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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舊事如天遠之—— 三十六個小時(上)

(2018-10-28 18:25:10) 下一個

 

王義夫在巴塞羅那奧運會上為中國打下第一金的那天,我和爸爸還有妹妹從十六鋪碼頭登上了從上海開往大連的海輪。

船票上寫著發船時間是晚上六點半,行駛時間是三十六個小時。

盛夏的夜晚有股說不出來的悶熱,尤其是我們帶了很多行李,人擠人地挨到船艙裏,身上裹著一層濕漉漉的膩汗。艙位稍稍靠近船尾,比我想象的來得寬敞,一共四個上下鋪可以睡八個人,中間有一張很大的桌子。我們進去的時候其他人都到位了,我數了數,有十個人。

我和我妹妹是擠一張上鋪,我爸爸睡下鋪。對麵一大家子人,夫妻倆帶個娃還有一對父母。剩下兩個是單身的年輕人,女的看著二十七八歲,男的看起來二十左右。從他們正在聊著的對話裏我聽明白,男孩本來也是下鋪,不過為了照顧那家裏的婆婆就跟她換了換。這會兒他就成了我的鄰居,跟我的床鋪頭尾相接。

我摸了摸床上鋪著的席子,攤開手掌看了看,妹妹問我:“幹淨嗎?能坐嗎?”

“你先坐下麵,”我示意她:“我鋪條被單。”

這是我媽給我們準備好的幹淨舊床單,可以把船上的床裹住,這樣我才能睡得下去。我爸爸還在外麵扒著欄杆跟岸上的媽媽說話,講了三百多遍之後總是還有幾件“關鍵的事情”爸爸必須能倒背如流才能從媽媽的指縫裏滑走。

我看得出來,爸爸今天相當的激動。他帶著我們去大連看他的大哥,我的大伯。他們有十多年沒有見過麵了,至少從我記事開始就沒有見過。我對從未謀麵的大伯伯大伯母以及他們一家人沒有任何感覺,但是我爸不一樣。他跟我大伯差了快二十歲,所以他的童年其實是跟大伯的兒子們也就是得叫他叔叔的下一輩們一起玩大的,在山裏度過一段很難忘的日子,直到他落戶在上海,他們跟隨父母去了大連參軍。

我爸爸首次在我們船艙的亮相頗具戲劇性,他穿著一條介於豆沙色和咖啡色之間的薄西褲,咖啡色的皮質涼鞋擦得鋥亮,上身一件米色的鏤空花紋花花公子短袖衫。本來其實搭配得挺好的,但是因為太熱,他把短袖衫下半截朝內卷起來夾在腋下,坦然露出大半腰腹以及胸前的兩點,皮帶扣上那個花花公子的兔頭被燈光打得銀光閃閃。最關鍵的是,他肩膀上還扛著一台攝影機。

這是他的新玩具,也是剛剛開始在上海灘上流行起來的家庭攝錄器材,裏麵塞的是最老式的錄像帶,所以機器本身的尺寸也就相當可觀。

我爸進來就往中間一站,扛著炸藥包一樣的攝影機環顧四周情緒高漲地說:“哎喲,這個房間很寬敞,蠻好的!”

他跟大家打了一圈招呼,然後我就聽到他打開了攝像機,試圖用普通話聲情並茂地開始旁白:“這個就是我們的船艙,大家可以看到,這裏非常寬敞舒適。來,囡囡,貓咪,跟大家打一個招呼吧!”

我知道爸爸在喊我,但是我假裝沒有聽到。

“囡囡,快點呀!”我爸催了我兩下,見我沒有反應立刻轉向下鋪:“來,要不妹妹先來,跟大家問個好!妹妹在喝什麽?噢,妹妹在喝維維頭奶。先不要喝了,先打招呼。”

維維頭奶,臉都被他丟盡了!

我麵對牆壁翻個白眼,然後瞟到旁邊床鋪的小夥子也背朝外,應該也是不想上鏡頭,但是肩膀可疑地聳動,估計是克製著自己不要笑。

我知道我下鋪那個小的還沒有修煉到我這個境界,不可能不理睬我爸爸。果然,很快就聽到吸管被鬆開的咕嘟聲,然後細聲細氣地小嗓子在說:“大家好,我們現在在船上,船馬上就要開了。”

我爸爸把鏡頭拉近拉遠特寫各種角度拍,繞場一圈:“就是在這裏,我們要和這些新朋友們共同逗過V來的三十六個蔥頭!”

其實我爸平時是個話很少的男人,大部分時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看書和研究圍棋棋譜,不知道怎麽回事,一旦進入了導演監製兼主持人和旁白的角色,立刻就說個不停,生怕沒有聲音讓他的片子冷場。

我還在拖延時間摳角落裏的被單,聽到我爸還在使用普通話問妹妹:“你自己喝頭奶,有沒有問過你的佳佳?你佳佳她想不想喝呢?”

“姐姐說她不要。”

“噢。”我爸終於放下了攝像機。

我伸手拍了拍床沿,妹妹心領神會地一骨碌就起來,爬到上鋪坐在我腳邊。

對麵的婆婆抓住時機開口,帶著江浙一帶的口音道:“你兩個女兒啊?好福氣的呀!”

“是的,”我爸爸很高興地說:“女兒好。”

“你年紀這麽輕,女兒都這麽大了。”婆婆看看我,又看看我妹妹,說:“大的真像你,小的是不是像媽媽多一點?”

“是的是的,一轉眼都上高中了,”我爸抬頭看了看我,笑眯眯地說:“大的像我。”

廢話,我心說,親生的能不像嗎?小的那個又不是他親生的,跟他沒有一點血緣關係,要是像就怪了。

“貓咪,你有沒有跟大家打過招呼?”我爸爸突然想起來什麽,質問我:“你進來喊過人了伐?”

“喊過了,一進來兩個孩子就喊過了。”那對夫妻和婆婆一起開口道:“還給了我們家小朋友一塊巧克力,很有禮貌的。”

我爸爸很滿意,坐到自己的床上去換拖鞋擺放行李。不一會兒又站起來,拿了兩雙襪子給我和妹妹套在光腳上,說:“我去外麵走走,等一下到吳淞口入海,我會叫你們出去看江海交界的地方,水中間清清楚楚一條分界線,一側黃一側藍。運氣好,說不定還能看到江豚。”

我趁著爸爸在外麵騷聊的空當,把帶來的一書包零食拆出來放在桌上,掰了一個養樂多給對麵的小朋友。他長得很可愛,不認生,大大方方接過去抱著吸。其他人也沒有太過推脫客套,都選了一樣東西,一邊說話一邊吃。慢慢的我了解到,那個二十多歲的大姐姐是回家看父母的,那個小夥子是工作調動,那一大家子人是純旅行。

沒多久後,我爸爸一路跌回來,扛起他的攝像機對我們說:“有人看到船尾有江豚!”

於是,我們也就一路跟著他去到船尾。

船尾擠滿了人。沿著欄杆隻有很窄一道走道,中間的一大片區域高高隆起一個四方的鐵的平台,估計下麵就是輪船的動力設備。不用說,平台上也站滿了人。大姐姐把我們拉上去,踮著腳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到什麽東西,我覺得沒意思。

還是我們艙裏小夥子比較有經驗,他爬去平台最深那頭衝著我們招手,然後繞過一個鐵樓梯後麵轉出來,倒是有一個貼著欄杆相對隱蔽的空隙,趴著能看到江麵。

“確實有江豚,”他頂著風對我說:“但是就是露一個背而已,天色暗了,你得仔細看。”

我們的運氣還不錯,看到三五次江豚黑色的背脊躥出來一下,一滑就不見了。

夜色漸濃,出了吳淞口之後入海,景色漸漸變成單調的一望無際的海麵。第一次坐海輪的新鮮勁逐漸平息,人們陸續回去休息,期待第二天清晨的海上日出。

船上雖然沒有電視可以看,但是船長會給大家最及時的廣播消息。中國奧運軍團在經曆了漢城的低穀後,這一次在西班牙大放光彩,捷報頻傳,金銀銅牌嘩嘩嘩地往家裏搬。船上到處一片歡騰的氣氛,我爸爸又興奮了,隨便走到哪裏都能跟人聊上話,而且聽起來這些運動員都是他一手帶大並且親自栽培出來的,語氣裏透出這些年的心沒白操的寬慰。

第二天早上我被床的搖晃驚醒,隔壁的小夥子對我笑了笑,說:“不好意思,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日出過了嗎?”

“還沒有。”

他輕輕一躍下地,下鋪的大姐姐也起來了,伸出頭來對我說:“起來吧,看日出。”

我不知道我爸爸什麽時候回來睡覺的,這會兒又神采奕奕地起床了,把妹妹從被子裏摳出來拖了出去。苦口婆心地指導我們如何把手擺成托舉狀,等太陽躍出海平麵的時刻就正好跳在我們的手心裏。

我們倆就半跪在甲板上伸手向前,擺出一個標準討飯的姿勢,等著太陽最後那一躍。爸爸在不遠處下腰劈叉箭步蹲尋找最佳角度。

我看到大姐姐抱著膝蓋坐在平台上,安然自若地看著太陽升起的方向,似乎在享受這個時刻她身邊的一切。清冽的空氣,徐徐的微風,甚至我們和爸爸的擾人的對話,她好像都很喜歡的樣子。她上鋪的小夥子就坐在她旁邊,點了一根煙,看看太陽看看我們,偶爾側頭跟她聊幾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每個人都是別人眼裏的風景。

等爸爸折騰完我們,牽著妹妹回去睡回籠覺,我留下來爬到他們倆身邊坐下。大姐姐坐在中間,喃喃自語道:“前不久我坐了兩個星期的火車去新疆,十多天在火車上的滋味,別提了。”

“但是,最後兩天看到新疆的日出日落,我整個人的魂魄都飛出去了。”

“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沒有任何東西的遮擋,夕陽西下的時候金色鋪滿整個大地,牧草隨著風的節奏呼吸,偶爾,蒼鷹翱翔天際。雲湧舒卷,餘暉盡染。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沒有看過新疆的日出日落,不算看過日出日落。”

我有些不明白:“既然這麽美,為什麽要淚流滿麵?”

“不知道,”大姐姐說:“就覺得自己不由自主想跪下來,對著這樣的景色朝拜。落日抵達地平線的瞬間,天地猶如蠟染一般火紅一色,那樣的色彩,逼得人連呼吸都無法進行了,腦子一片空白。”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這個海上日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慢慢來,”大姐姐笑了:“你有的是時間。”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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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脂玉淨瓶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清漪園' 的評論 : 爸爸們也有可愛的一麵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每個人都是別人眼裏的風景。---瓶瓶金句。這位老爸活得升龍活虎的,挺有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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