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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兩周學習班,一陣風就過去了。大家都是散勇,突然有了組織,相互親近的緊。三管處下轄三個單位:貨運機動車隊,客運機動車隊,機動車輛修造廠。貨運就是東風三輪機動車拉貨送貨,載重大約一噸。上邊是鐵皮棚,旁邊是帆布包,擋風遮雨竄地虎,西安街上到處有。客運就是西安火車站的“屎巴牛”隊,接客拉客很繁忙,人民坐上機動車。車照樣是東風三輪車,噴漆鐵皮全包,不能讓客人淋著。坐在裏頭很憋,當戀人特別喜歡。機動車輛製造廠,叫誇張了,對外說是造東風機動三輪車,當年東風壓倒西風,中國到處東風。大多數人都想去車隊,因為車隊不學徒,考了執照就可以“多勞多得”了。那些年頭,人想也是白想,白想人人都想,想清楚了聽從黨招喚。我因為無知,不光是無畏,也不白想,愛誰誰,黨給口飯吃就吃一口。愉快,全是因為年輕。腦子,嘴巴全是多餘,但力氣跟泉水一樣。
我分到了機動車輛修造廠,差不多百分之六十的人去了車隊。說是修造廠,實際上是裝配廠,引擎是買的,底盤骨架還有些玩意是自己翻砂自己造。有些東西要煆,就是打鐵。師傅小錘一點,你就得掄起十八磅的大鐵錘砸。鐵塊熊熊,火光四射,錘起骨鬆,錘下汗出。我打過些日子,真TM累。車殼子也是自造,用最多的是0.75毫米的鐵皮,什麽駕駛盤,窗子框,車前臉,小車門,都是小木錘一下一下敲出來的。這活叫鈑金,是技術活。修壺砸鐵簸箕做哈米管都是鈑金。林海雪原裏的灤平,是前輩。還有的工種是噴漆,敲出來的東西要抹膩,抹平再噴漆。噴漆人手拿砂紙心向黨,把車殼噴得亮又光。全是人工。
當時我們三十八個人分到了機動車修造廠,廠址就在西安從北向南進城的北門旁邊,巍巍古城牆就是我們廠的後牆。工廠大門是幾根粗木棍穿著粗鐵絲做的大門,進門右邊兩間房,一間是黨支部辦公室,書記在裏誰兼辦公。一是人事處辦公室。把支部建到連上,是共產黨的首創,把黨支部辦公室建到傳達室大門口的拐彎,是我們廠的發明。你敢遲到,書記看得很清楚。進廠上坡,進門下車,騎自行車,每天上班,一周六天,天天出汗不用擦,每月掙十八。可以買三十六碗羊肉泡。
前幾天一個當年一起做工的女工友曆盡多年找到我,說起我們一起敲鐵皮的日子,讓我覺得胳膊現在還疼。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和鐵皮較勁,完全是神經有病。每天舉個木榔頭對著鐵皮敲,滿懷激情敲,敲出個槽,敲出個彎,敲出個車前臉。當年有首勵誌歌: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活熱的心很好玩,跟著老耄學扯淡。要是對著鐵皮敲問: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肯定用榔頭敲出聲:我操你大爺。想想那些黨安排的日子,想想人身沒有自由,自己不能想到哪就到哪,想怎麽謀生就怎麽謀生,那叫什麽生活?威力無比的共產黨,是怎麽樣把幾億人全變成沒人看管放著風可以天天回家的犯人。犯人還對看管說:看管看管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我上中學的時候,念書很行;但敲鐵皮真的不行。寫字跟掄錘,畢竟不是一路功。所以當上級叫我去機關學習,寫鳥蛋文章,我也去,批彪哥,批宋江,批死人,隻要掛個工人名分不掄榔頭幹什麽都行。幾十年的“兩害相較取其輕”。我們沒有選擇,隻有害裏取輕。“路漫漫其修遠兮”,日子過得好慢。當年要有現在的修養,我根本不會去給黨貼大字報,當什麽罷工領袖,跟共產黨講人理,當時誤以為黨會講人理,誤以為耄主席的語錄是真理。事情的原委是,我們進工廠八個月都不分工種,大家每天都跟沒頭蒼蠅一樣,學不知道學什麽,幹為一天六毛錢。我當時血氣方剛,特別追求正義。就想問問黨支部:你們安的什麼心?當年就為分個工種,背後的“走後門”,送禮,道道多死。大字報貼出以後,黨支部無言以對,很快就分了工種,我被“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分到了艱苦的鈑金車間。這也是我的本願,為民請願,為眾出頭,不是為自己的好處。
所謂鈑金,就是負責車殼,全人力打造,每年七十輛車殼,不輕鬆。十幾個人,九男三女,最長的五十多歲,最小的差不多就是我。寒冬臘月沒廠房,因為聲音需要跑。穿個破棉襖,紮個粗麻繩,灤平欒副官,我等耄澤東時代的青年。有時候我老愛掐掐自己。能從那個時代活到今天。荒唐,滑稽,一如既往。三十年河那邊,四十年河這邊。一也回到解放前,一晚回到改革前。革了改,改完個。有錢了的中國還是選擇無限期的國家主席。或許讓機器人當主席更有利於長治久安。等下一次“柳岸花明又一村”。
一九七六年,在現代中國人的腦子裏,是不會忘記的。四十二年前了。中國人的平均壽命是不是七十八了。一月,周恩來死了,當時的人民都認為周是好人。九月,耄澤東死了,當時我想很多人都已經認為他是壞人了。他讓中國窮折騰,他讓人民沒指望。忽而還有,他最後出來,眼睛迷蒙,拉著馬科斯夫人的手想找個地方下嘴。後來他指定的接班人把他老婆連帶王張姚全抓了。霹靂一聲震那天響A,十月秋風刮北京A。再一年的冬天,高考招生。我被招。三年的工人生涯結束。我一點也不認為那三年有一丁點好,寶貴的時間被浪費,萬歲的青春被糟蹋。沒有地方伸冤?活該倒黴身在那個時代。“一分為二”胡扯,多少好事被人為變壞。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扯完一淡,再扯一淡。不清算。時間合適,溫度合適,就再來一遍。然而,人隻活一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