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新中國”最好的一年。雞蛋兩分一個,百花可以可勁地開,耄主席心情不錯,周末跟組織上挑的漂亮女文藝兵跳舞,黃昏“看勁鬆”,天黑找“仙人洞”。大概也用他永遠寫不平的橫寫不直的中鋒寫“春風楊柳萬千條”。耄體中鋒像風吹下的柳條。
楷書見功底,草書展性情。百姓見到大人物的字能說好好好。官員說“高,高,高,實在是高”。偉大統帥的一個歪歪豎就能殲滅敵人一個軍;一個歪歪橫,就能產生一條戰無不勝的思想。
後來我知道那一年中國知識分子開始跟《苦菜花》王柬之說的“我個堂堂知識分子》一樣,響應黨的號召,說說就說說。知識分子都沒經驗,一點不懂“引蛇出洞”,也不懂兵家詭也,拿個雞毛當令箭,以為黨叫知識分子幫黨看清楚中國的發展道路。其實。。。
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是一九六三年。五七年已經反了右,五八年躍了進,五九年有點消停,“沒了保險公司”(已經五年老年癡呆的我親媽,成天念叨,人民公社了,保險公司沒有了)。緊接著“困難時期”。人是鐵,飯是鋼,勤勞勇敢的中國人民吃不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人民地位高“。高家莊的高。
我人雖小,像也感到恍若隔世。雖說在人世混了沒幾年。但隔一回世,就懂一條人生道理。吃飽是人活著的大好,吃不飽是活著的最大不好。要用現在說能量的說法,大正好;大負好;活著,是大正活人;死了小負死人。在死路走好。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草綠花紅,百鳥朝鳳。人吃飽了肚子,就“懂了人生的意義”,然後會想點其他事。學院組織教職員工夫妻雙雙去臨潼春遊,兼去華清池鴛鴦泡澡。不準帶小孩。當年誰的家也沒有澡盆。洗澡用木盆,一個人都很容易進了木盆就不再起來。
我不高興,也想去臨潼看風景。當然不懂大男人為什麼雄姿勃發,小女人為何桃花滿麵。新社會,憑什麽不準帶小孩?都“生得偉大“,都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幾十個叔叔阿姨,男的麵部深沉,女的臉似桃花。當年是解放牌卡車拉人,人人都像站起來的豬。當年豬高興,後來才堅強。
我偷偷趁司機叔叔不注意,就爬在解放卡車的腳踏板上,手扶著擋泥圈就從西安坐到了臨潼。到了以後被司機發現,大概我已昏掉,或者睡得安詳,或許還做春夢,春天的夢。司機叫朱文龍,被嚇傻了。盡管他兒子跟我不錯。老朱還是把我拖到我爸麵前,讓我得了我爸一頓胖揍。那是我大半生裏最大的一次勇敢。人嘛,不同豬,為念頭為想法為自由,要勇敢。
二年級,我入了少先隊,每天早上弄個紅三角,先順遛折巴折巴再東一拉西一折弄到脖子上,天天都自豪。二年級學得啥?好像語文課文有《半夜雞叫》,再就想不起來了。
二年級,我不知道是朱老師喜歡我,還是民主選舉,我當上了我們班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少年先鋒隊的中隊長。每逢正式隊日,有人打鼓有人打旗,我小胸脯一拔,走在小三角最前,把左手還是右手搭個涼棚往頭頂一斜,旁邊跟兩個中隊委,一男一女。一二一。走兩步,停一下。大家都很莊嚴得緊。可惜現在想不起鼓點的旋律。
二年級的算術老師,我一點印象都沒有,男的女的老的年輕的,我的讀數記數算術是怎麽學會的?是哪位老師為我日後的好數學打下的好基礎?哎,一點也想不起。語文還是朱老師,語文書上已經有小課文,好像有《半夜雞叫》,是誰寫的來著?好像還有有高玉寶的《我要讀書》。二年級下,我被朱老師推薦去考外語學校(就是培養外交官的學校,從娃娃抓起)。考試考記性,考官弄了篇二,三百字的文章,讓讀三遍,然後背。我通過了,但後來死活不去(要早知道我日後成了七七級的“天之驕子”以後,還得到美國混,我肯定去了)。中國人生,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可預知。一輩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們人小就算了,就是爺爺奶奶爸和媽也不能預知一二。爸媽就知道痛快,把你生到新中國。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好長時間我都把“好”和“新”當成同義詞。童年,少年是人生最歡快的年華,但對我們那個時代的人來講,當年不會想,長大想不清。“人間正道是滄桑”,滄桑就是變化。“變是絕對的”。
“忽入一夜春風來”。進了三年級,長大很多,會了“九九八十一”。背過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另外在老爸的要求下,每天寫二十個大毛筆字,寫好了,他會給畫個圈,一般得四五個圈,學的是歐陽詢。
六四六五寒假,媽媽帶我回重慶。人都有籍貫,按爹媽算(爹媽的籍貫大概也得按他們的爹媽的算)。祖祖輩輩算上去,算到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是重慶人。從西安到重慶,先得過秦嶺,經陽平關,到成都,換火車,奔重慶。那會坐不起臥鋪,坐硬座。差不多得二十四小時。小屁股都坐腫了,人還高興。因為那是我第一回坐火車。四川正宗的五香豆腐幹真是好吃。當時的物價好,一塊錢吃豆腐幹都能吃飽。
到了重慶,親舅舅,表姨媽愛我得很,因為我是父係母係我這一輩裏最小的。我有一個表哥一個表姐。有四個姨表姐(見了三個,全是美女)和一個姨表哥。舅媽冷,長得像壞人,整天煙不離手。我舅舅是長年先進工作者,大概是因為不愛回家。
我喜歡在表姨媽家。表姨爹被黨管了十幾年,不愛說話,聽說解放前是國軍團長。表姨媽是放射科大夫,一人工作,養五個孩子,其中艱難,可想而知。大家都愛逗我,聽我侃二十六七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女乒李赫男,梁麗珍;林惠卿,鄭敏之兩豎兩橫。男乒五虎將:莊則棟,李富榮,徐寅生,張燮林,周蘭蓀。
一大家人過年圍個小火爐子,煤球燒得紅,大家坐在小凳圍著小桌子上吃火鍋,麻辣噴香,特別是新鮮蒜苗,燙個半生不熟,香。那會,祖國真不賴。老百姓嘛,幹活掙錢,有個家,生幾個娃,混個肚飽,吃點香,喝點辣,肚子裏就喊萬歲了。
從八歲走向九歲,吃啥啥香,學啥啥會。一天到完就想趕快長大。也不知道長大幹什麽?長大掙錢。掙錢就的流血汗;長大能為祖國流大汗,一個小時能掙幾個錢?長大能上前線,打敗美帝野心狼。根本就不知道美帝在哪。長大能娶媳婦,娶了媳婦就能生娃,生了娃就得洗尿布,養了兒就知道父母恩。“長江破浪會有時”,長大幹,死了算,著那門子急。
遐想,由不得人。有遐想有瞎想的日子過得充實過得快。嘚吧嘚嘚吧嘚吃吃喝喝,轉眼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國際兒童節。萬木霜天突然紅爛漫,天兵怒氣猛地衝霄漢。耄題寫的《人民日報》那天的社論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很像我日後當工人時的河南溫縣師傅言:那六月天氣刮大風,雞毛鴨毛刮不動,把那石頭刮得嘎蹦蹦。
六月二日,《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一個階級殺另一個階級的頭的事。三,四,五,咣咣咣,《人民日報》又發三篇社論,可惜社論名我忘了,而且那時我還讀不了社論,更別說領會其精神實質。
一九六六六月,六六六。我的第一半小學就算上完了。開始學壞。
大人們在世界幾百年中國幾千年說話一句頂一萬的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的指引下與天鬥與地鬥與牛鬥與鬼鬥與蛇鬥與毛毛蟲與神鬥與蛤蟆鬥。最先鬥倒的是鄧拓吳晗廖沫沙(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第一戰役,還有四大戰役。“彭,羅,陸,揚”;“揚,餘,傅”;“劉,鄧,陶”;“王,關,戚”。最後“祖國山河一片紅”,全中國除台灣的各省市都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內蒙古革命委員會掌大印,緊跟毛主席步步前進“(那歌也很好聽,差不多就是現在的《天邊》,《鴻雁》。(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