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初
長安月下紅袖香
現在日子好了藥好了，人命比過去長多了。命長往事多。
我的母親是一九二三年出生的，活到了二0一八年。雖説百姓活過九十不應該太悲傷，但是我沒能在她離開世界前讓她見到我並拉著我的手離開這個給過她太多苦難的世界到現在想起都還心痛。我是我媽的最愛（這話有病嗎？最愛是什麽詞？形容詞加名詞還是名詞），小時侯家裏有好吃的，她都自己不捨得吃留給我吃；每次我爸發飆胖揍我，我媽都把我抱在懷裏，就算後背被打疼也要保護百姓最愛的幺兒的腦子。
我媽在中國活得這近一個世紀，真是三生三世神鬼莫測跌宕起伏。受盡了人生的悲苦。我媽很小就死了爹，虧得在舊社會，外婆靠著外公留下的十幾畝水田，以出租土地換力氣養活了一雙兒女。舊社會的共產黨不興交換，倡導生搶。到了新社會地主是“五大敵（地富反壞右）裏的大敵，外婆不能動彈，母女不能在一起。我媽嫁了比他大不少的我爸（我爸出生在清朝，老人家出生的時候慈禧太後都還活著）。我爸在家啥也不幹。
解放前我爸是一把好手，會賺錢還會吟詩；但是天算地算最難算的是解放。碰上了”不可沽名學霸王“的小人得誌，改朝説成變新，”天翻地覆“還慨而糠。新中國是一元社會，“兩個凡是”：凡是舊社會過得好的；新社會就讓他過不好（其實人人都過得不好。隻不過人民是站起來過得不好）。我爸奮力拚搏過一陣，從陝西小縣升到西安高興時生了我（生娃要趁高興）。我家的悲慘故事是我爸在新中國成立的那一年失業在家不高興生了我哥。文革的前一年，我爸就退休了。我家裏裏外外全靠媽。一個老頭三個娃。這男人呀，高興不高興都愛生娃，生下時都是偉大。
我媽中年以後就婚姻不幸，因爲我爸人老脾氣大，尤其是從清朝活進文革傻（啥）子社會，呲（吃）莫得呲，耍莫得耍。活著好煩。我爸死的時候，我媽才過六十。我媽身上掉下過三塊肉。我哥在文革裏精神（病）了，我媽養了我哥一輩子，還幫兒子娶過兩個媳婦。幸虧我還算腦袋好使，考上大學沒讓我媽揪心。
十幾年前我專門回國陪媽説話。我媽想起説起走過的日子就淚流滿麵。女人的人生大轉變是結婚吧？我媽想起她的風華歲月對我說：在舊社會，讀過點書的女娃兒，能嫁傻（啥）子人嗎？她有異性四姐妹。一個嫁了國民黨團長，解放就被槍斃；一個嫁了漢奸，解放後終生不得工作；還有一個是解放後才結婚，嫁了個《人民日報》的記者，不錯吧？卻和”永不知疲倦的鉄姑娘“搞上了，被判了十年。那個時代的女的，嫁人是碰天大的彩票。我爸還不錯。
我知道感恩，很想能讓母親晚年幸福，但是我沒有做到”父母在，不遠遊“。爲了自由，出走美國。千山萬水，囘去看一次老媽都很不容易。我在美國工作時，母親已經過七十了。我媽晚年不幸福。因爲她總是忘不了往事。
比如一九七0年時，中國”一打三反“，我媽被關進學習班審查（我媽是我們學院的會計）。現在叫雙規，當年叫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整她的那人就住在我家樓上。中國整人不犯法，被整的人沒什麽話説。
我老勸我媽，算了，整過你的那些人不是早就死光光了？想那些過去的讓人不高興的人和事幹什麽？”在陰影裏待得久了，自己也成了陰影“，聶紺弩的這句話說得有道理。後來，大約在我媽九十嵗的時候得了老年癡呆。這病，記不住當下，但對從前的往事卻記得清楚極了。往事不如煙。
老了，怎麽處理往事，怎麽處理記憶是一個我正在麵臨的問題。一生多少人和事，物是也好，人非也罷，爲了自己的完年生活幸福，最好是忘掉過去。好像在美國的幾十年沒什麽往事？
”往事知多少？“。如煙且如煙。
10、25、2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