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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黑駿馬

(2008-07-08 11:46:21) 下一個

我的黑駿馬

             

(一)

  其實這馬並不是黑色,是醬紫色的,比起其他放牧的坐騎也不能算精神,叫“方塊”就可想而知了。但在我心中方塊永遠是駿馬。他該長得非常精神,因為養馬場放牧的坐騎都是俄國頓河馬的種,直接從軍馬場裏作為戰馬的小馬駒子中挑出來的。可方塊不知為什麽長大之後(比起其他作為坐騎的馬)越來越其貌不揚,主要是脖子和腿相對短,身腰相對粗。比起一般拉車的馬當然是沒的說啦,像模像樣的,可和別的坐騎站在一起就顯得是個“五短身材”。可方塊聰明,非常聰明。聰明就聰明在不表現出來,或許我們可以說是他性格有些內向吧。方塊忘乎所以時才會把頑皮相露出來。他搖頭擺尾又蹦又跳,然後撅起尾巴,跺著蹄子,晃動著脖子,腦袋揚得高高的,齜著牙朝天無聲地笑。身上緞子一樣閃亮的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時我可能正氣得半死,他又把咱給治了,讓我帶著一身的泥水糞尿尷尬。

  我調到農場養馬場是在1970年春。那時農場,不要說農場,全國都強調“階級路線”。原來放馬的放牧員中有幾個是“農工子弟”,也就是刑滿就業的農工的孩子。你想想,這些放牧的馬以後都是各個分場套車用,怎麽能讓原勞改犯的子弟去放呢?他們要搞些“階級報複”怎麽辦?好了,不說這些既無聊,又荒唐的事了吧。反正農場領導那時決定,從各個分場抽調“出身”好(我父親是工人,當時在中國大陸屬於“領導階級”),表現好,又會騎馬的“知青”替代這些“農工子弟”。我那時正好在一個分場喂馬、放馬,就這麽被挑來了。

  到放牧隊報到後休息了一天就去放馬了。我負責放牧小馬。這些小馬有些是農場養馬場自己繁殖的,有些是從軍馬場調來的。軍馬場養的馬被當時的騎兵部隊挑選後,剩下的就都輸送給周圍農場了。我放牧的兩歲左右的小馬到時候各個分場就來挑選,挑些兒馬(公馬)回分場騸掉,養到三歲左右就訓練著套車。我那時在分場喂養、放牧的就是從養馬場趕來的馬和套車的馬。馬群中的騍馬(母馬)成熟後就趕到母馬群中,留著下駒。

  在分場放牧時,加上套車的馬,最多也就幾十匹,現在要放牧一百左右。嘿,真挺興奮。放牧的馬群分母馬群和斷奶的小馬駒群,還有兩歲左右的小馬群。這些兩歲左右的馬的個頭兒和成年馬也差不了太多,一跑起來真有氣勢。帶勁!

  大清晨六點鍾我去馬舍時,和我一起放馬的小李子已經將兩匹騎馬都備好了鞍子。要放牧的小馬都從馬舍中被趕到了馬圈欄裏麵,小馬們在裏麵嘶叫著打鬧,不是豎著站起來麵對麵用前蹄蹬踏,就是尥蹶子,相互咬來咬去。一匹匹都急不可待地要衝向大片大片草甸子的韃子河穀。

  圈欄的門一拉開,小馬們便蜂擁而出,我後麵壓陣,小李子在邊上呼喊著,引導著馬群奔向遠方的草甸子。到了地方,我倆下馬,把馬嚼子拿下來,鬆了馬肚帶,再把韁繩拴到坐騎的一條前小腿上(有時馬會淘氣,不讓我們再抓住它,但由於韁繩緊緊拴在前小腿上,馬要逃開隻能低著頭三條腿蹦,我們會很容易抓住它,胡亂大罵著重新騎上去),然後讓它們自己找些草吃,休息、休息。

  馬群散落在濃霧升起的河穀之中吃草,五月的草甸子野花競放,白的、紫的、黃的,一片一片,紅色的花特別醒目,但很少,星星點點。帶著露水的草長得快極了,現在到處已是深綠色。我倆在個相對高的坡上坐著抽煙、聊天,驅趕著蚊子、小咬和瞎虻。如果沒什麽特殊情況,我們隻要看著馬群就行了。到十點多鍾再把馬群歸攏趕回去。這時我們先要遛遛坐騎,然後回宿舍吃中午飯、休息。趕到馬舍裏的小馬由喂馬的添精飼料喂,讓它們吃上一個中午。到下午兩、三點我們再去把馬群趕到草甸子裏吃草、飲水。傍晚馬群趕回來,再遛好我們的騎馬,這一天的活就算完了。為什麽要遛馬呀?就是跑得出汗的,挺累的馬要牽著走上半個鍾頭左右,消消汗。這是規矩。每次放完牧,這騎馬還得特地給找個乾淨地方讓它們打滾兒呢。為什麽?讓它們舒服舒服唄。這也是規矩。你看我這如數家珍似的講怎麽放馬、養馬。那是咱過去的日子,點點滴滴都沉澱著個人情感,別人怎麽會感興趣?打住吧,人家要看的不是這些。

  在坡上坐著聊天時我問小李子,騎馬中怎麽有匹馬那麽難看?剛來養馬場報到後的那天傍晚,我就到馬舍看了看,放牧用的騎馬有十幾匹,還沒有開始喂,頭都被韁繩高高地拴在槽頭,仔細看過之後就發現了方塊。他的其貌不揚在一群“美男子”中特顯眼。

  小李子說那馬叫“方塊”,和別的騎馬都是一個品種,不知道為啥方塊長成那個樣子。其實方塊很好使,跑起來非常非常穩,也快,善解人意。但方塊有個最大的毛病--“溜韁(當地讀GANG)”,沒人能板得了這毛病,所以沒人願意騎。“溜韁”的意思是說馬在你牽著走時忽然猛跑,用此方法擺脫人的控製。很少有馬能想出這種方法,所以我認為這種馬比其他馬聰明。過去在連隊我曾碰上過這樣的騎馬,覺得自己有套方法整治。

  “對付溜韁的馬咱有辦法。”我頗自負。

  “不就是捉到(馬)後狠狠地抽嘛。沒用。你稍不留神方塊就又溜韁了。”

  “你到時候看我的。”

  說了就得露一手,否則就是吹牛。上午放馬回來,把遛好的馬拴在槽頭,便看了看邊上的方塊。這家夥冷冷地瞟著我。咱想了想,把方塊的韁繩輕輕鬆開,想著在韁繩上打個結實的套。可我還沒動手,方塊就猛地後退。那我哪兒還抓得住韁繩?這家夥一下子就成溜韁成功了!躲在騎馬們的屁股後麵,伺機衝出馬舍。真沒想到方塊眼睛會這麽賊,看見我解韁繩先不動聲色,見解開了,立刻就把我擺脫了。幸虧喂馬的老六正好趕到,及時地把門都關上了。我很氣惱,鑽到方塊躲的地方,抓住韁繩往槽頭拖。這家夥就是不走。單憑一個人的力氣去拖馬是妄想。我和方塊在騎馬的屁股後麵一折騰,那些馬都不耐煩起來,又是嘶叫,又是使勁用蹄子跺地,還不斷地放屁。我揪著方塊在一大片馬屁股的後麵真是狼狽不堪。

  老六見狀搖著頭樂了,“我看你還是別和方塊較勁了,人沒牲口有勁。”說著解下一匹騎馬繞到我這兒來。他把這匹馬的韁繩拴到方塊脖子上後,這搗蛋鬼立刻順從我了。為什麽呢?“這家夥覺得跑不了了。”噢,方塊見自己和一匹不會遛韁的馬拴在一起,知道自己無法逃了,所以暫時投降了。“這家夥有機會還是要溜韁的。”老六說道,透著無可奈何。

  啊哈,原來是這樣。我的惡招還沒使哪。下午放馬前,咱又來收拾方塊。先按照老六的方法把方塊帶出來,然後用一條長長的韁繩拴到方塊的脖子上,係了個死套(活套容易把馬勒著)。韁繩的另一頭緊緊地拴在馬舍門邊上的一根非常結實的馬樁上。我的用意是,到時候我就牽著方塊往外走,這家夥一見有可乘之機肯定溜韁。我就來個順水推舟,讓這搗蛋鬼猛跑。正高興呢,忽然,拴在馬樁上韁繩一下把這家夥拽住,您就來個大跟鬥吧。哈!

  我緊張地,又暗自得意地把方塊的韁繩解下來。嘿嘿,老小子,根本沒注意到還有條韁繩在您的脖子上拴著吧。跑呀你,怎麽不跑呀?猛跑呀你!怎麽……方塊老實得不得了,看都不看我一眼。裝孫子那吧?我牽著方塊一步步走出了馬舍的門口,怎麽,這家夥就那麽慢慢跟著我。怎麽不溜韁了呢?我都走過那個拴著韁繩的馬樁子了。方塊站住了,朝我看了一眼,眼神中全是譏諷。怎麽回事嘛?我的臉“騰”的紅了,氣憤地轉過來,照方塊就是一巴掌。“撲撲……撲”,方塊放出一串屁來。惹得老六、小李子和其他在馬舍看熱鬧的人放聲大笑。顯然,方塊看穿了我的把戲。這家夥可真鬼。可惡!

  “下午我就騎方塊(放馬)!”真讓人下不來台。方塊,你等著。我順手把套在那馬樁上要教訓方塊用的韁繩拿了下來,準備牽著方塊去備鞍子。忽然,就在這時,方塊撒腿就跑。啊!我昏了頭。趕緊把那繩子再套回馬樁子上!來不及了,方塊一下子把我拽倒。真是惱羞成怒,我死也不鬆手。前邊的方塊就更加猛衝,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我被拖出去一段後不知怎的就鬆了手。當我狼狽不堪地站起來,看著自己一身又是泥又是糞尿的時候,方塊正情不自禁地在馬舍不遠的地方又蹦又跳呢,然後揚著頭,晃著屁股,撅著尾巴,打著響鼻子跑遠了。

  “明天我就騎你(方塊)!你跑不了,醜八怪。”我恨恨的。

  方塊會不會不回馬舍呀?不會的,肚子總會餓的。現在一時半會兒抓不著這家夥,等晚上喂馬時,方塊會回來的,老老實實地讓那時喂馬的人拴在槽頭。

(二)

  第二天我起得特別早,放馬時間還早著哪,我就來到馬舍。再來時,見到方塊正在槽頭拴著。咱現在是胸有成竹。頭天夜裏咱都沒睡好覺,光想著怎麽整治方塊啦。有兩條原則,一是什麽時候都不能單獨牽著方塊走;二是下馬之前一定要好好想一下,別讓方塊鑽空子。比方說,把小馬趕到草甸子後,方塊休息時一定要和小李子的馬拴在一起。你不要認為把方塊的韁繩拴在小腿上,這家夥便跑不快,很容易抓住。這搗蛋鬼三條腿拚命蹦也不會讓你抓住的。遛馬時也一樣,和另一匹需要遛的馬拴在一起遛。那打滾呢?也一樣,都和別的馬拴在一起。反正呀,小心沒錯。給馬飲水、洗澡、剪馬鬃等都要和別的馬拴著。

  “要不要抽方塊一頓?”夜班喂馬的老六問。這應該是慣例,馬淘氣了就得抽,讓馬認識一下誰在抽,是主人。馬得明白,以後絕對不敢違抗的主人。

  當然,得教訓教訓方塊。來這麽早就是憋著抽這老小子。咱小心翼翼地把方塊在一個結實的馬樁子上拴好,然後拉開架式拿起小鞭子瞄了瞄,掄起手臂狠狠地抖了下手腕子,照準方塊耳朵就是一下。“噠!”我的手頭又準又狠是有名的,隨著鞭梢在方塊耳朵上發出清脆的一響,這家夥一驚,一下子前腿一弓,後腿一繃,想豎起來。但韁繩牢牢地拴著,方塊隻能在原地打轉。“噠!”第二鞭子直奔方塊的命根子,老小子疼得猛地倒退一步,無可奈何地盯著馬樁子。“噠!噠!”連著兩下,鞭梢點在方塊的屁股上,頓時股起兩道懍子。這時我看見老小子的命根子被我抽破了皮,有血滲出來,耳朵也腫了起來。鞭梢前邊的鞭油子是我昨天晚上用最結實的車胎線攆的,這種鞭油子打牲口特別疼,我手又重,方塊疼得要死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我發現這老小子並不像別的挨抽的馬那樣渾身發抖,死命掙紮,最後眼神裏都是哀求。方塊疼得也蹦,但不發抖,而且那眼神仍是那麽冷地瞟著我。跟著又是連續的十幾鞭子,每挨一下,這家夥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抖一下,但小丫的最後隻打了一個響鼻,眼神還是那麽冷冷的,意思是“你不就這點能耐嗎”。

  這抖動鞭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我默默地看著前胸已經滲出汗來的方塊。“怎麽不打了?你這鞭子打得真夠水平。”老六佩服地看著我。

  “先給這老小子點兒厲害。以後再敢炸刺兒我抽死小丫的。”咱給自己找個台階。其實我有點含糊--好像方塊根本不服我嘛。大概這丫的從來也沒怕過什麽人。再打下去這老小子說不定想什麽邪招對付我呢。

  上午放馬我有點提心吊膽,時刻提防著方塊使壞。可這老小子好像已經把早上挨抽忘了,我騎著趕馬時,老小子非常地盡責盡職。方塊小跑出奇地穩。常騎馬的人都知道,小跑非常穩當的馬不多。這讓騎馬的人很舒服。這老小子爆發力不是太強,不過耐力很好,速度也不慢。小李子說得沒錯,小丫的非常明白騎手的意圖,圍趕馬群時你不用怎麽大聲吆喝口令,方塊知道自己該幹什麽。有時,個別小馬企圖搗亂一下,往馬群外邊溜,幾次趕回去那小馬又跑出來。方塊一急眼,猛衝過去,趁小馬還沒跑回馬群,照屁股就是一口,嚇得那家夥再也不敢淘氣。我騎在方塊背上見此情景不由地大笑起來。

  放馬回來,我把方塊和小李子騎的馬拴在一起遛。方塊好久沒人騎,這回出不少汗。我遛了大約小一鍾頭,比平常時間多得多。然後我找個有麥秸的地方讓方塊和小李子的馬好好地打了幾個滾。在井台上飲好馬後,我拍拍方塊的脖子,表示我早上狠抽這老小子的歉意。是呀,身上的懍子還沒完全下去呢。我為自己特惡毒地抽方塊的命根子後悔。方塊沒什麽表示,也不看我一眼。把這老小子拴到槽頭時,我還特地給方塊抓了把鹽。看老小子“嘎吧、嘎吧”吃完,我才把韁繩在吊馬杆上抽緊,讓馬頭高高地昂起來。拍拍老小子的脖子,我說:“和了怎麽樣?”

  不過你別以為方塊真的就會跟我和好。咱後來又好幾次被這老小子“暗害”,都是出其不意的。方塊會利用牆或者欄杆把我“擠”下來。當我發現這老小子的陰謀時常常為時已晚。方塊緊貼著牆或欄杆走,那我哪兒受得了?這時使勁勒馬嚼子都沒用,老小子就是要把我“擠”下來。那滋味可真不好受,不由自主地就和土牆“親嘴”,要不然就是一下子抱住欄杆,掛在上麵,眼睜睜地看著方塊歡天喜地地逃跑了。後來咱學油了,看見方塊又要蹭牆、蹭欄杆,馬上就一騙腿兒,側身坐在馬背上,背對著牆或欄杆。這方塊就沒輒了。

  老小子還利用門來整我。馬舍的門不是太高,騎在馬上頭就會高過門框。有時方塊會忽然往門裏猛走,在馬背上的我一不留神,沒有及時哈腰,這臉就又和土牆“親嘴”,一個跟頭從馬屁股後麵掉下來,而且還摔得特狠。你說這老小子進馬舍還能逃嗎?明擺著整治我呢。

  還有一次更邪性。那次我們幾個找丟失的馬回來,恰巧從宿舍邊經過。方塊忽然奔跑起來,我以為老小子戀家,想早點兒回去,沒在意。忽然,我發現方塊從諒衣服杆下麵衝過去,我趕緊低頭。晚了,頭撞在一根橫杆上。幸虧是楊木杆,很脆,那杆“卡”的一聲斷了,並飛起來。我在馬背上一下失去重心,兩手亂揮,幾乎掉下馬背。那狼狽的樣子讓同伴們放聲大笑。

  盡管如此,我沒再特地把方塊拴起來抽打。沒用,人家不怕。另外,我發現,這老小子的眼神漸漸有了變化,不那麽冷了。有時方塊還蹭蹭我表示一下親近。會不會就不溜韁了呢?試了兩次,老毛病根本沒改。在槽頭我沒把方塊和別的馬先拴在一起,解開老小子的韁繩往外牽。這家夥立刻就擺脫我,躲在馬屁股的後麵,伺機逃跑。沒辦法,我隻得又解開一匹馬,把韁繩拴在方塊脖子上,重新牽回來拴在槽頭。“怎麽辦呀你?”我有些灰心,覺得方塊溜韁已成習慣,根本改不了了。這老小子似乎也有些歉意,不斷點著頭,意思像是說“唉,我這習慣真難改”。

  甭管怎麽說,我還是逐漸喜歡上方塊了。這老小子膽子大,遇見狼都不怕。佩服。一天大清早我和小李子趕著馬群剛到河穀就遇見狼,還不止一隻,大概是母狼帶著幾個半大的小狼。在距離很近的時候,我們和馬群都發現了它們。我認為這幾隻饑餓的狼企圖攻擊馬群,但又沒這個能力,因為我們的馬群都是兩歲以上的馬,個子很大。馬群發現了狼還是很害怕,都擠在一起,這樣狼就更無法發動攻擊。

  當時我很緊張,因為在我們養馬場的韃子河穀很少見到狼,而且這幾隻狼並沒有看見我和小李子騎馬衝過來就跑。方塊衝到很近以後也有些怕,撅著尾巴,打著響鼻,直在那兒用蹄子跺地。小李子那匹馬乾脆不肯走了,原地直打轉。我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用小鞭子不斷地打著響鞭子,大聲“嗨,嗨”吆喝著,讓方塊在狼的前方來回跑著虛張聲勢,並逐漸逼近那幾隻猶豫不前的狼。方塊戰勝了害怕,真爭氣!狼終於轉身慢慢地跑了,不斷回頭看著,然後越跑越快,很快消失在河穀裏。隨後我和小李子騎著馬還“乘勝追擊”了一陣。

(三)

  不知不覺一個春夏秋冬過去,方塊已經和我很親熱了,但始終會溜韁。唉,我也不想板這毛病了。誰還沒個毛病?幹嘛非跟方塊過不去。有時我不慎讓這老小子又溜了韁,心裏真想抽丫的。可抓住後,這家夥就把腦袋在你懷裏使勁蹭幾下,一下子火氣便煙消雲散,忍不住在槽子裏撒把鹽讓這搗蛋鬼吃。有時我會在槽頭呆呆地、長時間地看著方塊。看著、看著,這家夥就跺跺蹄子,打幾個響鼻,抖攏、抖攏身體,揚起頭故意把牙齒齜出來,意思是“看什麽看,又不是你老婆”。

  八月裏下了一個星期連陰雨,河穀裏水大,我們都在草甸子邊上放馬。後來天放了晴,連著兩個大太陽天。那天下午,我和小李子認為韃子河水應該退了不少,決定到河穀裏放馬,那邊草好。趕著馬群到了那裏,站在高坡上一看才知道,由於上遊大雨,暴漲的河水根本沒退。河水漫出了河床,原來幾十米寬的韃子河變得有一裏地寬,在河中間有數條湍急的流子咆哮著滾滾向下遊傾泄;原來清澈的河水變得渾濁不堪,黃灰色的,向下遊急速流動,很是嚇人。

  既然已經趕著馬群來了,那就小心點兒吧,好在下午放牧時間不長。整個下午我和小李子都沒敢下馬,不時地策馬疾馳過去,把那些調皮搗蛋企圖接近河水的小馬們趕回來。但臨到往回趕馬群的時候還是出了事。幾匹搗蛋的小馬忽然徑直往水深的地方飛奔,我趕緊騎著方塊往那幾匹小馬的前方包抄過去。那幾個家夥見我已截在它們前邊,都調轉身子往回跑,可我讓方塊太靠近韃子河,一下子掉進深水處。我也不知道那個地方水有多深,反正方塊隻有頭露出水麵,我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從馬背上漂起來。很明顯,方塊的蹄子已不能挨著地,我倆都順著下泄的河水往下漂去。

  這老小子也有點慌神,開始往河邊猛遊。我本來是抓著鞍橋的,想順手揪住拴在方塊脖子的韁繩,不知怎的失了手。方塊根本沒注意到我,繼續往淺水的地方直奔而去,我則被水衝得拉開了和方塊的距離。

  因為會遊泳,當時我並沒有慌亂,想著這回算是方塊情有可原的一次溜韁吧,隻是小鞭子不得不扔掉有些可惜。本來我也可以很快遊到淺水的地方避開危險,可穿著衣服阻礙了遊泳的速度。奮力猛遊吧,忽然腿抽筋啦!而且兩條小腿一起抽。這下慌了,趕緊使勁勾腳麵,然而整個身子仍往河水中的流子靠過去,往下漂的速度越來越快。我用雙臂使勁劃水,試圖擺脫險境。我有點絕望地往河岸的方向看去,沒看見方塊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倒看到小李子策馬飛奔過來救我。“別過來!別過來!”我急得狂喊。小李子根本不會遊泳,他過來是送死。但小李子還往河這邊來。瘋了嗎?!你難道沒聽見我的喊叫嗎?

  忽然,我看見了方塊!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在淺水的地方朝我疾馳,朝湍急的河水疾馳,奔跑時濺起的水花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像海麵上的高速快艇。一道動人心弦的風景線。由於是在水裏,老小子一躍一躍地跳著狂奔,挺著胸,高昂著頭,尾巴撅起來和馬鬃一起飄動著,很快地向我逼近。這家夥一定是聽見了我的呼喊。
  
  方塊來啦,來啦!我一下子來了精神,腿好像也不抽筋了,拚命往淺水的地方遊。老小子已經到了水很深的地方,與不斷被河水往下衝的我相距大約二、三十米。方塊的頭努力昂著,一點頭一點頭地朝我靠攏。我們相距隻有十幾米了,我見方塊閃動的眼睛。嗯,老小子,真挺鎮靜。這家夥眨眨眼,在說“別慌,我來了”。終於,我的手抓住拴在方塊脖子上的韁繩。“兄弟,兄弟!”我激動地嘟囔著,總算沒有被衝到流子裏麵去。

  過了好一陣子,我們好歹擺脫急速下泄的河水,慢慢來到淺水的地方。方塊的肚子露出了水麵,站下來,扭著頭,示意我騎上去。我忽然嘔吐起來,吐完了,費勁地跨上方塊,這才覺得萬分地疲乏,頭暈得厲害。

  暮色沉降,晚霞像快熄滅的炭火,西邊的天空呈現出玫瑰紫。我努力地回想著,小李子是否把馬群趕回去了?我這是在哪兒?方塊也累了,先是小跑了一陣,然後就大步走起來。我由著他走,知道方塊一定認識回家的路。我倆都默默的不出聲。天漸漸黑了,蚊子越來越多,在耳朵邊上“嗡嗡”地響個不停,方塊也感覺到了,又小跑起來。

  月亮升了起來,是圓月,周圍的景物熟悉起來,啊,方塊馱著我來到養馬場附近了。老小子奔跑起來。跑什麽呀?你已經夠累的了。我用力勒著馬嚼子讓他放慢速度,可過一會兒他又快速奔跑起來。皎潔月光下的草甸子蛙聲不斷,馬蹄聲聲,像天際邊傳出的定音鼓聲。大地的景物似乎隻剩下深深的墨藍,而天空卻隱隱約約地透出濃濃的綠色。月光很亮,沒了滿天的繁星,星光好像都在草甸中閃亮。騎在奔馳的方塊背上,兩耳生風,感覺好多了,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從心底升起,精神也抖擻起來。馬蹄聲聲,馬蹄聲聲……

  還沒衝到馬舍門口,就聽見老六焦急地喊:“誰回來啦?”

  “是我,小劉。方塊把我救了。小李子呢?馬群回來了嗎?”我翻身下馬。

  “啊呀,你可回來啦。沒事吧?怎麽回來的?大家都騎著馬到河邊找你去啦。小李子早就回來了。”老六匆忙說著,從槽頭解下一匹馬,忙著備鞍子,準備去河邊方向去通知找我的人們。他說小李子見我被水衝走便慌了神,不過他知道我水性特好,後來又見方塊直奔我而去,便稍稍放了心。他打著馬群飛快地跑了回來。到宿舍一說,放馬班的“知青”們都急了,一個個馬上騎著馬到河邊找我,出去有好久了。

  “我真是被水衝走了,他們怎麽找得著?”我直搖頭。

  老六跨上馬說道:“我也這麽說,可他們哪能不去呀?你趕緊回去換換衣服,晚上天涼,濕衣服在身上會感冒的。”說著打著馬奔河邊的方向而去。

  我把方塊的馬鞍子卸下來,馬嚼子摘了,然後牽著他繞著馬舍遛,嘴裏嘟嘟囔囔,一會兒就停下來把臉靠在方塊的脖子上,用手拍他的後背。方塊打著響鼻,甩動著尾巴回應,頭在我的身子上蹭著。我看見他的眼睛閃動著柔情。“老弟,你今天太累了,明天在家好好休息一天。”我對他說。

  遛好了方塊,讓他在鋪有麥秸的地上打了滾,又飲了水,這時我才醒悟到,方塊不溜韁了。我從河裏被方塊救出來,他就沒想著溜韁。把他拴在槽頭,我再次和方塊貼了貼臉。

  放馬班的“知青”們都陸續回來了。見到我沒事都皆大歡喜,並開玩笑說我差點變成“烈士”,聽了我的訴說,都說方塊是匹通人性的馬。我好不得意。

(四)

  方塊病了。把我從河裏救起來的當天夜裏就發病了。第二天清晨放馬時,我剛到馬舍老六就告訴了我。方塊夜裏沒吃草料,渾身大量出汗,順著尾巴和馬鬃直往下滴。夜裏就叫了獸醫,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打了一針,說上午再來看。我沒生病,方塊倒病了。我倆都應該和鐵打的一樣才對呀。

  我大吃一驚,“是不是昨天在河裏激著啦?感冒了吧?”方塊在槽頭無精打彩,見我過來心疼地拍他的臉就點點頭,意思是“別著急,我過兩天就好”。上午放馬回來,我趕緊問獸醫來了怎麽講?喂馬的說,獸醫認為方塊並不是感冒,是心髒有問題。昨天方塊太累,誘發了心髒病。我一下驚呆了。

  方塊就拴在馬舍外的馬樁子上,一看就是病態,沒什麽精神。我心裏很沉重,過去把他的韁繩解開,“遛遛吧,兄弟,走走有好處。”

  邊上的人見我一手牽著方塊,一手牽著另外一匹在場區的道上遛,都說“方塊讓你調教得不錯,不溜韁了”。唉,我情願他還溜韁,隻要他沒病才好。以後我每次放馬回來遛馬都要帶上方塊。可他的病一點都沒見好,幾乎每隔幾天就發一次病,一發病就像第一次發病那樣大量出汗。獸醫也是束手無策,打了各種各樣的針也沒用,但他堅持方塊是心髒的毛病。方塊也不怎麽吃草料,身體有點消瘦,毛色也不那麽亮了。

  方塊後來似乎盼著我放馬回來。每天上午和下午,馬舍的人都把方塊和其他幾匹輪休的騎馬牽到外邊拴到各個馬樁子上,他們好清理馬圈。方塊一見我放馬回來就急切地朝我直點頭,打響鼻子,用蹄子刨地。我知道他現在寂寞,可你有病呀。我趕緊把他解下來,也不用牽著,把韁繩拴在方塊脖子上後,他就跟著我走,很興奮的樣子。有時他會快走幾步,用頭蹭我。這時我就邊走邊撫摸著他的臉、脖子和耳朵。他很舒服,這時我就有些話和他說。每天上午和傍晚放完馬遛馬時我都帶著方塊。這是我們的美好時光。

  那天傍晚方塊走了會兒就停下來了。“這麽了你?今天情緒不高?那明天再說吧。”我知道頭天夜裏他的病又發作了,大概是走不動了吧?可上午還跟我走來著。我想不勉強方塊,先把他送回馬舍。遛完了馬,我找了把刷子好好給方塊刷了身體,拴到槽頭後,我就坐在那裏,久久地看著他,一直到夜班喂馬的來上班。走的時候,方塊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目送著我出了門,眼神隱隱的有些悲傷。這讓我有些不安。第二天早上去放馬,趕緊問夜班喂馬的,“方塊怎麽樣?”

  “挺好的。我看方塊的病大有好轉。昨天夜裏吃了不少草料。病了這半個月昨天夜裏表現最好。”喂馬的說。

  方塊見了我不住地點頭打招呼,還“灰灰”的哼叫了幾聲。他很少叫,從來都是“蔫淘”的主兒。今天他大概是真的挺高興,一定是自我感覺不錯。說不定這老小子的病從此就一天天好起來啦。到時候我又可以騎他放馬了。我一下子也高興起來,蹦過去直拍方塊的脖子,“兄弟,我說的,這病會好的。”那天趕著馬群出去,我真是少有的高興。

  可上午放馬回來卻沒見方塊拴在馬樁子上,見老六陰著臉站在馬舍門口,當時我就知道方塊出事了。他死了。很突然,在外邊馬樁子拴著,方塊一下子就癱軟下來。趕緊叫獸醫來看時,已氣絕。隨後進行了解剖,獸醫認為還是心髒的毛病。當時養馬場的頭兒決定,既然不是什麽傳染病,就趕緊把馬殺了卸肉。夏天熱,馬死了,肉會很快變質。方塊是匹大馬,剝皮卸肉後,養馬場留下些好的自己吃,剩下的用拖拉機送給附近兩個農業生產連改善夥食去了。你不要認為這太殘忍。實際上這是養馬場的慣例。養馬場難得有什麽肉吃。

  整個傻了。我坐在馬舍一動不動。下午快放馬時,老六給我拿來兩個饅頭。他什麽話都沒講,隻是拍拍我的肩膀。

  晚上養馬場青年食堂也改善夥食,到處飄著肉香。我則站在宿舍前麵黑暗中,腦子一片空白,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不知過了多久,小李子悄悄地來到邊上。他遞給我兩個饅頭。見我還是發傻,就說“別這樣”。他這句話一下子讓我忽然像個娘們兒似的嚎啕大哭起來。“我怎麽那天就掉在水裏了呢?啊-啊-啊-”

  夜裏我翻來覆去,昏昏沉沉要入睡,方塊病病歪歪的樣子就出現在眼前。他在朝我點頭,不斷地點頭。淩晨,我一下坐起來,在大炕上想,一定是方塊有什麽事情托付給我。我穿好衣服鬼使神差地來到青年食堂後麵,一下子就明白了,方塊的頭和四個蹄子還沒來得及扔掉。我立刻找來一條乾淨麻袋,把方塊裝了進去,來到小河溝給他洗乾淨。方塊的眼睛還沒完全閉上,嘴也微微張著。我用手輕輕地一遍遍地撫弄,終於讓他閉上了眼,閉上了嘴。我還用魚刀子(放馬用的工具折刀,外形像魚)把方塊耳朵後麵的鬃割下一些,洗了洗,小心地放在衣服口袋裏,以後我就永遠珍藏著。

  背著方塊來到馬舍前,我有些猶豫。最後還是決定埋在附近的楊樹林裏。那兒清靜,每天都能看馬群從前麵經過。方塊會看見我放馬出去和歸來。我在馬舍裏找了把鐵鍬,走到楊樹林裏,選好一個地方便開始挖坑,這眼淚就一串串無聲地流淌下來。我把方塊埋了。

  在養馬場以後的那些年,有空我會在這片楊樹林裏久久地遛達,算是陪陪方塊。因為有方塊在,樹林裏的一切都生動起來。春天裏楊樹長出紫色的芽苞,夏天楊樹的葉子黑綠、黑綠的,秋天楊樹金黃的葉子映照湛藍而高的天,冬天白雪的覆蓋下,楊樹林裏是這麽的靜……

  多少年以後,方塊還會來到我的夢裏。他總是順著韃子河淺水的地方朝我疾馳而來,奔跑時高高濺起的水花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像海麵上的高速快艇,一道動人心弦的風景線。由於是在水裏,他一躍一躍地跳著狂奔,挺著胸,高昂著頭,發亮的毛像緞子一樣,尾巴撅起來和馬鬃一起飄動著……
  
  啊,我的兄弟,我的黑駿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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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文 回複 悄悄話 幼河博好,今天在您這逛了個多鍾頭,好東西不少,一下看不過來,下次再來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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