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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遊記(轉)

(2017-03-08 11:28:45) 下一個
作者邁克爾·麥爾

1995年作為美國“和平隊”誌願者來到中國,目前在美國匹茲堡大學和香港大學教授非虛構寫作。


冬日的土地,冰凍三尺,無聲無息。天空沒有一絲雲彩,陽光照在白雪覆蓋的稻田上,反射著明晃晃的光,刺得人情不自禁地蒙上眼睛。

刺骨的寒風中,我傾斜著身子,步履艱難地從紅旗路北上,去一個叫做“荒地”的村莊。

1

放眼四下,一馬平川,了無生機,清冽冷峻。兩車道的水泥路從稻田中橫穿而過,令我想起故鄉明尼蘇達冰凍的湖麵上鑿出的小路。不過,這裏可沒有暫供棲身的冰屋。我在第二十二中學做誌願者教英語,那裏的冬天還算好過,整個校園燒煤取暖。十分鍾前,我就是從那裏出發的,但現在,我的胡子上已經結起了冰碴子。

皚皚白雪中不時冒出一簇簇幹枯的植物,挺像耙子和掃帚一類的東西。我的左邊,落日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慢慢下降。

這是12月末的下午3點22分。今天這個日子,中國的農民管它叫冬至。

過了冬至,1月份就要迎來小寒。今天的最高氣溫是零下22℃,想到這隻是“小小寒意”的前奏,我有點害怕。學校的推拉大門上係著一條大紅的宣傳橫幅,號召大家“預防手足口病”。還有條更沒用的,說的是“冬季來臨,氣溫驟降”。

紅旗路隻有一個交通標誌,限速每小時40公裏。工作日都從沒見過有誰超速。自行車,三輪車,人人都不緊不慢,吱吱呀呀地來到十字路口的中國農業銀行、種子店、麵館和火車站。火車站的牆壁被刷成一種亮晃晃的粉色,尖尖的頂是錫製的,鮮亮的藍色和荒地村平時的天空很是相配。

要找個詞來形容這個火車站,老舊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來往吉林與長春之間,橫貫約113公裏的新高速列車不會在這裏停靠。對於列車上臥鋪車廂裏的乘客來說,荒地村就是短短三四秒間以模糊影像迅速掠過眼前的一個地方,和中國東北的任何鄉村沒有兩樣。

當局者清。走近了看,紅旗路邊一字排開,散落著很多垃圾:熊貓牌香煙的空盒子,這個牌子還不算便宜;茅台酒的空瓶子;印著股票谘詢的大張廢紙;房地產廣告傳單;命理學的書刊,上麵列出了買宅安家的吉利日子。

還有些不知何人出版的小報,報名都是《奇聞異事》之類。上麵有高級官員的私生活,各種最新謠言被寫得神乎其神;還有一些問答環節,比如,會從北京遷都嗎?——不會。“文化大革命”死了多少人?——很多。

2

今天,紅旗路上靜悄悄的。唯一的聲音來自一麵橫幅,掛在兩棵水曲柳樹苗之間,寒風中獵獵作響,卷起來,展開,又卷起來。卷展之間,我看到了幾個字眼,種植、種子、記錄和出產。每天我都會經過這條橫幅,但和熟視無睹的農民們不一樣,我總愛抱著好奇心去研究它。

在這幾乎沒有報刊亭和街道標誌的中國農村,宣傳標語就是我的中文初級讀本,雖說其政治鼓吹的企圖昭然若揭。這條大紅色的橫幅教會我幾個字,最後總算湊成了一句話:種植高質量種子,創造出產記錄。

幾十年來,三層的中學教學樓一直是荒地村最高的建築。

從我任教的教室看出去,能看到村裏所有的農舍,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仿佛或密或疏的海島。現在,我正朝一塊大廣告牌走去,大概兩公裏開外就能看到上麵的大字:打造東北第一村。

立牌子的是東福米業,荒地村的一家民營農業公司。我隻是認了認這上麵的字,心想和其他標語一樣,又是鬧嚷嚷的大話,沒往心裏去。直到東福米業開始讓這話成真。

傳言說,紅旗路也要像鐵路一樣翻修升級了。當地人心想,是不是一切都要變成新的,隻有他們的生活方式要過時了。甚至還有人說,村子的名字也要改。

沒人能確切地解釋這個村子為什麽叫荒地。這裏明明地處一片肥沃的河灘,從鬆花江的西岸一直延伸到草木叢生的丘陵地帶。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早先的農民們給村子取了這個名字,想迷惑外人,別移居過來跟他們搶地方。周邊也是一些小村莊,一馬平川的稻田上點綴著十幾間平房。這些村莊的名字五花八門:孤店子、張家溝、東崗子、土城子……
 

邁克爾·麥爾鏡頭下的大荒地村

過去,來這裏紮根的“新人”,不叫這裏滿洲或是東北,也不叫關東,甚至不照地圖上標示的那樣,叫東北三省。他們隻是按照所見所聞,用眼前的情形來稱呼這裏:北大荒。

“盡管不知道上帝到底將人間天堂選址何處,”有一位法國神父曾旅經東北,下筆成文,“但我們可以確定,他沒有選這裏。”

然而,我眼中的北大荒美麗而獨特,當得起這個引起無限回憶與共鳴的名字。北風從雪野之上呼嘯而過,又穿透我厚厚的四層衣服。我神遊天外,這陣狂風,應該有兩個管不了孩子的父母,一個叫戈壁霜雪,一個叫西伯利亞凍土。

我的鄰居們管這種感覺叫刺骨,不管你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多嚴實,這風還是能吹到你骨頭裏去。

3

中國地大物博,各個區域的豐富多彩不輸美國。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方言、菜係和性格。把東北這個詞和這三個名詞連接,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幾乎都會立即想到爽脆的口音,拉長的腔調,土豆酸菜,豬肉餃子和剽悍不失低調甚至有些古怪的民風。

有一首曾經全國傳唱的流行歌曲《東北人都是活雷鋒》,歌裏用半戲謔的口氣,描述了東北人民樂於助人的美德和有些讓人吃不消的熱情。任何在美國體驗過所謂“明尼蘇達熱情”的人,都會覺得這種感覺親切熟悉。

作為明尼蘇達人的我自然被這曆史和民風吸引。

東北人鮮明獨特的個性更讓我想起童年時代的老鄰居。另外,中國的其他邊疆地區都有非常獨特和難懂的方言,比如藏語、維吾爾語或者粵語。而今天的東北則使用標準普通話和非常接近的方言,如此一來,我的聽說和閱讀都不成問題。不過,最吸引我的,還是這片土地的曆史。

我所在高中的學生們,每每上曆史課,都會用莊重而洪亮的聲音,讀著“中國文明有五千年的悠久曆史”。不過,在他們的曆史課本上,東北在這上下五千年中所占篇幅少得可憐。

在現代中國生活的人,都明白見證傳統流失,老景翻新的感覺。

在北京,也許你上周還在一條巷子裏的小店吃麵條,下周再去就發現那兒已經變成一堆瓦礫。十年前,在一個即將因為三峽工程修建而被拆遷的尼姑庵,我遇到一個年長的尼姑,她說本來想在那裏住一輩子的。還問我能不能把她寫進某個故事裏,這樣也算永遠待在那裏了。

哈爾濱每年都會舉行著名的冰燈節,這是一場持續大約一個月的冬日嘉年華。人們從封凍的鬆花江上采來大量冰塊,將著名的建築以一比一的比例還原。現場流光溢彩,人頭攢動。然而除此之外,東北在大多數中國人眼裏仍然是長城以北的邊疆,廣闊遙遠,隻能望而興歎。今天,長城也許不是屏障,冬季的天氣是卻步的主要理由。除了滑雪愛好者和被虐狂以外,誰願意去零下的天氣裏度假啊。

這裏的夏日倒是溫和晴朗,但就連我這個“老外”也總覺得這個中國右上角的地方隻屬於我一個:火車站售票處沒有挨挨擠擠的人群,不需要提前預訂酒店,也完全不用避讓旅行團。我以荒地為起點去各地旅行,大概在這塊土地上暢遊了4萬多公裏。

東北真正的劃分線是所謂的“天下第一關”,長城就在這裏與茫茫渤海匯合。

這裏的長城翻修過,大概延伸了不到五百米,就在一個水泥磚砌成的屏障那裏戛然而止。這個建築把什麽風景都擋住了。走到這裏的旅行者麵對的隻是一道灰色的水泥牆。不過中間有一扇正常大小的門,就是公寓裏那種房間門。使勁推開門,眼前就能看到一段野長城,殘垣碎石滿地,高高野草叢生,老榆樹肆意地長滿了山頭。

穿過這道門,仿佛就跨入了東北之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4

東北的農場上,天氣就是第四個維度。

紅旗路上仿佛帶著冰碴的風割著我的雙頰。前方遠處有什麽東西越來越近,突突地響著,還冒著煙,好像一架被打下來的雙翼飛機。哦,原來是輛三輪拖拉機。

開拖拉機的戴著一副過於寬大的墨鏡和白色棉質的醫用口罩,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再加上一頂有毛邊的解放軍帽子,就根本沒法辨認了。帽子的邊緣結了一層黑色的冰,帽耳還在風中有節奏地上下翻飛。司機按了一下喇叭,響亮清越,仿佛都能聽得到拖拉機的電池消耗了多少能量。

司機按得更起勁了。——在中國的鄉村有條不成文的規律,周圍越安靜,人們發出的噪聲就越大。

司機刹車,拖拉機搖搖晃晃地停下了,仿佛在冷風中跺腳取暖。厚厚的口罩後麵,傳來東北味濃重的問話:“幹哈麽呢你?”

“我在走路啊。”

司機是典型的東北人,方言說得跟唱歌似的,他繼續問:“誰家滴哈?”

在這個地方,“你是誰家的”是句標準的問候,對外國人也不例外。和中國其他地方問“吃了嗎”“你從哪個國家來”不太一樣。

“關家。”我說了房東的姓。

“對嘞!”司機大笑起來,“上車吧!”他發動了拖拉機,車子跟上了心髒除顫器似的抖了起來。

我把頭藏在司機的肩膀後麵避寒。他駕著拖拉機突突突一路往北跑了將近兩公裏,轉了個彎,出了紅旗路,來到一些磚石蓋的平房之中。他在最後一間那裏停下,窗口透著微黃的燈光,煙囪裏升起嫋嫋炊煙。我的家還要再往北將近兩公裏。但今晚是每周固定的“約會”,要跟我在荒地村最親密的朋友吃飯。

我感謝了這位不認識的司機,他堅決不要錢。

不過我清楚,總有一天他會跑來跟我亮明身份,我也就能給他幫個什麽忙,報了今天的恩。
 

東北的農場上,天氣就是第四個維度。

我推開從不上鎖的前門,在門廳裏跺掉牛仔褲上的雪,接著打開通往主臥室的門,熟門熟路地上了炕。炕的下麵會燒幹的稻草秸稈來加熱,油布摸起來很燙,但鋪上棉鋪蓋卷就暖和又舒服了。房間裏飄著一股烤製穀物的香味,就好像坐在剛出爐的麵包上。

跨入這個家的門檻,總是讓我覺得親切又愉快。

炕的旁邊是一張圓桌,上麵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豐盛飯菜,有回鍋肉、炸蘑菇、蒜蓉野菜。每家每戶的窗子幾乎都有牆那麽大,包著塑料紙,隔熱防風。用來蒸飯的米就來自窗外的一畝三分地。做這些飯菜的大鐵鍋嵌在一個水泥灶裏,生火也是用稻草秸稈。

“麥爾,”一家之主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三舅,”我也點了個頭。

我們不講什麽客套,不會寒暄什麽“一定很冷吧”“吃了嗎”“你穿得太少啦”“多吃點”“抽根煙”“喝點茶”“冬天了,外麵冷,多穿點”“喝點酒”“你看起來好冷啊”“吃吃吃,多吃點”之類的……這種熟悉和隨意,給我家的感覺。

“我做了飯,”他說,“今晚就我倆。其他人都去——”這裏他就要說某人的家,可能是四表哥,可能是二外甥,或者其他什麽親戚,反正我得畫個詳細的圖表才搞得清楚。

把任何中國的大家庭化成一棵樹,每個分枝上的稱呼都能表明你來自哪一邊,排行老幾。英語裏我們就籠統地喊阿姨(aunt),但在中國,就可能是大伯母(爸爸最年長的哥哥的老婆)。一個人的表親,也要分各種各樣,可能是二表弟(媽媽妹妹的二兒子)。三舅,就是媽媽那邊排行老三的叔叔。

我知道他姓什麽,但一直叫他三舅。這個66歲的男人有著紅潤的雙頰,仿佛不會變老,身體反而越來越硬朗了,就像紅旗路兩旁的水曲柳。他還用牙齒撬開啤酒瓶蓋,隨隨便便就扛起二十幾公斤的種子,徒手在地裏除草,深深彎下腰去施肥。他抽的煙牌子是長白山,得名於這個省和朝鮮交界處的那座山,峰頂終年積雪。顧名思義,就是永遠白色的山。不過,抽著以這座山命名的煙,隻能看到青黑的煙圈。

“你們那邊兒該過聖誕節了,是不?”

“還有兩天。”我回答。

“今晚我媳婦兒不在,”他好像下了什麽決心似的說,“咱倆好好喝兩瓶兒。”

三舅給兩個飯碗倒滿了“雪花”啤酒(一般來說,農民家裏唯一的杯子都是用來喝茶的)。把自己碗裏的一飲而盡之後,他又從一個塑料罐子裏倒了點烈酒,自顧自地大聲啜飲。他沒給我倒,大概想起了上次一起喝高粱酒的情景。

5

七年前,我第一次踏足荒地村。

那時候我孤身一人,是為《國家地理》采寫東北曆史的。我從省會長春出發,坐一輛滿是腳臭味的大巴往東行進了兩小時。司機停在兩車道的路邊,看著擋風玻璃外黑沉沉的夜幕,問我:“你真在這兒下,確定?”

大巴開走以後,我獨自站在零下的天氣裏,後悔自己莽撞衝動的決定。沒有出租車能讓我逃離,也沒有餃子館或店鋪什麽的好進去等。甚至連一星半盞的路燈都沒有。隻有一塊大概牛犢子那麽高的花崗岩牌子,用冷冰冰的漢字標明,我進入了荒地村的地界。

我凍得上牙齒和下牙齒直打架,在滿天繁星的陪伴下沿著紅旗路北上。白雪覆蓋的田野上,北鬥七星仿佛觸手可及。四下一片寂靜,隻能聽到我粗重的喘息。燒稻草秸稈的味道從不知誰家的煙囪裏飄出來。三舅拿著一個手電筒,等在路邊。他把我領到自己家裏,桌上擺滿熱氣騰騰的飯菜,房間裏坐著很多人,他們都向我舉杯歡迎。

“我搬到這兒來怎麽樣?”高度酒一杯接一杯,酒酣耳熱的我問道。

“你住在北京啊!”他說。“誰不想住那個地兒啊?沒人願意搬到這兒來。”

但是我可以啊,我暗想,沒有再提。

晚飯後,三舅和我並排躺在炕上。我們倆一起睡了一夜,身子僵得跟木乃伊似的。一整夜,我都做著搬來東北住的夢。但我住在北京,住在首都最古老的地區,和好幾個中國家庭分享一個四合院。那裏沒有暖氣,沒有熱水,也沒有廁所。

北京正在拆遷舊城中心傳統的老胡同,在胡同完全消失之前,我希望能進去實地體驗一番,不想像遊客、外國學生和記者(不過,我倒是依次都擁有過這些身份)一樣走馬觀花,看一眼就過了。

兩年來,我在胡同裏的小學教英語,還帶了一些老年學生,這讓我每天有點事情幹,也在社區裏得到了認可。胡同裏的生活可不像明信片上那麽美好和浪漫,貧窮從來都不是什麽值得展示的事情。

我在胡同裏見證的很多東西,都和東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比如係在家養鴿子腿上的竹哨子,每天下午都在頭頂的天空憂傷地回旋;比如名字裏帶有“旗”字的胡同,是滿洲的軍隊劃分單位;比如裁縫店裏手縫的旗袍;再比如我一個老鄰居的電視裏每天從早到晚咿咿呀呀唱著的京劇。

那些年,荒地村是我心中的備用居住地。

在現代中國的故事中,主角是首都和沿海城市。看那些閃閃發光的城市!那些新城!那些主辦奧運會的城市!那些擁堵不堪、階級分明、過度擁擠的城市!大多數外國駐華記者都居住在城市,中國的作家也一直將寫作重心放在都市生活和城市知識分子上。

我也寫了很多關於中國城市變遷的東西,而現在關心的,是另一個世界的生活。

光是看看從農村來到城市的流動人口數量,我眼前就出現大片荒蕪的土地,農民們毅然決然甩掉手裏的鐮刀,跳上一輛路過的大巴,絕塵而去,再不回頭。

我想象著空空如也的房間,電視開著,閃著微弱的光;門口走過的奶牛哞哞直叫,聽起來那麽悲傷,她們的乳房裏脹滿了奶水,擠奶的人卻不見蹤影。

1993年,美國的人口普查不再把農民的數量算在統計範圍內:這項人口統計已經“失去了數據上的意義”,隻有不到2%的美國人居住在農場。但中國呢,有將近一半的人口,大概七億人,還住在荒地這樣的鄉村。

不過這個數字正在直線下降:2000年以來,中國有四分之一的鄉村已經悄然消失,有的是因為農村人口大量湧入城市;有的則是為了滿足全國城市化的目標,重新劃分行政區域,將周邊的小村莊納入新的管轄範圍。荒地村離吉林市32公裏,需要搭乘一個多小時的公車才能到達,不過最近還是被劃進了該市的範圍,名字倒是沒變,居民則成了城市人口——至少在文件上是這樣。

我很清楚,在東北,能夠對中國的過去一探究竟。但沒有料到,在荒地,我能一瞥這個國家的未來。

6

到2011年,中國“解構”馬克思主義社會的年頭,遠超建設這樣一個社會的時間。荒地迎來一個前無古人的新經濟階段:成為一個企業城。

這裏最大的公司叫做東福米業,始於2000年,村裏的兩個合夥人和鄰居一樣,種了短粒黏粳米。這類米普遍用於製作壽司,中國人則用來做一些小吃。但和墨守成規的鄰居們不同,東福米業的創始人做了很多試驗,試種了不同的種子,種成了荒地村第一棵有機作物。

到第三次收成的時候,政府各部門開始在官方宴會上使用這種大荒地牌稻米。

2007年,時任國家主席的胡錦濤視察了荒地村和東福米業的總部。一張他在檢視產品的巨幅照片掛在公司新開的溫泉度假村入口。每到周末,這裏就會迎來穩定的客流量。城裏人紛紛來此一日遊,沿著紅旗路扔下一路的垃圾。溫泉度假村的門票是120元,相當於當地農民兩周的收入。

一開始,公司宣布,會以高於市場價的價格向大家購買大米,並雇他們來操作日本進口的拋光機和包裝機,我的鄰居們都很高興。公司獲益,相當於整個村子都獲益了。

過去七年來,和東福米業簽署土地出讓合同的農民數量翻了番。公司為他們提供種子,並保證每家收成之後至少能付給他們15500元——這個數字是中國農民平均年收入的兩倍。

東福米業幾乎承包了荒地村所有13平方公裏的土地。不過包括三舅在內的幾家人還沒被說動。

村裏正在形成新的天際線。紅旗路的一頭,起重機正在轟鳴,一棟棟五層樓房已經有了雛形。東福米業為農民提供公寓,交換他們原有的居住麵積。到手之後就會把老房子鏟平,變成耕地。

同意搬遷的人寥寥無幾:放棄了老房子,也就沒有了院子,沒有了雞籠,沒法自給自足,還沒法用這個副業去補貼家用。這樣很多人會遠離土地,不符合中國人篤信的接地氣的傳統。

老人們擔心要爬到三樓、四樓甚至五樓,老胳膊老腿的可吃不消。另外,離開土地,仿佛是在打賭,賭簽了協議之後米價不會飛速上漲。東福米業所承諾的付款實際上是對未來的承諾。這個價錢今天看上去不錯,明年可就說不定了。糧食的價格和房地產一樣,一路飆高。

公寓樓工程的廣告部用激光噴繪了一塊五顏六色的廣告牌,上麵有一條名為奉士河的潺潺流水,這個封建時代的名字跟集體所有的農牧社區顯得有點格格不入。廣告牌的邊緣全是美麗的荷花和挺拔的柳樹,上麵的公寓樓有自來水和集中供暖係統。

在這幅未來的美好畫卷中,人們帶著妻兒老小,或坐在長凳上,或漫步涼棚下。女人們穿著好看的連衣裙或短裙,男人和小孩穿著T恤和牛仔褲。他們的外貌與言行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荒地人。至少不像現在的村民。
 

中國呢,有將近一半的人口,大概七億人,還住在荒地這樣的鄉村。

炕上太暖和了,熱得我脫了好幾件衣服。圓桌下塑料板條箱裏拿出來的幾瓶雪花啤酒一下肚,三舅的雙頰也變得緋紅。我有點怕跑到天寒地凍的門外去上茅房。三舅先去了。

我注意到鬥櫃上有一本書:《農民學法用法300問》。裏麵收錄了300個農民關心的法律問題,並做出了回答。比如,村委會能從私人擁有的農田上獲利嗎?——不能;村委會必須將賬目公開給民眾嗎?——是的;打老婆和孩子是家務事,跟村裏沒關係,是嗎?——不是;農民有權向國家政府請願嗎?——有。

我覺得再讀下去應該能遇到“冬天是不是氣溫變化很大”這樣的問題。不過三舅回來了,說,“這書也沒啥用,那些事兒我都知道。”

他打開電視,剛好7點,《新聞聯播》開始了。我們肩並肩坐在炕上。一位主播正在詳細介紹政府控製通貨膨脹的各項措施。每周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一提起錢的問題,三舅就會問我在美國汽油什麽價。

“豬肉呢,豬肉多少錢?一瓶玉米油多少錢?”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們細數了大蒜和小蔥的價格,學校的學費,以及房租。真是啥都漲價了,這是三舅的結論。

“米價也漲了,”我說,“這對你來說是好事。”

“種子也漲了,燃料也漲了,水也漲了,電也漲了。隻有稅降了,挺好笑的哈。”

2006年,中國政府做了一件前無古人的事,免除了所有的農業稅。

固定電話響了。三舅拿起聽筒。我聽到的話如下: 

(電話鈴)啊!

啊?

啊啊啊啊。

啊。(掛電話)

在東北,“啊”這個詞能代表很多意思,你好,再見,知道了,我同意,再來點兒,麻煩你和這事兒一兩句話說不清。三舅的注意力又回到《新聞聯播》。他跟我說,有人要來和咱們一塊兒喝酒。三舅說的這個親戚的輩分我不太明白,他放慢了語速,就跟我在黑板上向中學生解釋複雜句子似的。

“他是——我弟弟——的兒子。明白了?就是你——丈母娘——的兒子。你——媳婦兒——的媽——的兒子。清楚了嗎?”

“啊。”

對了,我來東北,並且在這麽多村莊裏選了荒地的真正原因是什麽呢?答案就在這一問一答之中。我承認,一開始並不是因為什麽悠久的曆史和獨特的生活方式,這些都是隨著時間的增長才讓我好奇的。

最根本的原因要簡單得多:一個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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