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出身?”
“地……地主。”
“政治麵目?”
怎麽象“文革”初期的階級鬥爭會?不是!是大朱的大兒子和未過門的媳婦到總場登記結婚。那幹嘛問“出身”、“政治麵目”?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懂是什麽意思?時代的語言呀,還以為會不朽,不到三十年就……
別感歎!“出身”和“政治麵目”跟結婚有什麽關係?那是1975年!誰知道什麽關係?反正結婚登記表上有這些欄目,人家就得問。
大朱的兒子,大小兒,二十五歲,屬虎,眼睛巨大,黑眼珠小,高顴骨,一頭濃密的、黏糊湖的黑發亂七八糟地支楞著。民政幹部問他“政治麵目”,他竟渾然不知。“啥麵目?”嘿嘿一笑,兩眼傻放光芒。“就是你是什麽?”“放豬的!”“沒問你幹啥活!問你是不是黨團員?你是‘群眾’吧?”“啥都不是!”“啥都不是你是啥?咋那胡塗呢?”民政幹部不由地想笑。
大小兒腦子慢點兒,又沒上過學,開始問他叫什麽名字時,便遞上寫著他名字的紙條,怯生生,“朱漢起!”多響亮的名字!民政幹部又轉向那未過門的新媳婦。“姓名、年齡?”“李月娥、二十四!”“不對吧?我看你也就二十!”民政幹部皺著眉,斜著眼看著這山東丫頭。他說的一點兒不錯,李月娥的確多報了四歲,不然不到法定結婚年齡。“真的二十四了!”小村姑緊張起來,紅臉蛋的皴嘎巴兒變紫。“好吧,好吧!二十四就二十四,到了規定的年齡!出身和政治麵目!”“貧農、團員!”……“是自願結婚的嗎?你們都同意嗎?”大小兒正傻笑,月娥忽然一句,“俺不幹!”啊?!“他出身地主,俺不(知)道!他騙俺!不幹了!”月娥不幹,大小兒蹲在地上就哭!出身在那年頭兒就這麽重要。
大小兒怎麽會是地主出身?他父親大朱十三歲有了大小兒,1949年解放,他剛十二歲。1975年大朱才三十八。說錯了吧?十三歲當爸爸?沒錯!大朱的父親給兒子找個大七、八歲的童養媳,大朱十二歲那年和媳婦兒同房。那大朱就該是地主?不是,他爸爸“土改”時被定成地主成份。農村就這規矩,成份代代相傳,何況大朱的父親還被判了勞改。“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所以大小兒出身地主。
分場裏的人們對大朱、大小兒怎麽定成份不感興趣,關心的是他們的血緣,說大小兒是大朱的父親“扒灰”(暗指公公與兒媳之間的不正當關係)搞出來的。也是,大小兒二十五,大朱三十八,大朱的父親五十二。不過和大朱同在豬舍幹活的北京知青劉湛生並不這麽認為,或並不在意。照這種邏輯大朱還可以是他爺爺“扒灰”扒出來的呢。有什麽根據嗎?聯想很豐富。劉湛生自己出身也不好,他很同情大朱。沒想到大小兒也出身地主。過於滑稽!事後他問大朱誰讓這麽填出身的?“成份是按解放前三年的定,你說我該定個啥?”大朱皺著眉。
是呀!大小兒的出身總不能填上“如果不解放會成為地主”。這地主成份整的大朱一家人夠慘的。大朱的父親因此上北大荒勞改。後來大朱在父親刑滿就業成為勞改農場的職工後,大朱也領著一家人從山東投奔父親。大朱講話,這兒活得容易點兒,雖然是個就業農工子弟,低人一等,可總能吃得上飯。關內大家都吃不飽肚子,他一個地主崽子就更艱難。如今大小兒娶媳婦兒又要栽在這成份上。
幸虧管登記結婚的民政幹部人不錯,擰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剛才報歲數時都成全了他們,現在這好事還不做到底?“哎!這可要考慮好了呀,姑娘!”說著一個眼色遞過去。周圍好管閑事的人們一陣勸,使這個山東丫頭回心轉意,不然大朱花的一千元彩禮就得“泡湯”。那些勸解的人們的話都是很有力量的。“丫頭,這事不能黃!你從山東來了,在人家裏住了,現在回山東算咋回事?”“別人可不說你是姑娘了!那你還能再嫁?”“過去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嫁的好歹是個大小夥子!再說這邊生活也不錯!”
大小兒下麵有兩個妹妹。大妹妹大珍二十二歲,比大小兒還傻,前不久出嫁。丈夫原是個遼寧農村的農民,後來到黑龍江當了“盲流”,和農場一個小基層幹部沾親,所以在農場落了戶。二妹妹小芹,算朱家最機靈的,今年十八歲,初中畢業後就回分場幹活了。再下麵還有兩個兒子,“四大眼”九歲。最小五歲,人們叫他“小地主”,長得圓滾滾,是大朱的寶貝蛋。
“小地主”常由“四大眼”領著到豬舍來找爸爸。劉湛生一見就逗得他“吱吱”亂叫,經常一把奪過“小地主”的玩具,其實無非就是一個小樹棍,或圓石頭子什麽的,然後逼著“小地主”叫他爺爺。“小地主”死也不肯,象個皮球在地上蹦達,卻無法夠著他的“寶貝”,最後就往地上一倒撒潑。這時大朱就過來,“快別逗他,快別逗他!”他抱起臉上一團肮髒的小兒子,用衣服使勁擦那胖得鼓鼓的臉蛋,“叔叔逗你玩呢,是吧?”接著祈求劉湛生把東西還給“小地主”。
大朱幾乎抱不動他的小寶貝。他精瘦、蝦腰,浮腫的臉黃裏透青,破布帽簷總是搭拉著,三天兩頭地發低燒。劉湛生時常勸他看看病,大朱一笑,“沒事呀!咱的身子沒那麽金貴!”
大女兒出嫁後大朱心情不佳,大珍那個“盲流”丈夫總打她,其實該算虐待。常常在夜裏打得大珍慘叫不已。一次大珍竟赤條條地從屋中跑出來,不久就流產了。她回娘家養了幾天便死活不肯回去。那陣子總看見小芹拉著姐姐在分場裏幹臨時工。大珍有大骨節病,走路一拐一拐慢得很。小芹性子急,在前邊等著,跺著腳,“姐!你快點兒!”大珍傻笑著緊走,越著急就越走不快,穿個髒兮兮的大棉褲,真難看。最終她還是被丈夫領走,那家夥看起來象個蠻牛。
大珍回去又是天天挨打,而且又懷孕。大朱心裏這麽不憂鬱?劉湛生認為大朱該去告他女婿,“那家夥是個虐待狂!”
“可不敢呀!”大朱直搖頭。“這種事咱們可管不了!嫁出去了就是人家的人了。弄不好更糟!”半晌搖搖頭,“到時候會好的,會過好的!”
跟著結了婚的大小兒和大朱分家,還抬走了僅有的縫紉機。至此大小兒再也不往大朱這兒交一分錢,家務活也都不再幹。你想那個成天跟著豬群大喊“我操你奶奶”的大小兒有這麽鬼的心眼兒?肯定是那新媳婦教唆的。大朱真氣,可也不坑聲。
大朱家就在“知青”住的集體宿舍邊上,劉湛生偶爾到他家討口水喝,也就能喝點兒水,裏裏外外都是那麽髒破。“四大眼”和“小地主”無憂無慮地衝出衝進,大朱那個滿臉皺紋的妻子在納鞋底。大朱一見劉湛生來便大喊:“小芹!給你大哥端碗水!”小芹立刻拿個大海碗從水缸裏舀水。劉湛生喝著水四下看,總覺得原本可以收拾的乾淨點兒。你看大朱,隻是蹲在門口抽關東煙,動也不動。他可真讓人服,似乎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打起精神。每天收工時就一句話,“又打發了一天!”
春節剛過,大朱沒來上班。劉湛生以為他生病,可別人告訴他,大朱倆口子帶著大珍到齊齊哈爾看病。小芹留在家中照看兩個弟弟。大珍什麽病?肚子裏長個大良性瘤,需要做手術切除。劉湛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雖然連女朋友都沒有,但在讀小說中也知道懷孕會有胎動。這就是大珍的第二次懷孕?傻得登峰造極。
一些天後,大朱夫婦從齊齊哈爾回來,大珍死在手術台上。做個腹部良性瘤切除手術就會死掉?醫生說,病人太虛弱。他們夫婦倆悲悲戚戚剛進屋,小芹又告訴大朱一個禍不單行的壞消息,他家養的唯一能下蛋的鵝被喝得大醉的劉湛生,那個自稱是大朱朋友的人剛剛摔死。劉湛生喝得醉極,跑到外邊耍酒瘋,大朱的鵝正好被他撞見!他連滾帶爬地撲住鵝,掄圓了猛摔!一下,兩下!一連十幾下。一個鵝蛋都被摔出來,鵝腸子飛出一尺多。小芹哭著問這是為什麽?劉湛生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吼:“擋我道就跟它玩兒命!再問連你也摔!”
大朱不說話,暗中象個木偶一樣坐在炕沿上,由著小芹哭。
第二天早上,宿舍的人們告訴劉湛生如何酩酊大醉地摔鵝,笑個前仰後合。他愕然,簡直不能相信自己是這樣的毫無理智,也沒有一點印象,忙舉著五元錢衝到大朱家賠錢!大朱連連擺手,“沒有!沒有!”劉湛生又回到宿舍。“大朱說沒有!”眾人一起大喊:“他那是怕你!活土匪似的。”劉湛生再次來到大朱家,“你這人怎麽這樣呀?(我)摔死你家的鵝你怎麽說沒有?”“沒關係!沒關係!”大朱還是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