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還活著,我爸今年正好一百。他和林彪是同年生,那一年,慈禧和光緒都還活著。
我爸比我大幾乎整整半個世紀。據說老爸歲數太大,生出的孩子不好。我沒做過統計考據,也許有幾分道理。三十多年前和現在不一樣,人都比較顯老,如果再喜歡倚老賣老,那就更加顯老。從我十來歲記事起,我爸就是一個老學究老先生老頭。老學究是指我爸愛念書,老先生是指我爸愛“說人”,而老頭則是他總是自己讓自己:“看上去很老”。
在我爸的百年辰誕,好久不寫文章的我,為領我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寫這段文字,做個紀念。
在“中國人民站起來以前”,據我爸說他是重慶保險總公司的付總經理.我還聽說他在國共打完小日本的那些開戰的歲月裏,賺了不少的錢。我爸跟我講:幹保險,就是用嘴巴把別人包包的錢說到自己的包包。我爸能說,賺錢不難;守錢不用“說”,他自己知道不行。所以,幹脆不守,業餘時間,打麻將玩錢,吟詩詞談天。要不然就給“左翼”捐錢。我們家的照像本的頭一頁,就是郭沫若給他的親筆簽名的照片,以感謝我爸為黨的文化事業捐錢。
重慶解放得比北京晚點。這一解放,人民就“當家做了主人”,“社會的全部生產資料和產品都歸了人民”。新中國自然就不需要保險公司了。我爸就失業了。按那會的“階級劃分法”,他的成份有點高,但他一沒地二沒錢(因為他把錢都買成了好看的衣服,黑亮的皮鞋,還有好多書)這樣黨和那會的政府,就沒把他槍斃,也沒讓他坐牢,隻是讓他失業。(成份高就失業,按理心中不平,但失業總比斃了強,他也閉上嘴,不說話,(自從“紅太陽”升上天安門,說咱站起來了,但也沒告訴咱站起來後幹甚?)。沒事幹,生娃。
一九五零年,苦難深重的中國人民歡天喜地得站起。我爸,打一手好算盤,寫一手好文章,卻不能“為黨做工作”,在沒有工作的日子裏,城裏租不起了房,我爸住到了重慶鄉下,整天“山清水秀”,整天“霧裏看花”,還和我媽生下我哥,取名五零。失業又生娃,娃哈哈。
我爸很蕭灑,全社會都是“新生的”。他為黨分憂,還自學毛主席:“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要掃除一切害人蟲”。真是:失業不可怕,隻要有個娃!萬一我一個,還有後來人。那年我爸沒工作,又有娃,這日子,咋過?雖然“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但成份高了,新中國就讓你死或者失業。我老爸在鄉下,學著東坡蘇,自己種糧養自家。但他沒力氣,種莊稼養不了三口人。
好在咱當成親娘的黨,常給人”驚喜”,也不嘵得饢格一回事,黨又需要一個懂保險業務,又不怕吃苦的同誌(沒銀子的時侯,誰怕吃苦),帶隊到比較落後的陝西幫忙去開展保險業務。黨,看上了我爸。(那會沒有我),我想,我老爸一定給黨說:放心吧。
大概是一九五一年的年初吧,那年頭從重慶到陝西不通火車,我爸“船”武漢,跨河南,領十幾個人,帶七八算盤,曆盡艱辛到了陝西省三原縣,為黨開創保險業務(那會發達的地方都不需要“保險“,而窮得人連飯都吃不飽的陝西小縣卻需要嚐“保險”)。聽老爸說:那會的三原,窮!坐馬車,走泥路,吃包穀,喝麵湯。我到現在也沒明白,那麽窮的地方,那麽窮的人,黨到低為啥給窮人們送保險?收不收錢?反正是新舊社會兩重天,黨也不正常。//
我爸從重慶去的時侯,以為要經常給齊整整靜悄悄的人們講課,或者做報告,所以帶了好多身他的漂亮西裝,好多雙蕭灑皮鞋,大概也能在窮苦三原漂亮行,蕭灑走。結果,沒人聽他上課,倒是每到縣劇團演資本家,地主,壞人,就找我爸借行頭。差點沒把我爸氣死,鬧得我爸一生氣,西裝,統統剪了做鞋,皮鞋,一侓扔了喂狗(狗都不吃)。我爸沒給我仔細講過他一個人在三原的日子“望星空”,我媽那會還在重慶,。一九五二年,我媽為了家,離開大重慶,去了小三原,和我爸鵲橋相會又把我姐,生在那窮地方。
歲月那會也不知是不是如梭,隻要有了愛,日子就很快。沒多久,一九五六了。那一年,比黨小兩歲的媽媽講是“解放“後最好的一年:雞蛋,兩分一個。我出生在那一年,爸媽已經到了“月下紅袖香”的西安,。我爸那會已經在一個中專教 “什麽”。再後來日月又荏苒到了 “餓死人時期”的結束,六三年我上學了。大約在我小學二年級,我把我們班上的一位飄亮小MM的腦袋打破了,老師告到家,受五四新文化教育的我爸把我打得對他有了印象。那時侯,我人小,怕我爸就像老鼠怕貓。我爸最讓我傷心的一件事或是在我的心裏給我種下點“仇恨”的種子的事就是把我在全家屬院很自豪的蛐蛐大將,蛐蛐二將,蛐蛐三將全都用剛開的水,統統活活燙死。十歲的我,為此在院子裏“孟薑女哭長誠”,從早上太陽出哭到月亮升。
五十年代末,我爸在中國大地上新生(升)的好多大學裏的一個開始教漢語(想想上世紀九時年代後期,咱中國太陽還是那個太陽,咱稀裏花拉,咱中國生產大學生的能力,多少個“清一色” “一條龍” 或“十三不靠,翻了多少番)。但在教育孩子上,教大學的我爸始終堅信:“黃金棍下出好人”(在甲骨文裏,或是在“爾雅”裏,這“教”還真就是我爸理解的那意思,一點都沒錯)。不知是不是我爸對我那會是不是“有些什麽想法”,打我打得比打我哥要少得多。當然,我哥和我挨打的態度不同,我哥是“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彎腰”,而我“不管是上級的姓名還是下級的姓名隻要老爸要,統給”,絕不高呼:“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我兒童時代的這些“王連舉”的行為,給自己保住了日後還算正常的腦子。
文化革命前,我家有好多書,但紅衛兵造反沒多少日子,上初三的我哥就領著一幫人到我家把我爸看得跟命差不多的書,拿出去全燒了,我爸昏死,我,躲在門後瞪小眼,日後也少讀了好多方便的書。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就給我不知多少清規戒律。比如: “吃飯時兩手必須放在桌子上”;”吃飯時不要講話”;”大人不來就不能自己先吃”;不能玩洋片,不能玩彈球,不能玩”三角”,不能鬥窸蟀,寫字要工整,念書要認真。常常給我子曰:“學而時習之“,要我天天 “逆水行舟”。他老人家好像不知道一個喘著氣的活小孩成天會想幹什麽。我沒我哥剛猛,但也還算是聽話的孩字,所以天天也習點“之”,行點舟。
我爸就兩個兒子,一個在他心情最不好生活最不好時生的兒子和他“水火不容”,而而另一個在他心情最好生活最好時生的兒子又和他“水油不溶”。
在我很小的時侯,我爸就要我得好好練字,常常說“字是打門錘”,要我長大好打門。在他高興的日子裏,常常給我每天寫的毛筆字上畫紅圈,寫得好就“口頭表楊“,胡亂講評,誨人不倦,誤己子第(後來我長大才知道他並不懂書法)。
當爸的,對兒子 “不懂裝懂,小懂裝大懂”很常見的吧?
我爸做事認真,甚至有些過分的較真,這對我有相當大的影響。其實,人生最難的事情就是“怎樣認真?”。現代社會,特別是在“成天在講得講鬧不懂也不信的話的國家”。太認真(雖說毛主席教道我們要最講,他認真了嗎?),咋混?後來我用毛主席的語錄去和工廠黨支書“認真”,黨支書昏,但大腿放到胳膊,也不費多大功夫,“高帽子一帶,小些一穿”我就成了“哪裏最艱苦就去哪裏”的“好同誌”,還任命為民兵排長,本職工作:打鐵兼敲鐵皮。咱哥們“砍頭隻當風吹帽”一頓,吃過水餃一斤半。吹歸吹,每天打鐵“具體得很”,幸虧還有點其它槍法筆法棋法排球法乒乓法,總廠今天讓我去文章,明天調我去乒乓,再後天叫我去比棋,後後天送我去學習。打住意識流,接著懷念我爸。
我爸,愛讀書,很勤奮,極認真,老人家對漢字,對詩詞,對文章,對教人,都用他“從他心裏產生出的愛”去學去做。在我的記憶裏,他整天都在讀,整天都在寫,整天都在抄,整天都在漢文化裏找他的幸福。我爸的眼睛非常得近視,讀書和抄寫都特別的累。那年月咱中國人的住得都很差。我上中學前都是和我爸我媽住一屋,深夜或淩晨,我爸常因為想起什麽好詞或好句而戛然而起,再大聲頌讀。我小時侯的好些漢語知識都是我爸訓導或嘮叨出來的,比如什麽句子的主謂結構,偏正結構,還有好多。那年月,誰愛聽這些?但戈培爾的理論或許也有些道理,更何況我爸說的還是知識。知識是什麽? 力氣。
我小時候不喜歡我爸,因為他給我太多的“不”,也從不給我“平等對話”的機會。但我小時侯的心裏,也還是很敬重我爸。我隻是很懂我爸以他的方式給我的愛。我相信,我爸在他還沒進入他的古稀之年以前,是有愛的,對我。
父母給他們孩子的愛,那真是世上最偉大而無私的愛,但是很難給孩子給得正好。父母都是想把孩子“愛”成“自己想像”的樣子。而這“自己想像”,卻來自於他們自己的時代和他們自己的經驗,大躍進的中國,咱才飲了長江的水,也許滔滔水還沒流進肚子,咱又得食武昌的魚,魚刺還沒整“醒豁”,咱大老人家又揮了手,咱就得前進,先橫著掃牛鬼蛇神,再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靈魂是什麽?深處在哪裏?)。革命如炸彈,炸彈要深水。我爸,清朝人,整個一個不明白。
現如今,這個沒有傳統或是變得太快的時代,當爹當娘的,拍拍自己的腦瓜,整明白多少今天的“萬維時代”,“量子社會”,對孩子的期待,常常和孩子自己對生活的向往有太大的差距。我覺得如今的爹媽,千萬不能給娃講咱自己也不懂的道理。咱應該高興地去期待孩子能自立於社會並在社會幹活中找到孩子自己認為的幸福。父母能幫孩子做的隻能是幫孩子建立合適的幸福觀。其實,每個人都對社會有太多的無奈。在中國,“可憐天下父母心”,而父母心的可憐,常常是父母自己的原因,因為按自己的想像去對孩子做太多期待。父母給孩子的愛,那不是投資,投資不是愛。
雖然小學畢業就和我爸“頂牛”,我爸和我也有過一段“蜜半年”,那就是我從十三歲向十四歲走的那段日子。
一九七零年,林彪說中國和蘇聯要打仗了, 他命令城裏人都戰備疏散到農村。我和我爸就疏散到了我爸當年剛解放他失業那會的”躲難處”,重慶郊區農村的我外婆家。
我外婆解放前是個小地主,解放二十多年後受著黨的雨露之恩,古稀歲數的她隻能在原籍和她九十五六的媽一起在農村改造,不能隨她的兒女(我舅和我媽)。我們“9761”(歲數從九十多到十幾)的四代人就在那個滑稽的年代裏住在一個小黑屋。我爸和我睡一床,沒有了距離,當然隻有美,我爸對我,有了和藹,偶爾也給我笑。
南方的冬天,一點也不像西北,自然裏到處都是綠的,水田裏綠綠的秧苗,小路旁綠綠的新竹。冬天的綠,讓人有雅趣,而不光去想怎麽吃,如何睡。我和我爸在那半年說了我們之間最多的話。
我爸常常給我從濟公和尚說到大刀雲長,從崔鶯鶯說到賈寳玉,從蘇小妹的“雙手推開窗前月”,說到李調元的“八刀分米粉”。在那些和我爸不分老少的故事和閑談裏,我知道不少中國文化的味道。
趣味,對孩子,對少年,那就是“夏日裏的冰西瓜”。
我爸自己愛寫詩,我欣賞的如::“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他還要讓我和他一起欣賞,可憐十三歲的我隻能說:寫得好,他還鼓勵我和他:我和他:“從沒打過仗,愛把凱歌唱”。我爸也不生氣,還說我也有點詩才。其實人都有點愛展示自己的“長項“,我爸就開始從”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講到“坐地日行八萬裏,巡天遙看一千河”,我爸和毛主席一樣得不懂物理為何種學問,當然也不太分得清“三”和“八”的數學含意。不懂物理不識數的詩人,卻偏偏還愛隱含物理愛寫“數”,還寫得那麽暇想萬裏。我爸給我常常“眉飛色舞”。他給我說,“毛主席的所有的詩除了一首,隻有一首,其它都寫得好”。我問哪一首寫得不好,我爸說:小娃兒不宜嘵得。
在我看來,寫古詩詞真是受罪。詩言誌,詞言情,這“誌”像那展翅的鵬,這“情”也像那入海的鯤,或像那小河的水。寫古詩,要人把滿腔的飛翔和心底的溪流寫進古板且嚴謹的格律中去,有點病吧?但咱中國的文人認為,這就是學問!這就是雅趣!
談詩的日子過去都三十多年了。我爸和我在故鄉那忘年親密相處的的日子,到現在我還時不時地會想起。多少年以後,在美國IBM裏幹活的我,在遠離故土遠離親人的日子裏常讀咱中國的老詩詞,因為我喜歡古人寫的情,那會“物化“的水平低。我喜歡那古詩詞的韻,讀起來容易入心田。
人嗬,不是物件,想變“東西”也難。
在我十四歲到十八歲的成長中,我爸和我又“我中沒你,你中沒我”了,爸爸更老了,。初二以後,我和我爸在意識形態領域“井水不犯河水”,在生活上我還是給他炒他最愛吃的“番茄炒雞蛋”。
父子關係最難處的一段,就是兒子長到了兒子有了自己腦子的年令。做父親,要教兒子,自己得真正有學問,學問還有好多種。通常許多父親很容易給自己兒子隻是“顯”得很有學問。
我爸在中國漢語和詩詞,真還是有廣博的知識,那是他長年認真,長年苦讀,長年堅定,長年執著的結果。他教書的最大成就就是我們學院裏文華大革命中的因大字報寫得好而當上的“造反司令”們,大都是他的得意門生。在那場古怪滑稽的運動裏,我爸隻蹲了一天牛棚,有位“司令”就到我家來親自把他解放了。
我爸其它的知識和見解,我就不敢恭唯了。但我對他的愛好的執著和追求,在我的心裏還是有幾分欽佩。在我成年以後,我爸和我就更“井水”“河水”。親人間的親應是發源於彼此的尊重。但我清朝的爸,給我太多的“咯老子”。
上世紀的七十年代末,我讓不懂哥德巴赫猜想卻又把哥德巴赫猜想寫得那麽浪漫的徐遲影響決定大學理科,想去探求數學裏最深的道道。“浪漫的夢”和“生活實際”老差別很大,而年輕人大多是為自己浪漫的夢去努力。浪漫,讓人能在自己都不屬於自己的青春裏,天天快活。
後來我當爸了,我才明白,當爸的誰又沒有點“老子”的蠻橫呢?做兒子,對把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並養大的父親,服從強權(“不孝有三“中的一個)不是愛,但像我當年那樣激烈反抗也沒必要。我後來在女兒那裏也犯過同樣的錯,人的悲哀常常是許多的事都是自以為懂了。人們走過年輕卻又不懂了年輕。
家裏的日子裏有多少對與錯,更多的是喜歡不喜歡。
我爸在他七十歲左右的日子裏,因為身體更壞,在加上那吃沒吃的看沒看的聽沒聽的時代,他的“文學”心情也更不好,他對環境無可奈何。兩個兒子,一個“水火不容“在外地,一個 “油水不溶”在眼前,最愛的“小棉襖”也在鄉下受苦。那日子!所以,我爸心裏特別的苦,這種苦還沒處說,沒人說,因為人人都苦。
我爸平生沒媚骨,他寫東西的筆名是“滌塵”。塵世間的許多庸俗他都視之為仇,以至於在他的晚年特別不喜歡生活,也不喜歡任何人。人活在世上,就得和各種人“相互作用”。而中國“讓人們不得不成天地說人們自己不理解也不想說的話”的精神蹂躪,把多少人默化成“戲子”。我爸索性成天躺在床上,能動也不動。
那會,我懂事了,但不理解我爸的心理。我最不能原諒我爸的就是他隻想他自己,從來不給家裏的其他人,做任何事。那時侯,我哥我姐都在農村,就我媽一個人上班,忙裏忙外,忙老忙小,而我爸退休在家,整天都板著“討帳臉”,還常常對我媽大呼小叫,亂發脾氣,我媽常一個人躲在一個地方哭。我那會想:人,不能這麽沒良心,更不能對對自己好的人沒良心。
大該七三年吧,我爸或許想學王國維,或許他想“大聲地告訴世界”,他自己吃了五六十片安眠藥,自己睡死在自己的房裏。在咱中國,人是不能死在自己家的炕頭上的。我砸玻璃,翻窗子,救我爸到醫院。在醫院那會的醫生,沒讓先交押金,就給我爸洗胃清藥,割喉助呼吸,整整一星期,我爸才恢複了知覺。我陪在醫院,懂了病人如何難伺候,生命如何之堅強。我爸活過來以後,駡我把他救活受罪。現在想,其實我爸罵得也對。人的心被那樣地糟蹋,喘氣幹什麽““自己走”的不對之處,就是人,不能隻想自己,還有親人。
在我高中畢業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七四年。我爸和我有過一次激列的爭論,記不清我說了啥,讓自認“口才雄辯第一流”的我爸“咯老子的戕你”,我沒躲,也沒閃,結果我爸打了我,自己卻“傷筋斷骨一百天”。後來好長時間,我心裏都內疚。
一九七五年到一九七七年,我爸走進“古稀“,我走進工廠,盡管我是“打鐵的”,也也是“領導一切”的階級中的一員。我爸那會已經是很老了,但他整天依然還是天天學習,有時還寫著詩。他詩裏也寫我:“東兒嬌氣加驕氣“,希望我在工人階級的隊伍克服“嬌”“驕”二氣,還常常告誡我:“不要大人物不拘小節”,盼望我少走些彎路,茁壯成長。可惜我那時太年輕,對父親的教誨一點也不懂。後來我大了,我才知道我最欽配我爸的是剛正和憤俗。
那個年代,人沒亊幹,我愛下象棋,下進了地區隊。我有次在我們家屬院表演矇棋,能殺敗睜眼人。家屬院的人都錯認我為“神人”,見了我爸就說他兒子“牛”。那會,我的個頭和塊頭也都已經比我爸大了好多,我爸再也不打我了。我爸和我,雖然還是“沒有什麽好說的”,但有時星期天,也酷愛下象棋的我爸也會向我”討教”一盤,主動和我改善我們的不正常的父子關係。當爸的當然不願讓兒子讓子,但棋人都愛贏,而且“不贏不罷休”。我們常常從早上下到晚上,我爸一盤也贏不著。我的棋德太好,後來我爸“去了”我才覺得好像不應該這樣當兒子。
現在,我也不知道我爸以前對我的“想法”, 我也不懂我爸對我是否真有“愛”。我爸和我在年令上差半個世紀,是太大了,在我成年以後,我們就從來沒有過真正的交談,這不能不說是中國父親的悲哀,中國兒子的遺憾。中國父親總是覺得當爸的就是君,其實尊重和愛才都彼此信賴,產生真誠和平等。
在我爸晚年的寂寞裏,他肯定還是想和他自己的兒子成為朋友。我也能感受到父親的關注。他閑著沒事,竟翻出我過去女同學寫給我的信,還給畫上紅線,加上批注。若幹年以後,在我整理我的信件時,看到那些我爸用他顫抖的手在他不該看的信上認真畫上的紅道,認真寫上的批注,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也許,人隻有到了離他生命終點不遠的時侯,才會幡悟到許多,或是反省。我爸大概會覺得在我很小的時侯,當他自己相對於自己兒子是一個“絕對的強大”的時侯,應該是多講道理。我知道我爸或許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訴我:“爸以前錯了,兒子,爸是愛你的”。在我也走進了人生的秋天的日子裏後,我也覺得不應該太計較父親的“霸道”,畢竟是他把我帶到人世,把我養大。我痛責我自己。
家人彼此的愛,是這人類最親最深的愛,也是人生的最沉最重最脆弱的愛,最要人加倍小心,愛護,親人間彼此的誤解或粗心,有時都隻能是永久的遺撼。而人卻老是在沒有了什麽才知道什麽最重要。
再後來,我懷揣著理想到外地上大學了,也沒照我爸對兒子的願望去學文學。我爸和我離得更遠了。大學畢業,我在外地工作。也沒能和父親好好說說話。
我爸生命最後的幾年是在寂寞和病痛中度過的。他沒有了愛,好像大家也不愛他。他整天就一個人獨自默默地躺著,默默地交織他自己人生的成功與失敗,喜悅和憂傷,得到與遺憾。也許後悔他沒能多給別人一些歡樂。
一九八四年的冬天,父親的生命走到了終點,我在醫院裏陪他度過他最後的幾個日子,那幾個日子,他已經不能說話了。他是在那年聖誕的前夜的早上四點多鍾走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病房裏就我倆,他拉著我的手,凝視著,嘴在拚命地動,然後,我覺得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越來越涼。我爸那一刻看我的眼睛,常出現在我的腦海,讓我時不時地去猜想人生。
一九九四年冬天,我從美國讀完學位回去,把我爸的骨灰,撒進了嘉陵江。
二00七年十二月二十四夜於美國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