑固到底,死路一條’呀。”呂叔叔很是感慨。

  1968年我哥哥“上山下鄉”,自願報名去了內蒙古。當時我哥哥那屆學生大部份都留城工作,哥哥雖然“出身”不好,可身體有病,如果他不自願報名去內蒙古,留城應該沒問題。記得哥哥報名後,和他要好的同學都勸他不要去,可他態度很堅決,就一個字,“去!”別的沒有過多的解釋。多年後,哥哥向我吐露心扉,“……是呂叔叔鼓勵我去‘插隊’的。他說他出身地主。東北土改時他成為‘地主崽子’很是壓抑,於是就參加了解放軍。這一下命運就改變了。呂叔叔對我說:‘你守著個右派、叛徒的父母,這是多麽大的一個包袱?還有什麽前途?走吧,遠走高飛吧。’……”

  原來是這樣!呂叔叔的參加革命的動機不純呀!他分明是讓我哥哥“投機革命”。不過我並沒有大吃一驚或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我已“上山下鄉”了好幾年,所謂的革命理想已失去了以往的感召力,所有的偶像都在心中褪色。另外,我在幾年前已經大吃一驚過了。

  那是我到農村後第一年回城探家,到呂叔叔家串門時才知道他已成了“五、一六”分子,被公安局抓走了!“五、一六”分子?對,就是當時傳說中的地下反革命集團。各個單位都在抓,一抓還真抓了不少。可呂叔叔在“清理階級隊伍”時是專案組的呀,怎麽能一下成了“五、一六”分子?反差太大!看著他妻子和嶽母都在流淚,兩個孩子木呆呆,我整個也一個傻。

  當然了,抓“五、一六”分子的事早晚不了了之,再過一年我冬天回城探親到呂叔叔家串門時,他又變成單位裏的黨政專職幹部,象以往那樣抽著煙侃侃而談。我們一起包餃子喝酒,天南海北地聊,不過誰也沒有提及“五、一六”分子的事,呂叔叔也沒有再象以往那樣對我“諄諄教誨”。

  我們的友誼一直在延續,關係似乎越來越好,共同語言也越來越多。他見兒子初中快畢業,便頗憂心忡忡地談到“上山下鄉”,當然不是聲討“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荒唐,而是怕兒子去農村吃苦。單位分房竟然把他落下,呂叔叔和我這兒掰著手指頭算他的條件,很有些吹胡子瞪眼。他談到自己在單位裏組建服務公司(也就是把職工的未就業子女組織起來幹些活)掙了錢就眉飛色舞。但一提到出國考察,他的臉又沉了下來,“他們(大概是指審批機關)硬說我不是專業人員,可考察團裏搞政工的人多了去了!”

  臨出國前到呂叔叔家去告別,總覺得他有些不痛快的事沒跟我說。他妻子悄悄告訴我,“你呂叔叔正鬧情緒呢。他現在快要離休了,可單位裏還是沒給他評上局級(幹部)。”

  現在呢?回國探親看望過他一次。呂叔叔開口就罵黨。“離休幹部的待遇太低,這是卸磨殺驢!”跟著抱怨社會腐敗得一塌糊塗。“再這麽‘開放’下去,我們的黨就完啦!還實現共產主義呢!呸!”我聽了想說:美國倒是容易實現共產主義,人家起碼物質極大豐富。不過話到嘴邊又忍住。到了這年頭而還有什麽好辯論的?不覺淡淡一笑,拿出了國外買的上好的雪茄煙。他點燃吸了一口,連聲讚歎,“有勁!香!”跟著我和他們老倆口又在一起包餃子。我呂叔叔盤腿坐在床上和我聊天拉家常,笑眯眯。我心靈盤算著:等會兒再給他灌點兒酒。酒後吐真言,那時他才能是個有人情味的好老頭兒。

  (02、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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