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半小學（完）

一九六九年，全國人民在偉大領袖耄主席的領導下意氣風發心裏開花。革命的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形勢大好的重要標誌是：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

我看夠了小人書，已經會看小說了。《烈火金剛》，《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史更新，丁尚武，肖飛，盧嘉川，江華，少劍波，楊子榮。。。是我小心裏的大英雄。

文化革命依然是雲山霧罩暮色蒼茫。國家主席劉少奇赤條條來赤條條走了。那時候中國人不說“一路走好”。樹倒猢猻散，劉屬下大多也都被清算了，比如西北王劉闌濤，西南王李井泉，組織王安子文，。。。該死的死，該抓的抓，該流放的去流放，最好的是流放。比如鄧小平。“政治路線決定以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耄的頭腦還是跟明鏡一樣，肚子裏的《資治通鑒》也在發酵。手上能用的人，要麼精通線裝書，要麼會搞建設的人沒幾個。陳永貴，吳桂賢，陳吳起義，推翻秦朝。永桂，桂花開幾天？貴賢，怎麽變成一人？耄頭大。

我還是玩揀好玩的玩，書揀好看的看。小說裏的字認不全，就全當看英文（別有人在這質疑，隨便幽一下）。平均說，一本書，比如《林海雪原》，能認識百分之六七十。白茹想跟少劍波好那一段的字我差不多都認識，但不知道“好“是什麽意思（那會“好”還沒意思，叫革命戀愛），隻是好好學習。難道說衛生員想跟首長好就是想”天天向上“？首長懂得多。”跟好人學好人，跟著猴子學攀登“，這是《寶葫蘆的秘密》裏的話？

當年抓黑幫，跟現在抓大老虎差不多，退休黑幫也要抓。我爸文革開始就退休，也被弄成黑幫，脖子上掛個牌子：“資本家代理人“，說的是解放前我爸重慶一家大公司打工，打到經理，經理就是代理人。文革也有人性考慮。我爸已經花甲，白天來和黑幫一起唱常歌，敲個碗：我是牛鬼蛇神，我對不起人民。我媽則愛參加文革。因為字寫得好，還是個”反到底“戰鬥隊的副隊長，經常在我家研究戰鬥方案。別以為大字報好寫。文，是論說文，有道行；字是毛筆字，多少都得有點童子功。

我爸在他教書的學院，最得意的事就是教人寫論說文，甲乙丙丁，戊戌怎麽。學院兩派的司令，都是他教的班上的好學生，還都到家裏來解放我爸。我爸很自豪。

四月一日，“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滿懷激情迎“九大”“A，”。大江南北真唱響此歌的時候，真”九大”已經開完。林彪是耄的接班人被寫進了黨章。在中國，黨章就是憲法。在任何地方”人總是要死的“。紅色江山傳給誰應該讓人民”三年早知道“。

打江山坐江山傳江山，一個比一個難。“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幹”，“不周山下紅旗亂”。死上人民上千萬，“成千上萬的烈士，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想起他們就心裏難受“，打江山；“三反“，“五反”，六六六粉，三麵紅旗，多快好省地在矛盾裏躍進，“反右“，”四清“，”文革“，折騰個天翻地覆，折騰個沒完沒了，坐江山；把林副統帥寫進黨章兼憲法，傳江山。林彪沒過三年就摔死了。再傳，傳給王洪文，帥是帥，但當中國的總瓢把子又不是泡妞；再傳。。。好累呀。比封建王朝傳江山還累。傳得腥風血雨；穿得火樹銀花。一黨永遠專政的國家，還真解決不了傳江山的問題。一會解放全人類，一會打造共同體。集中火力打黑幫；把自己弄硬反腐敗。一個製度一個黨，一邊生產腐敗，一邊狠打腐敗，倒是老有事幹。真萬歲。

彪哥（林彪跟我爸一個歲數，但他在進了黨章以後成了反派，降一輩）進黨章當了白紙黑字的接班人。我被我的小學的布告開除了，原因是我在“招之即來“的節骨眼沒來，大概還有點其他事。

小時候我就很執著，受不了三天打魚，三百六十三天曬網式地上學。要上就上，要不上就不上（要社會主義就社會主義，要資本主義就資本主義，非驢非馬，什麽玩意）。沒學上，有開除。開除就開除，三下五去二。人生難得被開除。

人被開除，頓時身輕如燕。”遠方的大雁A“，你倒是往哪飛呀？

一九六九年八月，學校又開張。我該上中學了。

（完）

 

1/5/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