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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年華誰與度(Exp)

(2015-10-19 14:38:22) 下一個

 

我去給岫青寄信那晚,外麵刮很大的風。

我偷懶,羊絨小短裙外頭隻罩了件中長的呢大衣,腿沒擋住,被風刮得生疼。站在郵筒前麵我捏著信封的一角猶豫了一會兒,終究是頂不住陣陣刺骨的寒意,跺了跺腳一鬆手就把信投進去了。投完了往家走,還沒走一半腿就已經凍麻木,心也有些悵悵然。

我知道,他不會給我回信的。

有時候,我們再有心,也留不住那個人。

不是不珍惜,而是命運不允許。

命運讓我們遇見誰,又讓我們離開誰,我們把握不了。

人麽,有時候恐懼的,並不是什麽太具體的東西,而是未知。

岫青不喜歡未知,他需要一種掌控力,和由它帶來的安全感。

 

我叫他岫青他叫我蕎麥,當然都不是我倆的真名,是筆名。

我們兩個都是文藝青年。

我們兩個在父輩上有著相當不淺的交情。

於是我爸把我托付給他爸,照顧照顧獨自在一個陌生城市裏上大學的我。

其實我到大二就已經喜歡上他了,但是對於某些東西我始終不敢去觸碰。總覺得自己思想上好像是理智成熟了,經曆上卻仍然是空白而稚嫩的。所以,我看不清也摸不準他的心意。岫青又偏愛那種煙籠寒水月籠沙的意境,說半句藏半句,好不容易等到他展露出一點細膩,轉眼間又摻進來無數的戲謔。

盡管如此,青春歲月裏那每一個去他家的周末,都因為有他而變得不同。

我叫他岫青,因為他於我,就是煙中列岫青無數裏的青山隱隱。

而他叫我蕎麥,因為他早就明白了我骨子裏的那份實在。

 

岫青比我大好幾歲,在我們學校旁邊的市圖書館裏工作。

看到我嗜書如命,大一上半學期還沒有結束已經把他家裏的藏書都讀完了,他便在吃飯的時候對我說:“下個周五你有空可以去我那裏,閱覽室進了一批外國文學雜誌的合訂本,你應該會很喜歡,可惜暫時不外借,所以我不能帶回來給你看。”

我當然立刻就答應了,周五隻有半天的課,吃過午飯我就可以過去泡一下午。

岫青的爸爸問我:“上次你說申請做班長,最後做上沒有?”

“嗯,做上了。”我點點頭:“還兼了個團支書。”

“好,”他爸挺滿意,說:“下個學期申請入黨吧,在學校裏到底容易一些,你以後搞不好就是去科研單位的,有備無患。”

“哎,知道,”我很老實地說:“我爸也這麽對我說的。”

他爸嗯了一聲,岔開話題轉去岫青他表弟身上問話了。

岫青他爸媽都是我們學校的教授,一個博導一個碩導,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每周去他們家吃飯的除了我,還有好幾個岫青的表兄弟和堂兄妹,年齡跟我不相上下都在上大學。飯前餐後老老實實地接受一下兩位教授的教育和未來發展方向的指導,等新聞聯播開始之後我們比兔子躥得還快地躲去岫青的房間裏,看他租來的錄像,或者打超級馬裏奧。

他們家裏,好像就隻有岫青高考失利,本科線都沒有夠上,讀了個專科出來後找了份穩定的工作。聽他表弟說起過他在學校裏談過個女朋友,畢業後人家出國了,便再沒有了後話。

到周五那天下午,我踩著點過去找他。

岫青領我去三樓的閱覽室,說:“今天我帶你去新開的小閱覽室,要有大學的教師證才讓進去的。那裏安靜,光線也比較好。”

果然,那是個朝西南的大開間,有著大學教室裏才見得到的超大玻璃窗。午後的陽光鋪滿了一地,實木地板實木桌椅,實木的落地大書架上密密麻麻地排滿了書,大窗台上站十幾盆葉姿秀美的水仙花。空氣裏有著尚未徹底飄散的木漆味,裹著淡淡的書墨香,再滲入了幾絲似濃又淡的花香。

裏麵人很少,隻有那麽四五個中年人,埋頭在查閱書籍或者奮筆疾書。

岫青輕輕推了我一下,說:“來,我給你留了個好位置。”

他帶我走到一個角落,那裏有一對大包手的純棉布藝沙發,暗紅色和咖啡色相間的格子圖案,他指著其中一張對我說:“坐吧,太陽曬了好一會兒了,暖暖的很舒服。”

我順從地坐下,自然而然地在沙發扶手上摸了摸。純棉的布料,上過了漿,硬挺又有點粗糙的手感,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我把書包擱在腳邊,抬了頭去看他。岫青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唇邊帶著一個淡淡的微笑,說:“等一下,我給你拿雜誌去。”

很快,他帶回來一本厚厚的合訂本雜誌,一個保溫杯,還有一隻大橘子,然後就忙他的事情去了。

橘子是我的大愛,他一走我就忙不迭地吃掉。沒過一會兒岫青拿著包紙巾過來找我,見到茶幾上攤手攤腳的橘子皮,問我:“你手擦哪兒了?”

我有些尷尬地看看他,說:“牛仔褲。”

後來,我是這樣對我最好的朋友說的:“岫青對我最初的吸引,可能是一種味道。那就是午後陽光下幹淨整潔的閱覽室,新油印裝訂出來的雜誌的紙墨香味,手邊那杯茉莉花茶帶來的花香,還夾裹著新鮮柑橘被剝開時撲鼻而來的清香。我覺得這些都是屬於他的味道,我很喜歡。”

她又問我:“他在圖書館裏做什麽的?”

我歪著頭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

她瞥我一眼,抿緊了嘴唇搖了搖頭。

說真的,我從來沒想過要去打聽岫青具體的工作。

他是做什麽的,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圖書館關門前,岫青過來叫我一起回家。

距離他家不遠,我們便肩並肩地在街上慢慢溜達。他的手插在褲兜裏,走得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問我:“某某某寫的那個短篇,講麵包店那個男孩子的,你覺得怎麽樣?”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我脫口而出道:“你也喜歡?”

岫青笑著點點頭:“就知道你會喜歡。”

我一愣:“你怎麽知道?”

岫青轉開頭,下意識地伸手捋了一下頭發,說:“瞎猜猜罷了。”

我抬了抬下巴,讚歎:“猜真準。”

岫青又問我:“那裏看書不錯吧?”

“嗯,”我說:“又明亮又暖和。”

他嗬嗬笑了笑:“以後可以常常過來,看多久也肯定不會再讓你生凍瘡。”

我不太好意思地把手藏起來,我血液循環不好,又是疤痕體質,凍瘡留下的痕跡比比皆是,很醜。

我不太好意思整天去打擾岫青,所以也就一周去一兩次。他對於我的去和不去都挺無所謂的,反正最多就是領我去給我開個門,泡杯茶,偶爾給一包女孩子喜歡的零食點心。遇上同事多看我們兩眼,他就淡淡地說一句:“是我遠房一妹妹。”

岫青對我,跟對他的表弟妹沒有什麽區別,有時候他們一起去,他也是那樣的招待。

有一次他表弟跟我一起過去看書,岫青拿了兩本雜誌進來,他弟伸手要接,他突然縮了回去,特意把底下那本交給我,說:“你看這本,那本我還沒看。”

我當時沒有很明白他的意思,後來悄悄地翻了翻,才發現有好幾處書頁上被折了個小角,而那些文章都是我和他最喜歡的作者或者類型。我沒有去問他,隻是很有默契很配合地把他選好的先讀完再看其他,然後在回家的路上跟他討論讀後感。

那幾年,我們一起幾乎讀遍了當時市麵上流行的所有的書籍和雜誌。

直到今天,我還是最愛買書,然後再書頁裏折一隻隻可愛的小角,怎麽都改不了。

 

我記得那晚,我們在他屋子裏看一部外國文藝片的錄像,最後的鏡頭是男女主人公幸福地親吻在一起,俊男美女演繹天長地久,挺打動人的。

岫青先從沙發裏站起來,順手撂下他手裏的茶杯,低聲那麽一嘀咕:“沒勁!”

我看得挺有勁的,於是沒搭理他,自顧自收拾我的書包準備離開。

岫青上前一步,伸出胳膊攔了我一下。

我停下腳步轉身去看他,他很自然地說:“我怎麽覺得你又長高了?”

說著,他抬手擱在我頭頂上比劃了一下。

我本能地挺直了背想顯得高一些,岫青卻突然摘下我為了看中文字幕才戴著的眼鏡,吸了口氣後莫名其妙地說:“不好意思。”

我腦子一時之間沒有轉過彎來,直愣愣地望著他。

岫青對我微微一笑,說:“我必須要動一下手了。”

話音未落,他就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拉進他懷裏,用雙手抱著,抱得很緊很緊。

男生手上勁大,還沒數。我覺得透不過氣來了,可心裏那股鬱結卻突然消散開來。我窩在他懷裏,他攏著我的腰,給了我一個隻屬於我跟他的小天地,溫暖如春。

我鬆鬆地環著他的背,沒有那種驚濤駭浪的感覺,隻是覺得高興。

心裏特別高興。

原來這些年,我不是一個人。

岫青淺淺地親了親我的額頭,沒說什麽多餘的話。

好像有些東西就這麽靜止在這一刻。

 

再見到岫青的時候,我問他:“為什麽現在才想著要動一下手?”

他托著下巴眨巴幾下眼睛,說:“再不動,不就晚了?”

我看他一眼,心想,其實已經晚了。

我大五快畢業了,畢業後的單位都落實好了,在北京。

我查過,我跟他之間將來的鐵路距離1160公裏,公路距離1030公裏,直線距離980公裏。這麽多數字,帶來的是很多很多的不確定性。

不再是抬抬腿,就能去圖書館找到他,讀他特意給我留的合訂本雜誌。

不再是一輛公交車,就能去他家,一起看一部他借回來的電影。

這種感覺很不好,很無助。

我下意識地搓搓手,岫青一伸手就把我的指尖握住了,替我使勁搓,說:“這還沒熱,就穿這麽少,凍著了吧!”

他的手本來就暖和,搓一搓就更暖了。

我衝他笑了笑,他手裏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就湊過來親我。

沒怎麽深入,淺淺的那種,好像特意在給我溫暖嘴唇似的。我忍不住又笑了,他哼哼了一聲捏我一下,探了舌頭過來輕輕地攪動我的。我認認真真地跟他親了好一會兒,岫青鬆開我,說:“送你一樣東西。”

他從抽屜裏取出一個盒子放在我手心,我打開一看,是個簡簡單單纖細輕巧的銀鐲。

既不耀眼,也不奢華。

它靜靜地躺在天鵝絨的底襯上,散發出一種與世無爭,純潔溫柔,又十分靈動的味道。

岫青自顧自把它拿起來攏到我的手腕上,托著我的手仔細看了看。那鐲子輕輕地晃,折射出一點柔和淡雅的光,好像憑空添了一種靈性,也襯得我的臂腕愈發細膩起來。

我奶奶說過,在老法裏送銀飾意味著珍重,珍重一份久遠深長的感情。

一時間,我心裏有了太多的東西不知道該怎麽表達。

岫青知道我不太會說話,攬了我的肩說:“送完了,輪到你陪我看部片子。”

 

這天,我倆看《諾丁山》。

我歪在他的沙發上,頭枕著他的大腿。岫青拿了毯子蓋住我,大手就在我頭上輕輕地撓,像撓一隻貓一樣一樣的。

看著看著,我突然覺得電影裏的休格蘭特跟岫青真的好相像。

他一定會喜歡在一個安靜的小地方,開一間生意慘淡的小小的旅行書籍店,從春到秋,從冬到夏,安心跟自己的愛人過一種最簡單的生活。

電影有點慢節奏,岫青不老實地把手探進我衣服裏四處遊移,我本能地身體一緊。他低頭在我耳邊說:“蕎麥,小丫頭不能太相信男人。”

我不理他。

我覺得自己處理起事情來還算是不拖泥帶水比較幹脆利落的。

不行就是不行,就算是岫青也不行。

可是那天環境特別好,他爸媽都不在家。

岫青就比較放得開,抱了我纏纏綿綿地親吻,溫溫柔柔地撫摸。我沒有經驗,不知道該如何去反應他,也不知道我這副生澀的模樣會帶給他什麽樣的感受。

最後還是他把我整個兒按倒了,壓在身下。他的臉就在我臉的正上方,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裏閃著別樣的光。他的嘴唇濕漉漉的,我想我的應該也差不多。我倆對視著,沉默著,都有點氣喘籲籲。

岫青的眼神裏有著很多意味不明的東西,又似乎在很嚴肅地考量。

電視裏傳來休格蘭特低沉的聲音:“一個女孩。。。她是那種。。。不可能屬於我的人。。。這就像癮君子永遠再買不到毒品一樣。。。我打開潘多拉魔盒。。。但裏麵隻有麻煩。”

岫青瞥了眼電視,鬆開了我,說:“我想喝口水。”

 

畢業後,我離開了屬於他的小城市,去了北京。

岫青沒舍得動我,他挺有良心。

也許他也知道,其實已經晚了。也或許,他想好了不再繼續。

我們每周一聚的這五年,總有著說不完的話題。

他懂我,我也懂他。

我們談天說地,談古論今,唯獨不敢去提及將來。

我們看紅玫瑰與白玫瑰,我們手牽手去聽新秀歌手的比賽,然後把喜歡的歌詞一句句摘下來。

我們可以風花雪月,也可以偶爾小資,卻從不涉及柴米油鹽的平淡。

命運用了我最好的年華來鋪墊,就是為了在最後這幾十天的裏讓我跟他談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

經曆過的人都知道,絕大多數的刻骨銘心,都沒有走到最後。

差不多到一年的時候,他來看過我一次,問了問我工作情況怎麽樣。我沒什麽好隱瞞的,照實說了。工作得很不錯,老板已經撥了三條線給我負責,而且開春企業構架會調整,也許那時候合並更多的線,讓我帶一個大一點的組。

“挺好,”岫青對我笑笑,說:“我爸也說過,你考研應該考慮更好一點的大學,成績對你不是個問題,在學校找人推薦你也肯定不是個問題。按照現在這個趨勢,以後你要做上去,學曆比資曆更緊要,你抓緊點時間。”

“嗯,”我點點頭:“老板讓我在職讀,我說考慮考慮。”

岫青問我:“還看書嗎?”

“看,”我說:“但沒有以前多了。你還看嗎?”

“看,不過跟你看的角度不一樣。你還是文藝女青年,看的是理想夢想和暢想。我已經老了,隻是跟著別人看看罷了。”岫青仍舊是一臉淡淡的笑,看了看我的房間,又看了看我的手,說:“我以為你到北方會生凍瘡,忘了這裏有暖氣,還是比我們那裏強。”

岫青走了之後,沒有再聯係我。

我在北京又堅持了一年多,才給他寫了最後的一封信,我不是一個很能表達的人,但是在那封信裏,我盡力了。

隻可惜,終究還是沒有等到他的回應。

 

人生充滿了選擇,也就注定充滿了遺憾。

當我們選擇一條路的時候,對於其他所有的可能性,都是一種遺憾。

對我來說最遺憾的是,某一種感情隻會出現在人生的某一段裏,當時光流走歲月不在,便再也沒有機會與另一個人建立起相同的感情。

然而,人和人之間的緣分長短深淺不同,我們認識的每個人都不一定可以陪我們一輩子。隻要當時雙方都付出了真心,就不枉大家相伴的那一段人生路。所以有時候想來,我既覺得有無限憂傷,又有出世的灑脫。憂傷的是美好不能在現實中永恒,灑脫的是沒有什麽太值得過多糾結和記恨的東西。

不管是親人愛人還是朋友,一切終會遠去,不如讓那份美好在心中永恒。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華年誰與度?

月橋花院,瑣窗朱戶,隻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 賀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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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羊脂玉淨瓶 回複 悄悄話 寫的不是我自己的經曆
愛在春天 回複 悄悄話 喜歡這個新玩法!期待你再繼續擴展!每天來看看是否有驚喜……瓶子是個快手,下篇希望不會等很長。
Nada-KU 回複 悄悄話 很喜歡你的文字。你的文章給了我很多的快樂,謝謝!
quanquan1125 回複 悄悄話 是寫的自己的經曆嗎?
簡單盼望 回複 悄悄話 讚!再擴展擴展好吧!
羊脂玉淨瓶 回複 悄悄話 不是修改版,是擴展版,就是放大放大的版本,嚐試新玩法。
愛在春天 回複 悄悄話 喜歡這個修改版。女主和男主感情有一段過度,兩個人在一起那一段才顯得不這麽突兀。一絲淡淡的憂傷,但無遺憾,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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