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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文和“場長”

(2008-07-27 02:28:38) 下一個

卡爾文和場長

 

  場長叫李文才,是隨黑龍江煤城的知青到北大荒上山下鄉的。1969年秋,我們北京知青剛到農場那兩天,見有個五十來歲的老爺們兒,胡子拉碴,一身邋蹋黃棉襖褲,揣個手總在宿舍裏轉,也不說話,便好奇地問此人是誰?愛開玩笑的東北知青正色道:“‘場長

  他?剛剛初中畢業的北京小子們滿腹狐疑。當地幹部是土氣點兒,可他也太,不但顯得土,而且傻氣,樣子奇醜!臉窄長,兩個大門牙齜在厚嘴唇外邊,眼睛又大又鼓,且眼白大,黑眼珠小。這麽說吧,他的頭似乎從耳朵兩邊被狠狠地擠壓,變薄的頭就成了這個德性。

  嘿嘿,我是假假場長。嘿嘿,假假場長。他坐在炕沿上傻樂,說話象嘴裏含塊熱茄子。

  對,對,農場裏是有個姓賈的農場副主任,還是上甘嶺戰鬥英雄呢!可他?!北京的小子們覺得不可思議,想著在朝鮮戰場時,他這副尊容確實能把美國鬼子嚇死幾個。邊上打趣的東北青年見狀便爆發出大笑。場長馬上尷尬,怒曰:你逼養操的!跟著哭將起來。

  很快我們知道,場長者,半傻子也。他從小低智,盡管起名叫文才。當然,他沒有可能上學。還好,吃喝拉撒睡不成問題,個人生活基本自理,就這樣他在家裏晃蕩了三、四十年。此公長相老,又不修邊幅,所以看起來象個半老頭兒。那年頭兒上山下鄉,他那老工人的爸爸,尋思著總得給傻兒子找個自己養活自己的法子,於是托了熟人讓傻兒子隨著煤城的知青來到了農場。謔,李文才這叫混入革命隊伍

  李文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幹什麽農活都隻能幫倒忙。農場的幹部們皺著眉琢磨了很久,最後決定讓半傻子專職掏廁所。於是李文才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場區裏的所有的廁所掏乾淨。這麽說來他該叫所長才對,不知怎的成了場長。平心而論,場長掏廁所還是挺稱職的,他總在幹,沒見哪個廁所肮髒不堪。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為什麽我在美國會想起場長?因為眼前的卡爾文,就在我打工上夜班的那個工廠裏。

  初次見到這位又高又胖的白人小夥子就覺得他不正常。他來工廠幹活為什麽後麵總站著條精壯漢子?而且每星期隻是五、六、日來幹三天活。難道他是個罪犯不成?需要有人監視他幹幾百小時的懲罰性社會服務?但我不能不推翻這毫無根據的揣測。卡爾文的圓臉上總是興致勃勃的表情,更重要的是,幾個星期後,他身後形影不離的漢子不見了。他多半有點兒傻!

  他幹最簡單的活。卡爾文!工頭朝早早等候的傻小子喊一嗓子。他騰地站起來,快步上前,接過工作報告單,迫不及待地進入車間到指定的衝壓機前幹活。其實離交接班還差十幾分鍾呢!

  幹活時,他就手舞足蹈,嘴裏嘟嘟囔囔,自編自演著誰也不知情節的故事,舉態和三、五歲的兒童無異。他可以玩兒得渾身是汗,仍不停的動,極其認真。一但發現人們看著他忍不住笑,他會不好意思地安靜一會兒,但幾分鍾後又忘乎所以。

  大家終於明白,卡爾文不正常。早先跟著他的小夥子是卡爾文父母雇的,目的是監護,怕他惹事。或許雇小夥子的錢比卡爾文掙的還多!

  既然不是罪犯,那肯定傻了叭唧。你看他胖得肚子滾圓,褲子總係不上,襯褲總露在外邊,上麵還沾著點自己的糞便。這回我又沒猜對。卡爾文不但受過良好的教育,識字的水平還不低!一日,我在讀工廠出的布告,卡爾文忽然在我背後糾正我的發音!那個詞拚寫很複雜,是個法律術語。意外!接著他又把這個詞拚了出來!卡爾文從小學一直讀到高中!當然,是在特殊教育中心完成他的學業。他的文化水平不低!我鄭重其事地謝了他的幫助,卡爾文晃晃頭,微笑一下。在中國的場長就沒這個福氣,他目不識丁。

  初次和卡爾文搭話是在一次大家工間休息的時候。我主動來了句問候語,卡爾文立刻回一句,臉上擠出點笑容,手指尖動動算是客套,身子仍然挺得板兒直,眼睛瞅著地。

  漸漸地,我們有了交談,成為他能信任的朋友。他告訴我,父母是大學裏的教工。兩個哥哥都已結婚。他隻能和父母住在一起。一家有這麽個頭腦不健全的孩子真是不幸!以後父母過世怎麽辦?在美國,殘疾人最終會由政府管。可卡爾文的父母要給他創造獨立生存的機會,想方設法讓他自食其力。真可謂用心良苦。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年場長的老爹何嚐不是這樣?我認為卡爾文有自立的能力,關鍵是他周圍的人如何與他平等相待。

  這麽說你還挺善解人意。怎麽說呢?在農場時,我曾和場長一起幹了兩年多的活,並因此有了書記綽號(有場長就得有書記嘛)。這可不是情願的。我因翻車受重傷,身體恢複得很差,一下子從樣樣農活不含糊的棒小夥子成為了老病號。分場裏決定讓我在場區裏打雜,也就是趕個小牛車幹點零活。這我沒意見,可偏偏讓場長跟著我一起幹活。農場的幹部說:掏廁所的活交給個老頭兒幹了。你讓場長隨便跟你幹點啥吧。得,我成了書記。青年們說,隻有書記才能管場長。對這樣的編派我是無可奈何。

  一開始我和場長誰也不理誰。每天我套牛車時,他揣個手在邊上齜牙戳著不動。套好車,我趕著牛車慢悠悠地出發,他就跟在後麵,嘴裏念念有詞,但不知所雲。幹完活中午卸車時,我趕著車往牛圈這邊來,場長就揣著手回宿舍。下午來幹活又是如此。看來場長書記並不配合工作。這主要是他對我懷有很強的戒心。平日沒人不拿場長調侃,對他根本談不上尊重。

  見他從不幫我套車、卸車,我有些氣惱,你這樣像話嗎?像畫(像話)早貼牆上了!他頭也不回。你看,你看,場長是真傻還是裝的?我直搖頭。

  那年冬天,場長回家探親過春節。人還沒有從家鄉返回農場,他的婚變已把人們樂得半死。事情大致是這樣的,場長的老爹用八百人民幣在山東給傻兒子說了房媳婦(在人均月工資幾十元的七十年代,這可不是小數)。可那山東大姑娘僅僅和場長睡了一晚上就逃之夭夭,還戴走了一塊做為彩禮的進口手表。莫非那女的是個騙子不成?我不這麽認為,場長太醜,太傻了!哪個女人願意和這種人生活在一起?實際上,這不是場長的錯,他那個愛憐傻兒的老父親辦事糊塗。

  場長一回農場,小夥子們就圍著他沒完沒了地尋開心,細細地問他新婚之夜的過程,問他那逃亡的媳婦的長相,等等,問夠了就說:“‘場長!你虧了!花了這麽多錢,媳婦還是跑了。

  場長語無倫次地回答著,聽到人們的譏笑,就勉強咧咧嘴,不虧,不虧,還睡了一宿呢。這下人們更覺得有趣了,大笑之後仍不肯放過場長。終於,我在邊上忍不住道:別沒完沒了了。沒看見場長有多難受嗎?幾個人正在興頭上,其中一人笑嘻嘻,喲,書記也發話了。我的頭的一下,順手抄起個大棍子,你再說一句,別說我不客氣!人們正在愣神,那邊場長忽然爆發出嚎啕。人們知趣地勸解,我過去默默地拍拍場長的肩膀,他越發地哭得象個孩子。

  此後場長當然把我當成保護神。我呢?對這種信賴產生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情感升華。神聖?正義?沒那麽崇高,就算是懂得了相互尊重吧。走到哪兒我都宣稱,“‘書記就是要保護場長對於場長說的一些傻話,我也就是笑笑,照過去早盡挖苦之能事了。

  他愛含混不清地嘀咕,我要是腦子不壞呀,我也上大學了(指文革時的工農兵上大學)。”“我幹不了(這活),勞模來幹吧。”“好吃不如倒著(意思是睡覺最舒服)。還有那句象畫(像話)早貼牆上了場長呀,場長,生來不是個正常人是你的不幸,但不是你的過錯。

  還有我們的卡爾文,你隻有不幸,沒有過錯。然而人們總是忽略這一點。工廠的人們漸漸和這個傻小子相熟。同廠的那些亞洲難民隻叫他傻瓜,並不斷取笑他。他不可控製的孩提行為,古怪的動作等等,都被譏笑。工頭兒給卡爾文工資支票時,一個越南姑娘大喊一聲,把錢給我!卡爾文極認真地回一句,沒門!趕緊把支票藏在身後。他兒童般的幼稚使那夥越南人笑得前仰後合。我忍不住喝道:請你以後別和卡爾文開這種玩笑!你要懂得尊重人!那姑娘一臉驚愕。卡爾文則象做錯了什麽事,低著頭,紅著臉,忽然站起來進車間去幹活。

  他有心眼兒,從來都是離那些越南、老撾難民遠遠的。每次工間休息,他都坐在我邊上。見到我馬上打招呼,臉上掛著笑。真心慰,我們能彼此尊重。

  平時在家幹什麽?我象問一個孩子,該不會讓他敏感吧?

  看電視,要不然就在外邊騎自行車,放鬆,放鬆!卡爾文說罷哈哈一笑,聲音有些古怪。

  你上班也騎自行車嗎?我問。在美國精神不正常的人是不能開車的。

  我騎摩托!

  那你可得小心!我真有些擔心,怕他不能集中精力駕車。

  我懂!我懂!卡爾文馬上不自在。他朝我不自然地笑笑,眼睛轉向別處,又拿起一張報紙來看。他在掩飾內心的不安。我挺後悔,這不是刺激他嘛?

  過了幾天,卡爾文的摩托壞了!他隻好騎自行車上班。我見到他就問,他的摩托什麽時候修好?他總說:快了,快了!那勁頭象是說,他有能力騎摩托。有時候,他冒雨騎車來上班,渾身精濕。冷嗎?難受嗎?我關切地問。沒事!一點兒不難受!他立刻道。那神情我很明白。象當年對待場長一樣,我拍拍他的肩膀。卡爾文則趴在桌子上不動。忽然,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背上,示意我再拍兩下。

  忽一日卡爾文不來了。工廠不景氣,開工不足,他被辭退。我很悵然,連告別也沒有。這讓我想起場長和我的分別。一年開春,我在北京過完春節回農場,人們告訴我,場長在冬天的時候被他老父親辦回煤城了,並安排在一個招待所裏打掃衛生。人們把一雙新的棉手套遞過來,說是場長一定要給我。他臨走前一直念念不忘此事,一到晚上就坐在炕沿上拿著這副棉手套發呆。

  過不久我意外地收到場長父親的來信。他稱我為賢侄,說從文才兒那得知我對他的照顧,非常感激。老人真誠地寫道:你一定要來我家一坐,那時我們爺倆得痛快嘮嘮。……”我的眼睛潮濕了。

  看來卡爾文的父母不會給我寫信了,他們不知道我的地址。難道我尊重卡爾文就是希望得到他的回報?他會記著我的,如同當年的場長一樣。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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