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統帥沒揮手,林副統帥一聲吼,浩浩蕩蕩的城裏人就全下鄉了。好像明天,攻克柏林的百萬蘇軍就殺來了。我父母在的學院被指定到陝西省千陽縣。
一九七0年的元旦剛過,黨中央(後來說是林彪)發了一號文件,要準備打仗,要疏散下鄉。老百姓不知道是我們要“先下手為強”打敗蘇修野心狼,還是蘇修要修理我們?
大專院校,一夜間到處都是“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的大紅標語。風卷雲,雨洗泥,老幼男女全聽黨話下鄉,下鄉,走光光。政策是這樣的,一所大學,一個窮鄉。陝西靠甘肅那一帶,有很多窮縣。鳥都不在那裏拉屎,黨號召人在那裏靠天。不過黨也還算人性化。政策外加個另外:如果有親戚在鄉下,可投親。
我們學院被指定的千陽縣,大骨結地方病很有名。我媽在職,是死是活都得跟著單位走。我爹那會已經退休了,整天在家裏床上有韻哼哼,特別不愛折騰,寧死也不想不下鄉,願和留在城裏的黨政官員地痞流氓共存亡。
為把我爸弄到鄉下去,為讓我爸多活幾年,為讓我不得大骨結病。我媽隻好去求她媽,她媽還有媽,也就是我媽的外婆,隻比佛拉基米爾伊裏奇。列寧同誌小九歲。兩老太相依為命住在重慶南岸區海棠溪四公裏附近的一個小村。江山紅的時候我外婆被定成地主。我媽的外婆是貧農。家裏都沒有男人,兩代守寡單傳。我媽的外婆二十幾歲守寡,拉扯大一對姊妹花(我外婆和她的姐姐);我外婆也二十多歲守寡,拉扯我舅和我媽。我外婆是一九00年的人。我外公差不多是在蔣介石叛變革命那一年死的,不過不是國民黨殺的。外公死時,我舅六歲。我媽四歲。我猜我外公可能比我外婆大不少,留了幾十畝水田。我外婆就靠出租這幾十畝田,把我媽拉扯大,還讓我媽高中畢業,嫁給了會寫詩會掙錢的我爸,不過那是舊社會。
解放時,黨的政策是怎麽回事,鬼都不懂。比如我外婆和她媽,倆女是一家,一個地主,一個貧農。結果成分隨高的,也不取個平均值,貧農加地主再除二等於中農。對地主擁地有錢多於一個數,統統撕拉撕拉。不夠數,就不砍頭,但住著不許動,無論你有多老,不管你有娃沒娃,也不管你的孩子是不是有革命工作。地主必須在原地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一九四九年十二月重慶解放。我外婆四十九,她媽七十。兩個老太太就一直住在鄉下。住在山坡上的一間土坯房。鄰居是家貧農。
新中國後我舅,我媽上完革命大學以後都在外頭工作。我舅在重慶醫藥公司工作,我媽追隨我爸到了陝西。我媽的媽一直待在鄉下伺候她媽。兩位老太,就像那泰山頂上的兩青鬆,從一九五0年到一九七0年一直在農村堅持改造。靠著我外婆是慈祥地主的好名聲和兒女的孝,馬馬虎虎地生活。在我爸和我去投靠的時候。七十多的外婆和她九十多外婆媽。在一間房裏給我爸和我安了一張雙人床。掛著永不收起來的蚊帳。四代同房。
一九七0年的“原湯”黨比現在換了湯的黨牛逼多了,黨叫人民滾蛋人民就滾蛋。一兩個星期我們學院就全都在城裏消失了。人民心裏有太陽,“太陽”哄我也高興,畢竟比皇上讓民死,民不得不死進步多了。我那年十四。正是“不知愁滋味“的歲數。愛坐火車,愛看風景。一月份,北方是黃土高坡,舉目枯枝枯葉。告別秦始皇的大都,奔蔣介石的陪都。是中國人,就得聽天由命,黨叫去哪就去哪。沒點革命的浪漫主義,根本就沒法在中國活。火車進了南方,山青水秀,鬱鬱蔥蔥,我老爸還來了情緒,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他的年輕,非給我講《西廂記》不行。張生和崔鶯鶯。我才十三。
外婆所在的村子。滿村沒有一座像點樣的房子。
我們家五口人,活在了四個地方。重慶郊外農村(我和爸),陝西千陽縣(我媽),南鄭縣(我哥),合陽縣(我姐)。妻離子散,一家四處。“我們的大中國呀“當然不是我們一家這個樣子。“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耄澤東,有沒有共產黨?共產黨來了苦變甜,甜變更甜。解放了,人民站起來了(舉不舉手,許不許動?)。不知道萬惡的舊社會人都是爬著蹲著坐著還是跪著。從秦朝到民國?
重慶的文革武鬥,在中國不是第一也是第二。複課鬧革命的時間,方法跟西安不一樣。正所謂“祖國山河一片紅”,複課南(方)北不相同。文革以前學生的“屆”,是按進校的年頭,加上學的年頭得出畢業的年頭。比如,初六八就是六五年進初中,六八年初中畢業。但是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六九年,中國情況發生了瘋變。所以像我這種小學上三年玩三年趕上林彪元帥白紙黑字接班時,正好上中學。進校的時候被叫成“六九級“(大概誰也不知道我們上幾年中學),改按進校年頭說屆。後來又變了。
重慶的中學“複課鬧革命”好像比別的城市差半年。一九七0年時,學校裏就一個年級(西安又四個年級)。重慶文革期間小學生的“三合一”,沒有我這個年級(初一半)的,所以我被上調了,斑上同學都比我大一至三歲。語文和政治沒關係,這兩門課都是無差別功課。上跟不上也差不多。“紅雨隨心”,“青山著意”。語文課講《可愛的中國》,“祖國是我媽,媽又老病又多“(方誌敏當過紅軍財政部長,白狗子抓住他硬是沒有從他身上搜出一分錢)。政治講“什麽”。什麽是神馬,神馬是什麽?數學有點麻煩,人家學過的我都沒學過,頭兩個星期上課上得腦袋很大。我的班主任是數學老師,叫蘇維吉。給我吃了幾個小時的小灶,我快馬再加上幾天鞭,很快就跟上了班集體的進度。一兩個月後就已經是拔尖學生了。人聰明不分南北。
重慶當年沒直轄,是四川的一個市。我每天上學要走兩三裏路,一點不覺遠。伸開小雙臂,擁抱大自然。走水田坎下山坡。城裏有什麽好?又吵又鬧。冬日的南方比冬日的西北,實在美得太多。山青水清樹綠,青蛙叫蛤蟆哭小鳥鬧。就這生機盎然,南方女的普遍也比北方女好看。
鄉下沒有幹擾和誘惑,我的學習能力長得很快,荷爾蒙也不甘落後。有時候有點愛看女孩子,沒人教也知道好看和難看。坐我後邊的文藝委員就長得好看。她教我們一首歌,旋律美歌悠揚,我居然到現在都還記得:“紅太陽照亮了內蒙古大草原,翻身的牧民把心中的歌歡唱,內蒙古革命委員會掌大印,緊跟毛主席步步前進。。。。。”當年男生,女生都不說話,最多偷偷看。聽說女的都能感覺到有人偷看;男的不行,我一直也沒覺得過誰偷看我。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話有點道理。我爹媽都是四川人。但為活命他倆到了陝西,一高興還在有了一兒一女的情況下把我生了。吃陝西筋道麵長大成半大小子,跑到重慶上中學,像功夫熊貓,在全年級都醒目。因為我普通話說得好,塊頭大,年方十四。還能背好多唐詩(都是跟爸睡一床聽他叨叨的)。
一九七0年上半年,耄好像是很消停。他炮打的司令部叫億萬群眾打沒了。他的死敵,把他弄成共產黨神的少奇也赤條條地走了。幫他把天下弄得大亂但亂的敵人的上千萬紅衛兵小將也被他號召到窮山惡水煉紅心去了。他發動的文化大革命走進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新階段。當是叫“一打三反“。“敢問路在何方?”,“一打三反”,打什麽?反什麽?全想不起來。就像今天中國的“一學二做”。”一帶一路“,寬衣解褲,管吃管住。全世界的共產黨共聚北京。站在喜主席的身邊的一男一女都是誰?
一九七0年元旦到八月,酷愛勳章的蘇聯布爾什維克總書記勃列日涅夫沒往中國扔原子彈,疏散的人又響應黨的新說法,從哪來,回哪去。我的第三截中學又回到陝西師大一附中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