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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洛米修斯受難的一日 (林昭)

(2013-04-30 23:31:24) 下一個

普洛米修斯受難的一日

林昭
(以下文字根據檔案照片整理)

(一)
阿波羅的金車漸漸駛近,
天邊升起了嫣紅的黎明,
高加索的峰嶺迎著朝曦,
懸崖上,普洛米修士已經蘇醒。
隨著太陽的第一道光線,
地平線上疾射出兩點流星:
——來了,那宙斯的懲罰使者,
她們哪天都不誤時辰。
……嬌麗的早晨,你幾時才能
對我成為自由光明的象征……
釘住的鐐鏈像冰冷的巨蛇,
捆得他渾身麻木而疼痛。
呼一聲拍起翅膀,他身旁
落下了兩團猙獰的烏雲,
銅爪猛紮進他的肋骨,
他沉默著,把牙齒咬緊。
她們急一咀慢一咀啄著,
凝結的創口又鮮血淋淋,
胸膛上裂成了鋸形的長孔
袒露出一顆焰騰騰的心。
兀鷹們停了停,像是在休息,
盡管這種虐殺並不很疲困,
——有的是時間,做什麽著急
他沒有任何抵抗的可能。
啊,這難忍的絕望的等待,
他真想喊:“快些,不要磨人”
但他終於隻謀守著靜默,
誰還能指望鷹犬有人性?
戲弄犧牲者對犧牲者是殘酷,
對戲弄者卻是遊戲,刺激而高興
一下,啄著了他活生生的心,
他痙攣起來,覺得胸膛裏
敲進了一根燒紅的長釘;
一下,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兀鷹們貪婪地啄咬又吞吃,
新鮮的熱血使它們酩酊。
赤血塗紅了鷹隼的利喙,
它們爭奪著,撕咬那顆心,
它已經成為一團變形的血肉,
隻還微微躍動著,顫抖著生命。
痛楚灼燒著他每一根神經,
他喘息著,冷汗如水般漓淋,
那兒有空氣啊,他吸入的每一口,
都隻是千萬隻纖細的銀針。
佝曲的鷹爪插透了手臂,
緊叩的牙齒咬穿了嘴唇,
但受難者像岩石般靜默,
聽不到一聲歎息或呻吟。
鐐銬的邊緣割碎了皮肉,
岩石的鋒棱磨爛了骨筋,
大地上形成了鏽色的?底,
勾下了受難者巍然的身影。
對這蒼穹他抬起雙眼,
天,你要作這些暴行的見證,
可是他看到了什麽,……在那裏
雲空中顯現著宙斯的笑影。
讓他笑吧,如果他再找不到
更好的辦法來對我泄恨,
如果他除此以外就再不能夠
表現他君臨萬方的赫赫威靈;
如果他必需以鷹隼的牙爪,
向囚徒證明勝利者的光榮;
那麽笑吧,握著雷霆的大神,
宙斯,我對你有些憐憫;
啄吧,受命來懲治我的兀鷹,
任你們蹂躪這片潔白的心胸,
犧牲者的血肉每天都現成,
吃飽了,把毛羽滋養得更光潤。
普洛米修士微微地一笑,
宙斯居然也顯示了困窘。
“問話且慢說,普洛米修士,
接受不接受,你趕快決定。”
“我不能。”普洛米修士答道,
平靜地直視宙斯的眼睛。
“火本來隻應該屬於人類,
怎能夠把它永藏在天庭?
哪怕是沒有我偷下火種,
人們自己也找得到光明。
“人有了屋子怎會再鑽洞?
鳥進了森林怎會再投籠?
有了火就會有火種留下,
颶風刮不滅,洪水淹不盡。
“火將要把人類引向解放,
我勸你再不必白白勞神,
無論怎麽樣,無論那一個
想消滅人間的火已經不成。
“神族這樣的統治那能持久,
你難道聽不見這遍野怨聲?
賤民的血淚會把眾神淹死,
奧林匹斯宮殿將化作灰塵!
“何必問未來暴動誰是首領
要伸張正義的都是你敵人
你自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說不定殺你的就是你至親。”
“住口!停止你惡毒的詛咒,”
宙斯兩眼冒火臉色變青,
他揚起雷電槌劈空一擊,
平地上霹靂起山搖地震。
“警告你,我不會輕易饒恕,
切莫要太信任我的寬仁!”
“誰會把你和寬仁聯到一起,
那簡直辱沒了宙斯的英名。”
“用不著再跟我說長道短,
一句話:你到底答不答應?”
“重要的並不是我的意願,
我無法改變事情的進程。”
“你就這麽肯定我們要失敗,
哼,瞧著吧,神族將萬世永存。”
“何必還重複陳舊的神話,
問問你自己可把它當真。”
“誰道我勝不過賤民叛徒?
誰敢造反我就把它蕩平!”
“我知道在這方麵你最英武,
但走多了夜路準碰上冤魂。”
“你隻能用詛咒來安慰自己,”
“這不是詛咒,而是未來的顯影。”
“未來怎樣已經與你無涉,
你還是光想法救救自身。”
“你可以把我磨碎,隻要你高興,
但絲毫救不了你們的危運。”
“你的頭腦是不是花崗岩石?”
“不,是真理保守了它的堅貞。”
“這麽說你要與我為敵到底。”
“被你認作敵人我感到光榮。”
“我叫你到地獄裏去見鬼!”
宙斯怒火萬丈吼了一聲,
雷電槌對準普洛米修士打擊,
隻聽得轟隆隆像地裂天崩。
半邊山峰向深穀裏倒下,
滿空中飛沙走石伴著雷鳴,
電光像妖蛇在黑雲中亂閃,
真好比世界末日地獄現形。
宙斯揮動著手中的梭子,
獰笑著騰身飛上了層雲,
“誰說我懲治不了你?等著!
不叫你死,剝皮抽你的筋!”
對於被鎖鏈捆綁的勇士,
對於失去抵抗能力的囚人,
對於一切不幸被俘的仇敵,
你們的英武確實無可比倫。
是聽清了受難者無言的心聲,
還是辛辣的味覺使它們眩暈
它們激怒了,猛一下四爪齊伸,
那顆傷殘的心便被扯作兩份。
普洛米修士昏暈了,他好像
忽然向暗黑的深淵下沉,
胸膛裏有一團地獄的烙鐵,
燒烤著,使他的呼吸因而停頓。

 


(二)
高加索山嶺清涼的微風,
親吻著囚徒焦裂的嘴唇,
花崗岩也在顫動而歎息,
它想把普洛米修士搖醒。
山林女神們悄然地飛落,
像朵朵輕盈美麗的彩雲,
用她們柔軟濕潤的長發,
揩拭受難者胸前的血腥。
她們的眼眶裏滿含淚水,
她們的聲音像山泉低吟——
醒來,醒來啊,可敬的囚人,
生命在呼喚著,你要回應。
鷹隼啄食了你的心肺,
鐵鏈捆束著你的肉身,
但你的靈魂比風更自由,
你的意誌比岩石更堅韌。
忽然間正北方響起雷聲,
太陽隱、烏雲翻、慘霧雰雰,
女神們驚叫了一聲“宙斯!”
倉惶地四散隱沒了身形。
來了,輕車簡從的宙斯,
兩肩上棲息著那對兀鷹,
他在普洛米修士頭邊降落,
俯下身察看囚徒的創痕。
看著那紋絲無損的鎖鏈,
看著那血鏽班班的岩層,
唇邊泛起一個滿意的微笑,
他嘲弄地問道:“怎麽樣,嗯?”
……囚徒從容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是那麽鋒利和堅定,
宙斯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覺得在他麵前無處存身。
盡管他全身被釘在岩上,
能動彈的隻有嘴巴眼睛;
盡管他躺在這窮山僻野,
遠離開人群,無助而孤零。
但這些都安慰不了宙斯,
對著他隻覺得刺促不寧,
——他到底保有著什麽力量,
竟足以威脅神族的生存!
“怎麽樣?”他又重複了一句,
口氣已變得親切而和溫,
山頂上是不是嫌冷了一些?
不過這空氣倒真叫清新。
“可恨是這兩頭?毛孽畜,
聞到點血就說啥都不聽,
我早已叫它們適當照顧,
不知道它們有沒有遵行。
“有什麽要求你不妨提出,
能夠辦到的我總可答應……”
普洛米修士靜靜地回答:
“多謝你無微不至的關心。”
“有什麽要求:囚犯——就是囚犯
鎖鏈和兀鷹都無非本份。
隻望你收起些偽善,行麽?
那對我真勝似任何酷刑。”
宙斯裝作像不曾聽清,
“阿?——我看你有些情緒低沉,。
那又何必呢?回頭處是岸,
不怕有多大罪悔過就成。
“你不想再回到奧林比斯,
在天上享受那安富尊榮?
你不想重新進入神族家,
和我們同優遊歡樂升平?”
“可以答複你,宙斯,我不想,
我厭惡你們的歌舞升平,
今天我遭受著囚禁迫害,
但我不認為自己是罪人。”
“好吧。那你總還希望自由,
總也想解除懲罰和監禁,
難道你不響往像常時日,
隨心意飛天過海追風駕雲。
“長話短說罷,你到底要怎麽?
是的!我酷愛自由勝似生命。
可假如它索取某種代價,
我寧肯接受永遠的監禁。”
“不過是這樣,普洛米修士,
我們不願人間留半點火星,
火隻該供天神焚香燔食,
那能夠給賤民取暖照明!
“當初是你從天上偷下火種,
現在也由你去消滅幹淨,
為了奧林比斯神族的利益,
你應當負起這嚴重的責任。
“還有由於你那前知的能力,
(宙斯矜持地咳嗽了一聲),
據說你預知神族的毀滅,
知道誰將是暴亂的首領。“
“我們不相信會有這種事,
要推翻神族—— 夢也作不成,
我們將統治宇宙萬年,
永保著至高無上的權能。
“但也許真有那樣的狂徒,
竟想叫太陽從西邊上升——
如果你確有所知就該實說,
讓我們早下手懲治叛臣。
“普洛米修士,你怎不想想,
你屬於神族,並不是凡人。
大河幹池塘裏也要見底,
樹倒了枝和葉怎能生存!”
“那麽你已經感到了不穩,
是嗎?宙斯,這個真是新聞。”
然而他還總還是不大痛快,
甚至不感到複仇的歡欣——
……一種陰冷的絕望、恐懼,
深深地盤踞在他的心胸……

 


(三)
紫色的黃昏向山後沉落,
灰暗的暮靄一點點加深,
殘損的山峰卻依然屹立,
夜空襯出它深黑的剪影。
普洛米修士悠悠地醒轉,
頭顱裏一陣陣嗡嗡亂鳴,
砂石埋沒了他半個身子,
血汙糊住了他一雙眼睛。
頭上有溫熱的液體流下,
鼻孔裏撲入濃厚的血腥,
他伸出浮腫而木濁的舌頭,
舔著自己的血來潤濕嘴唇。
他用力撐開粘連的眼皮,
看見了幾點稀少的?星,
下弦月淡淡地掛在天際,
夜風送來了果樹的清芬。
啊,夜,你是多麽寧靜,
大地啊,你睡得多麽深沉。
越過廣袤的空間,我看見,
五穀的田野,繁花和森林,
江湖水灩灩似銀,大地母親,
你好像披著幅奇麗的繡錦。
從遠古到如今,你每時每日
滋養哺育著億萬的生靈。
多少人辛勤地開闊與墾植,
大地,你一天天煥發著青春。
可是為什麽,你年年血淚,
隻是給眾神貢獻出祭品!
我喝過流在你身上的水,
清澈的水是那麽苦澀而酸辛,
你胸中迸發出沉重的歎息,
你憔悴,還有你的子孫。
什麽時候,大地,你才能新生,
能夠理解被榨取的命運,
啊!萬能的人類永恒的母親
我胸中澎湃著?你的愛情,
我知道,一旦你開始覺醒和翻騰,
巍峨的奧林比斯將冰消雪崩——
遠遠地,在沉睡的大地上,
暗黑中出現了一線光明,
“火”,普洛米修士微笑地想著,
痛楚、饑渴霎時都忘個幹淨。
那一點化成三點、七點、無數,
像大群飛螢在原野上落定,
但它們是那麽皎紅而灼熱,
使星月都黯然失去了晶瑩。
這麽多了……好快,連我都難相信,
它們就來自我那粒小小的火星,
半粒火點燃了千百萬億處,
光明,你的生命力有多麽旺盛,
燃燒吧“火”,?在囚禁中。
我祝願你——
燃燒在正直的出生的火溫裏,
讓他們憑你誦讀真理的教訓,
把血寫的詩篇一代代留下,
為曆史悲劇作無情的見證。
燃燒在正義的戰士的火炬上,
指引他們英勇地戰鬥行軍,
把火種遍撒到萬方萬處,
直到最後一仗都凱旋得勝,
燃燒,火啊,燃燒在這漫漫的長夜,
衝破這黑暗的如死的寧靜,
向人們預告那燦爛的黎明,
而當真正的黎明終於來到,
人類在自由的晨光中歡騰,
火啊,你要燃燒在每一具爐灶裏,
叫寒冷、饑餓永離開人們,
讓孩子拍起手在爐前跳舞,
老年人圍著火笑語殷殷。
凝望那大野上滿地燈火,
臆想著未來光輝的前景,
就像正遨遊在浩渺的太空,
他覺得精神昂揚而振奮。
今晚有多少人在燈下奮筆,
記載人民的苦難和覺醒,
多少人正對燈拔劍起舞,
火光映紅了多少顆急跳的心!
人啊!我喜歡呼喚你響亮的
高貴的名字,大地的子民,
作為一個弟兄,我深情地
呼喚:人啊,我多麽愛你們!
你們是渺小的,但是又偉大;
你們是樸拙的,但是又聰明;
你們是善良的,但是當生活
已經不能忍受,你們將奮起鬥爭!
起來啊!拋棄那些聖書神語,
砸爛所有的偶像和香燈,
把它們踩在腳下,向奧林比斯
索還作一個自由人的命運!
還能忍受嗎?這些黑暗的
可恥的年代,結束它們,
不懼怕雅典娜的戰甲
不迷信阿波羅的威靈,
更不聽宙斯的教訓或恫嚇,
他們一個都不會留存。
人啊,眾神將要毀滅而你們
大地的主人,卻將驕傲地永生,
那一天,當奧林比斯在你們
的千丈怒火中崩倒,我身上的
鎖鏈也將同時消失,像日光下的寒冰。
那時候,人啊,我將歡欣地起立,
我將以自己受難的創痕,
向你們證明我兄弟的感情:
我和你們一起,為著那,
奧林比斯的覆滅而凱歌歡慶……
在澎湃如潮的灼熱的激情裏,
普洛米修士翹望著黎明,
他徹夜在粗礪的岩石上輾轉。

LIN Zhao.jpg

林昭(1932年1月23日-1968年4月29日[1][a][b]),原名彭令昭,是出身江蘇蘇州的知名政治異議者政治迫害受害者。

1949年以前,她曾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1954年,她就讀於北京大學新聞係。1957年,她在反右運動中,公開支持同校學生張元勛大字報「是時候了」等,而被歸類為「右派」,並被輿論等加以攻擊打壓。後來,她被以「攻擊無產階級專政罪」、「反革命集團罪」[2]等為由,於1962年起被關押於上海市提籃橋監獄。在獄中,她書寫帶有大量反對毛澤東等相關內容的日記等。同時,她在1960年代成為基督徒

文化大革命期間,她於1968年4月29日在獄中被當眾宣布處以死刑;同日,她被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製委員會槍決於上海龍華機場。5月1日,公安人員來到林昭母親家,索取5分錢子彈費。林昭被捕一個月後,其父服藥自殺;其母則精神失常,後因醫院拒絕醫治,1975年在上海外灘自殺。林昭弟弟彭恩華,2004年8月3日逝世於美國猶他州桑迪市,享年59歲。林昭的妹妹彭令範1980年後移居美國。

她於槍決前日模仿汪精衛《被逮口占》[3],寫作如下詩句:

青磷光不滅,夜夜照靈台。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他日紅花發,認取血痕斑。媲學嫣紅花,從知渲染難。[4]

1980年8月22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簡稱「上海高院」)撤銷軍管會對她作出的判決,以精神病[5]為由宣告她無罪。[6] 1981年1月25日,上海高院再次複審,認定以精神病為由撤銷判決不適當,撤銷1980年之裁定,同時撤銷先前對於她的判決,並宣告她無罪。

1932年,彭令昭出生於江蘇蘇州。她的父親是彭國彥,他於1922年考入國立中央大學,後主修政治經濟,1926年以畢業論文《愛爾蘭自由邦憲法述評》等取得學位;後來,他在1928年9月國民政府首屆縣長考試後成為榜首,並被任命為蘇州吳縣縣長,後又任江陰縣長等。她的母親是許憲民,許憲民曾任蘇州《大華報》總經理,並為中國民主同盟成員,且曾(秘密)資助中國共產黨等。她還有弟彭恩華與妹彭令範。在文化大革命後,彭恩華成為文學作品翻譯者,後於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獲頒比較文學博士學位,終於2004年於鹽湖城過世;他曾秘密保留她的骨灰盒。

此外,她有舅父許金元及許覺民等。許金元曾任中國共產黨江蘇省委員會青年部長,後於四·一二事件中,被中國國民黨處決。許覺民則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等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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